嚴歌苓《穗子物語》第11章 愛犬顆韌(2)

逢這時顆韌從不需任何人操心,牠總是早早等在車下,等我們嘟噥著對於一切的仇恨與抱怨,同時飛快地在自己被囊上坐穩,牠便“蹭”地一下將兩只前爪搭上第二階車梯,同時兩個後爪猛一蹬地,準確著陸在第一層梯階上。再一眨眼,牠已進了車廂,身手完全軍事化,並也和我們一樣有一副軍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緘默和陰沈。這時牠和我們一塊等馮隊長那聲烏鴉叫般的“出發!”這聲烏鴉叫使顆韌意識到了軍旅的嚴酷。過了金沙江,路給雪封沒了。車一動一打滑,防滑鏈當啷當啷,給車戴了重鐐一般。我們的行軍速度是一小時七八公里,有時天黑盡還摸不到宿營的兵站。這天我們的車爬上山頂,見一輛郵車翻在百米來深的山澗里,四輪朝天。“司機呢?”有人問。“找下巴頦去了。”有人答。聽到此誰呻吟一聲:“嗯……哼……”回頭,見司機小鄭蹲在那里,眼球跟嵌在韌爛的牛頭上一樣灰白灰白。我們都看著他。他又“嗯”一聲,鼻涕眼淚一塊下來了。“頭暈……”他哼著說:“開、開不得車了。”開頭一輛車的司機班長說:“裝瘋迷竊!”小鄭一邊哭一邊說:“頭暈得很,開不得車。”我們都楞著,只有顆韌跑到小鄭身邊,在他流淚淌鼻涕的臉上飛快地嗅著,想嗅出他的謊言。司機班長上去踢小鄭一腳,小鄭就干脆給踢得在雪地上一滾。

“站起來!”班長說。“腳軟,站不起。”小鄭說。“鄭懷金,老子命令你:站起來!”班長喊道。小鄭哭著說:“你命令。”他仍在地上團著。馮隊長說:“算了,這種尿都諕出來的人,你硬逼他開,他肯定給把車翻到台灣去。”於是決定把兩輛車用鐵纜掛住,由司機班長開車拖著走。到一個急彎,馮隊長命令大家下車,等車過了這段險路再上。全下來了,包括顆韌。班長突然剎住車,從駕駛艙出來,問:“為啥子下車?”馮隊長說:“這地方太險,萬一翻下去……”班長打斷他:“死就死老子一個,是吧?”馮隊長意識到失口,臉一僵,忙說:“空車好開!”班長冷笑:“空車?空車老子不開。要死都死,哪個命比哪個貴!”他將他那把沖鋒槍杵在雪里,人撐在槍把上,儼然一個驍勇的老兵痞。馮隊長說:“不是防萬一?”“萬一啥子?”“萬一翻車……” “再講一個翻字!”馮隊長不吱聲了。

他想起汽車兵忌諱的一些字眼,“翻”是頭一個。這時幾個男兵看不下去,異口同聲叫起來:“翻、翻、翻……”班長眼神頓時野了,把沖鋒槍一端,槍口把演出隊劃一劃。男兵們也不示弱,也操出長長短短幾條槍,有一條是舞蹈道具。都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開火。顆韌不懂這一刻的嚴峻,不斷在雪里撲來撲去,給雪嗆得直打噴嚏。或許只有牠記得,我們槍里的子彈都打空了,打到那兩匹獐子、五只雪獺上去了。馮隊長這時說:“好吧,我上車。我一人上車!”雙方槍口耷拉下來。馮隊長一個鷂子翻身,上車了,對車下轉過臉,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輕蔑而低垂的眼簾下爍爍著。“開車!”馮隊長喊。車卻怎麽也發不動。踩一腳油門,它轟一下,可轟得越來越短,越沒底氣,最後成了“呃呃呃”的干咳。天全黑下來,四野的雪發出藍光。女兵中的誰被凍得在偷偷地哭。

