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11章 愛犬顆韌(6)

有了顆韌我們再沒丟過東西。過去我們什麽都丟,樂器、服裝、燈泡,丟得最多的是軍服。正是軍服時髦的年代,有時賊們偷不到完整的軍服,連爛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鈕扣再給我們扔回來。炊事班則是丟煤、丟米、丟味精。自從顆韌出現在演出隊營地,賊們也開始傳:演出隊那條大畜牲長得像狗,其實不曉得是啥子,兇得狠!你一只腳才跨過墻,牠嘴就上來了!那嘴張開有小臉盆大!

咬到就不放,給牠一刀都不松口,硬是把褲子給你扯脫!一個清晨我們見顆韌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墻下,守著一碗鹹鴨蛋,嘴里是大半截褲腿。幸虧牠毛厚,胸大肌發達,刀傷得不深,小周拿根縫衣針消了毒,粗針大麻線把刀口就給牠縫上了。夏天,我們院外新蓋的小樓變成了幼兒園。常見巨大的司令員專車停在門口,從里面出來個黃毛丫頭,瘦得像螞蚱,五六歲了還給人抱進抱出,那是司令員的孫女,腮幫子上永遠凸個球,不是糖果就是話梅,再不就是打蛔蟲的甜藥丸子。所有老師都撅著屁股跟在她後面,捏著喉嚨叫她“蕉蕉”(亦或嬌嬌)。演出隊和幼兒園只是一條窄馬路之隔。

那輛氣宇昂軒的專車一來,整條街的人都給堵得動不得。我們也只得等在門口,等那螞蚱公主起駕,才出得了門。是個星期六,我們都請出兩小時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辦理一個禮拜積下來的雜事。我們等得心起火,卻不敢罵司令員,連他的車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罵。我們只有忍氣吞聲地看著蕉蕉被一個老師抱出來,轉遞給了警衛員。正要將她抱進車,她突然打打警衛員的腦殼,叫道:“站住!”她看見了在我們中間的顆韌。她兩腿踢著警衛員的腦巴骨,表示要下來。這黃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樣怕顆韌,或許她意識到天下人都該怕她的司令員爺爺,因此她就沒什麽可畏懼了。她停止咀嚼嘴里的糖果,眼睛盯著我們這條慓悍俊氣的狗兄弟。 “過來!”蕉蕉說。

神色認真而專橫。顆韌不睬。牠不懂司令員是什麽東西。“過來哎,狗你過來!”蕉蕉繼續命令,像她一貫命令那個塌鼻子警衛員。警衛員真的過來了,狗里狗氣地對她笑,請她快上車,別惹這野蠻畜牲。蕉蕉朝我們這邊走來,一邊從嘴里摳出那嚼成了糞狀的巧克力,極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里,朝顆韌遞過來。顆韌感到惡心,兩只前爪猛一退,別過臉去。牠還不高興蕉蕉對牠叫喚的聲調:“哎,狗!你吃啊!”牠從沒見過這麽小個人有這麽一副無懼無畏的臉。“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顆韌的頸毛。顆韌的臉被揪變了形,眼睛給扯吊起來。我們聽見不祥的“嗚嗚”聲從顆韌髒腑深處發出。“放了牠!”誰說。

“就不!”蕉蕉說。“牠會咬你!”“敢!”警衛員顛著腳來時已晚了。顆韌如響尾蛇般迅捷,甩開那暴虐的小手,同時咬在那甘蔗似的細胳膊上。蕉蕉大叫一聲“爺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條街的居民都驚壞了。顆韌並不知道自己闖下的塌天之禍,冷傲地走到一邊,看著整個世界兵慌馬亂圍著公主忙。牠聽我們嚷成一片:“送醫……快找……院急救……犬咬藥……室去……打電……怕是狂……話給司……犬癥……令員……叫救命……狂犬癥……車快來不然……電話占……司令員……線,鬼醫生談戀愛去了……司令員來了……”司令員來時,顆韌已被我們藏好。

