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11章 愛犬顆韌(3)

鐵絲網很嚴實,顆韌整整轉了一圈,沒找著一點破綻。牠開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樁下出現了縫隙。顆韌塌下腰,伸長肩背一點點往里鉆,幾乎成功了,卻發現脖子上的舞鞋帶被鐵網掛住,任牠怎樣甩頭,也掙不脫身。饑餓和寒冷消耗了顆韌一半生命,剛才的疾跑則消耗了另一半,顆韌突然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疲倦。牠不知那樣臥了多久,貼地皮而來的風雪一刀一刀拉過牠的臉,牠濕透的皮毛被凍硬,刺毫一樣根根乍立起來。牠最後的體溫在流失。顆韌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與狼戰死的,有被人殺害的,卻從未有過死於寒冷的。想到這兒牠使勁睜開眼,緊扣牙關,再做最後一次掙扭。“當”一聲,那木樁子被牠扯倒了。而值班室的黃燈火一動不動。沒人聽見顆韌垂死的掙扎和完全嘶啞的吠叫。顆韌感到自己六個月的生命在冷卻。牠最後的念頭是想我們這幾十條嗓門對牠粗野的昵稱:“顆韌這狗東西!……”在雪山上的我們把所有的道具箱、樂器箱、服裝箱都澆上汽油,點燃,燒了四大蓬篝火。 半邊山都烤化了,還燒掉誰半根辮子。總算沒讓誰凍死。

這四蓬沖天大火把山頂二十公里外的道班驚醒,他們給山下兵站發了電報。兵站派車把我們接下山時,才發現倒掉的木樁和被雪埋沒的顆韌。小周把顆韌揣在自己棉被里,跟他貼著肉。誰說:“牠死個球了。”小周說:“死了我也抱牠。”誰又說:“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小周說:“你先人才哭。”我們女兵也都跑來看顆韌,不吱聲地坐一會,觸觸牠冰涼的鼻尖,捏一把牠厚實闊大的前爪。我們一下子想起顆韌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誰把牠耳朵掀起,輕聲叫:“顆韌,顆韌,顆韌……”叫得幾個女兵都抽鼻子。下半夜三點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隊的衛生員叫醒。“給顆韌打一針興奮劑!”衛生員說:“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翹翹的了!”“牠心還在跳!你摸”衛生員的手給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里。衛生員忙應付地說:“在跳、在跳。”“那你快起來給牠打一針興奮劑!”“我不打。我沒給狗打過針,慢說是死狗。”“牠沒死!”“小周你再發神經,我叫隊長啦!”衛生員說。小周見他頭一倒又睡著,忙把他那只大藥箱拎跑了。我們女兵都等在門外,馬上擁著小周進了兵站飯廳。

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熱烘烘的炭氣吹浮起我們的頭髮梢。末席提琴手趙蓓繃緊臉,蒼白細小的手上舉著一支針管。她在顆韌的前爪上找了個地方,只見她嘴唇一下沒了。針戳進去,顆韌仍是不動。我們沒一個人說話。眨眼都怕驚動趙蓓。“好了。”趙蓓說,嘴唇被放出來。小周看她一眼,馬上又去看顆韌。他對我們說:“你們還不去睡。”假如這一針失敗,他不願我們打攪他的哀傷。顆韌真的活轉來。不知歸功於興奮劑還是小周的體溫。小周一覺醒來,顆韌正臥在那兒瞪著他。小周說:“顆韌你個狗東西嚇死老子了!”顆韌眨一下眼,咂幾下嘴,牠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牠也曉得,我們都為牠流了淚,為牠一宿未眠。小周領著牠走來時,我們正在列隊出早操,幾十雙腳踏出一個節奏,像部機器。我們把操令喊成:“顆韌、顆韌。”從此顆韌對我們這些兵有了新認識。牠開始寬恕我們對牠作下的所有的惡。