缺氧嚴重了,連顆韌也不再動,張開嘴,嘴里冒出短促急喘的白氣。偷偷哭的女兵越來越多,捂在臉上的雙層口罩吸飽眼淚,馬上凍得鐵一樣梆硬。顆韌明白這個時刻叫做“饑寒交迫”。牠曾與我們共同經歷過類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不勝過這一刻的險惡。牠跟我們一樣,有十幾個小時沒進食了。牠明白所有偷著哭的女兵是因為害怕和絕望。牠還嗅出仍在急驟下降的氣溫有股刺鼻的腥味。牠也感到恐懼,一動不動地向無生命的雪海瞇起眼。這樣的氣溫里耽兩小時,就是死。燒了兩件絨衣,仍沒把汽車烤活過來。司機班長用最後的體力往車身上踹一腳。他也要哭了。馮隊長問他:“咋辦?”班長說:“你說咋辦就咋辦。”過一會他又說:“離兵站還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車來拉,肯定是拉一車死豬了!”“那咋辦?”馮隊長又問。這回是問他自己。“大家都動啊!不準不動!不然凍僵了自己都不知道!”馮隊長朝我們喊,一面用手拔拉這個,推搡那個,看看是不是有站著就已經凍死的。小周忽然說:“我看叫顆韌去吧。”我們都靜下來。“顆韌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時!”小周很有把握地說。顆韌聽大家討論牠,站得筆直,尾巴神經質地一下下聳動。這事只有牠來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讓人來救我們。牠那藏獒的血使牠對這寒冷有天生的抵禦,牠祖祖輩輩守護羊群的天職給牠看穿這夜色的眼。牠見小周領著我們向牠圍過來,在馮隊長一口一個“胡鬧”的喝斥中,將一只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牠脖子上。

我們圍著牠,被寒冷弄得齜牙咧嘴,一張張臉都帶有輕微的巴結。牠覺出小周在牠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小周對牠說:“顆韌,順這條路跑!快跑,往死里跑!”顆韌順下坡的公路竄去。雪齊牠的胸,牠的前肢像破浪一樣將雪剪開。牠那神秘的遺傳使牠懂得向前跑,向有燈光的地方跑。牠跑進藍幽幽的雪夜深處,知道牠已從我們的視野中跑沒了。顆韌得忘掉許許多多我們的劣跡才能這樣拿出命來跑。牠得忘掉我們把牠的兄姊投進嘟嘟響的鍋里,忘掉牠母親被壓成扁薄一片的身體,以及從那身體兩端顫顫翹起的頭和尾那樣慘烈的永別姿勢。牠必須忘了我們中的誰沒輕沒重地扯牠的耳朵,揪牠的尾巴,逼牠去嗅一只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頻率的吱吱叫聲,那油膩的黯灰皮毛,以及牠鮮紅紅的嘴和眼都讓顆韌惡心得渾身發冷。老鼠吱吱叫時齜出的長形門齒使顆韌感到醜惡比兇悍更令牠戰栗。顆韌記得牠怎樣把屁股向後扯,將下巴往胸口藏,卻仍然拗不過我們,我們已將顆韌的臉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顆韌的胸膛里發生沈悶的聲響,這響是向我們表示:牠對我們的作弄受夠了,牠肉體深處出現了咬人噬血的沖動。而我們卻毫不懂牠,一個勁歡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顆韌最需下力忘掉的是牠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臉上一擦而過,猛甩掉了扯緊牠的手。那手幾乎感到了顆韌那兇猛的撕咬。牠當然不會真咬,牠只以這逼真的咬噬動作來警告我們:狗畢竟是狗。狗沒有義務維持理性,而人有這義務。

而我們誰也不懂牠那一觸即發、一發就將不可收拾的反叛。我們被牠反常的樣子逗得樂透了,說:“看來好狗是不逮耗子!”“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們顆韌是狗漢子!”“這狗日的比人還倔!”“把耗子煮煮,擱點佐料,給顆韌當飯吃,看牠還倔不倔!……”顆韌轉過頭,拿屁股對著我們笑歪了的臉。牠覺得我們無聊空乏透頂,牠這條狗就讓我們啰嗦成這樣。顆韌吃力地在忘卻那一切。牠跑下公路最後一道彎彎時,眼前出現幾盞黃融融的燈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幾乎一模一樣。最靠公路的一間小房是值班室。我們演出隊的車每進一個兵站,都是從這小房跑出個戴紅袖章的人來跟馮隊長握手,嘴里硬梆梆的說:“某某兵站值勤排長向演出隊敬禮!”然後這排長會跑進兵站,小聲喊:“來了一車豬啊,又要弄吃的啊!”顆韌叫幾聲,沒人應,大門緊閉著。牠繞著鐵絲網跑,想找隙口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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