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巴望著劉老實那兇神回來尋仇,那晚,萬福巷里看迎神,你兩位可不也有一份?”她拎起搪瓷盆走回店堂,又打了一盆水,濺濺,潑潑,灑出店檐外。一擡頭,看見小樂那一條細瘦的影子孤伶伶拖在街心,上前一把揪住了膀子,啐道:“一個人站在街心,招眼呀?看你這個失魂落魄的德性,他要真是劉老實啊,早把你一菜刀給剁了。”

小樂一聲不吭,跟著她,走進了茶店挨在靠門一張臺子後面坐了下來。算命先生喝著茶閑閑地踱出了水檐外,覷著眼睛望望對面樹下那個人,又回過了頭,板著臉孔,端詳起小樂來。祝家婦人泡來了一杯茶,熱騰騰地就往小樂鼻頭下猛一推,瞅著他說:

“你好好的怎不挺在家里,跑出來讓人看熱鬧作什麽?”

小樂咬了咬牙,一睜眼.從懷里摸出那把殺狗刀放到了桌上,低著頭,瞅著刀身上一抹血。

後面坐著一個坳子佬,嘆了口氣:“天時!再不下雨,明天我把老婆孩子都拴到大廟,一個,一刀剁了,叫觀音老母開開眼。”另一個接口說:“觀音老母不開眼,你就是一把火燒了北菜市街那座大廟,老母還是不開眼!”

祝家婦人提來一把大銅壺,給兩個坳子佬添了熱水。

“你兩位就別一心想殺老婆孩子燒大廟了吧,只要心里平平安安,長笙死了,不會找到坳子里的。”

忽然天頂打起了雷。祝家婦人站在店堂中央側起了耳朵,靜靜的聽著。那一串雷聲,起自九重天外,滾動著,哽噎著,給叉住了喉頭一般。整個吉陵鎮的心窩,一時間,仿佛窒住了。縣倉正門前那一條大街一片凝靜,一片空落,四下裹沒了人聲。苦棟子樹梢,刳,刳,刳地,那窩亂飛鴉聒噪得越發峭急了。茶店 里頭還沒上燈,街上篩進了一片落照,金溶溶,寂沈沈,灑在男人們一張一張陰黯的臉孔上。那些坳子佬和鎮里人都放下了茶杯,望著店外好一片越沈越紅愈落愈黯的暮色,側起了耳朵,捉摸著那天頂傳來的聲音。只見天的北邊,漫天彤雲,倏的,白蛇一般索落落竄出了一道電光,只歇了半響,又一陣悶雷咕嚕著滾動了過去。剎那間,縣倉屋頂上,閃電交迸,終於掙破了那一重重的天際,雷聲,一陣趕著一陣,翻翻騰騰地在吉陵鎮天心響了開來。




“變天了!”

祝家婦人撂下手裹那把大銅壺,兩三步,走出了水檐下,一條大街,從東到西不見一個人影,鎮口那團落日苦燒了一天,醉紅醉紅的貼地吊在蒼茫一片的大河壩上,只顧凝瞪著鎮心那一株苦棟子。街上起了一陣燥風,悄沒聲息,卷過來,嘩啦嘩啦地掃起了縣倉前零落一地的黃葉。祝家婦人打了兩個寒噤,一回頭,看見小樂擡起了臉,楞睜著一雙空空茫茫的眼睛,天上,一刀電光亮過。茶客們一個跟著一個慢吞吞的都挨到了水檐下,端著茶,覷起眼睛,望著那一天白蛇交躥的絳霞。又一陣風貼著街心卷了過去,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灑了下來。

茶店兩鄰婦人們推開了板凳,站起身來?走到水檐下,年少的奶著孩子,年老的摟抱著米盆,靜靜地瞅著這一片蒼茫的雨。

小樂摸起殺狗刀,一轉眼,整個人便像一只斷了線的破紙鳶,悄沒聲息,從茶店直摜出了街上。

兩個人在街心站住了,那個人慢慢擡起了臉,瞅住小樂。一陣風嚎著,橫 里掃過了縣倉門口,苦棟子,佝起了腰。滿天老鴉,一把撒開了的黑點子似的.風聲雨聲中,聒噪著飛撲向西邊天際那一片肅殺的落紅。那個人把沈甸甸的包袱挑上了肩膊,低了頭,縮起脖子,順著長長一條南菜市街,冒著大雨,自顧自走了下去。小樂獨個兒站在街心,楞楞地凝望著那人的背影,一回頭,看見祝家婦人掌著一盞燈站在茶店門口,隔著一片越下越響的雨,暖昧地瞅著他。縣倉對面那一排嘩喇嘩喇的水檐下,男人,婦人,靜靜站著,中了蠱一般都出神地望著這好一場大雨,小樂心中一片茫然,整個人給淘空了。半晌才把殺狗刀揣回了懷 里,迎著鎮口那一團水蒙蒙紅艷艷的落日,低著頭,縮起脖子,一步一蹭蹬的就走回了家去。一條石板大街空蕩蕩滿地水光落霞,兩條人影,瘦楞楞,孤伶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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