牠從此懂得了我們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細的溫柔。顆韌懂得牠對於我們來說,並不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畜牲,我們是看重牠的,我們在牠身上施與一份多余的情感。之所以多余,是因為我們是做為士兵活著,而不是做為人活著;我們相互間不能親密,只得拿牠親密,這親密到牠身上往往已過火,已變態,成了暴虐。牠從此理解了這暴虐中的溫柔。雪暴把我們困住了,在這個小兵站一耽四天。從兵站炭窯跑來一只柴瘦的狗,和顆韌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兩條狗就不是真咬了。邊咬邊舒服得哼哼。瘦狗有張瓜子臉,有雙單鳳眼,還有三寸金蓮似的尖尖小腳。我們都說這狗又難看,又騷情。不過顆韌認為牠又漂亮又聰明。牠高度只齊顆韌的肩胛,不是把嘴伸到顆韌胳肢窩里,就是伸到牠的胯下。顆韌享受地瞇上眼,我們叫牠,牠只睜一只眼看看我們。“顆韌,過來,不準理那個小破鞋!”誰說。牠把尾巴尖輕輕蜷一蜷。牠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們心里慢慢發酵的妒嫉。牠奇怪地發現當牠和瘦狗一齊在雪原上歡快地追逐時,我們眼里綠色的陰狠。

我們團出堅實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閃,蛇一樣擰著細腰。顆韌覺得牠簡直優美得像我們女兵在台上舞蹈。瘦狗被砸中,難看地撇一下腿,接著便飛似的逃了。顆韌也想跟了去。卻不敢,苦著臉向大吼大叫的我們跑回來。誰扔給牠一塊很大的肉骨頭,想進一步籠絡牠。瘦狗在很遠的地方站著,身體掩在一棵樹後,只露一張瓜子臉。完全是個偷漢的小寡婦。顆韌將骨頭翻過來調過去地看,又看看我們。牠發現我們結束了午餐,要去裝舞台了。沒有一個注意牠,牠叼起那塊肉骨頭走了兩步試試,沒人追,便撇開腿向瘦狗跑去。瘦狗呲開嘴笑了,“哈嗤哈嗤”地迎上來。牠倆不知道我們的詭計。瘦狗則一脫離樹的掩護,我們的雪球如總攻的炮彈一樣齊發。

瘦狗給砸得幾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襠里夾沒了,耳朵塌下,緊緊貼著臉。顆韌楞得張開嘴,骨頭落在地上。牠聽我們笑,聽我們說:“來勾引我們顆韌!顆韌才多大,才六個月!”“看牠那死樣,一身給跳蚤都咬干了!”“勾引倒不怕,怕牠過一身跳蚤給顆韌……”我們以為顆韌被制住了,卻不知顆韌從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窯去幽會瘦狗。我們發現時顆韌已是一身跳蚤。我們給牠洗了澡,篦了毛,關牠在房里,隨牠怎麽叫也不放牠出去。下半夜不止顆韌在叫,門外那條瘦狗在長一聲短一聲的呻喚,喚得顆韌在里面又跳腳又撞頭。牠只聽瘦狗喚痛,卻不知痛從哪來的。我們當然知道。都是我們布置的。清早我們跑出房,見那只捕兔夾子給瘦狗拖了兩尺遠。那三寸金蓮給夾斷了,血滴凍成了黑色。顆韌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樣略略翻白。顆韌急急忙忙圍著牠奔走,不時看我們。我們正裝行軍車,準備出發,全是一副顧不上的表情。顆韌繞著瘦狗越走越快,腳還不斷打跌。我們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頓足的樣子;那是顆韌痛苦、絕望得要瘋的樣子。

顆韌這時聽見尖利而悠長的出發哨音。瘦狗嘴邊溢出白沫,下巴沈進雪里。顆韌看著我們。我們全坐上車,對牠嚷:“顆韌,還不死上來!……”牠終於上了車,一聲不吭,眼睛發楞。馮隊長那聲烏鴉叫都沒驚動牠。顆韌一直楞著,沒有回頭。牠明白牠已失去瘦狗,牠不能再失去我們。過了康定再往東,雪變成了雨。海拔低下來,顆韌趴在小周的鼓邊上看我們演出,牠發現我們的動作都大了許多,跳舞時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來。這是個大站,我們要演出七場,此外是開會,練功。一早顆韌見小周拎著樂譜架和鼓槌兒往兵站馬棚走,頭在兩肩之間遊來遊去。突然他頭不遊了;他正對面走來了趙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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