怕牠出聲,我們給塞了四粒安眠藥,加上些燒酒。司令員大罵地走進大門時,顆韌已裹在毯子里睡得比死還安靜。我們全體站得像一根根木樁,屁股夾得生疼。司令員個頭不高,肚子也不像其它首長那麽大。他站在我們隊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動作的地方。那眉毛威嚴果敢,像兩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筆。“狗在哪里?”他拿眉毛把我們全隊掃一遍。不吭聲,連鼻息都沒有。“那只狗在哪里?嗯?”司令員大發雷霆。我們中的誰壯了膽說:“不曉得……”馮隊長向司令員打個千兒:“我剛才找過了樓上樓下都找了,不知牠跑哪兒去了。”司令員說:“屁話。誰把牠藏了。”馮隊長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個活畜牲,不動牠至少會叫……”司令員想了片刻,認為馮隊長有點道理。馮隊長並不知道我們的勾當。司令員這時意識到如此與我們理論下去也失體統,更失他的將軍風度。

他準備撤了。臨走,他懇切由衷地嘆口氣,說:“像什麽話?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是工農子弟兵!搞出什麽名堂來了?斗雞走狗,這不成了舊中國的軍閥了?兵痞了?……幸虧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麽向人民交代?嗯?”我們心情沈重地目送司令員進了那輛黑色的巨型轎車。事情的確鬧大了,我們停止了練功、排練,整天地集體禁閉,檢討我們的思想墮落。司令員給三天限期,如果我們不交出顆韌,他就撤馮隊長的職,解散演出隊。第三天早晨,馮隊長集合全隊,向我們宣布:中午時分,司令員將派半個警衛班來逮捕顆韌,然後帶牠到郊區靶場去執行槍決。

馮隊長說:“我們是軍人,服從命令聽指揮是天職,……”我們不再聽他下面的訓誡,整個隊列將臉朝向左邊左邊有個大沙坑,供我們練跳板的,此時顆韌正在那兒嬉沙,嬉得一頭一身,又不時興高采烈地跳出來,將沙抖掉。這是牠來內地的第一個夏天,招不住炎熱,便常常拱進沙的深處,貪點陰涼。牠漸漸留心到我們都在看牠,也覺出我們目光所含的水分,牠動作慢下來,最後停了,與我們面面相覷。牠不知道自己十六個月的生命將截止在今天。馮隊長裝作看不見我們心碎的沈默,裝作聽不見小周被淚水噎得直喘。他布置著屠殺計劃:“小周,你負責把口嚼子給牠套上,再綁住牠的爪子。……小周,聽見沒有?牠要再咬人我記你大過!”小周哼了一聲。“別打什麽餿主意,我告訴你們,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司令員是要見狗皮的……都聽清楚沒有?”我們都哼一聲。

顆韌覺出什麽不對勁,試探地看著我們每一張臉,慢慢走到隊伍跟前。“你們那點花招我全知道什麽喂牠安眠藥啦,送牠到親戚老表家避一陣啦。告訴你們,”馮隊長手指頭點著我們,臉上出現一絲慘笑:“今天是沒門兒!收起你們所有的花招!”顆韌發現這一絲慘笑使馮隊長那人味不多的臉好看起來,牠走過去,忽然伸出舌頭,在馮隊長手上舔了舔。這是牠第一次舔這只干巴巴的、沒太多特長只善於行軍禮的手。馮隊長的臉一陣輕微痙攣。顆韌突至的溫情使他出現了瞬間的自我迷失。但他畢竟是二十幾年的老軍人,已是扼殺情感的老手。他定下來,踢了顆韌一腳;那麽不屑,仿佛牠已不是個活物。顆韌給踢得踉蹌一步,定住神,稍稍偏過臉望著馮隊長。那樣子像似信非信,因為馮隊長在踢的這一腳里流露的無奈,牠感受到了。午飯時我們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兩塊肉放進顆韌的食缽,我們都如此做了。顆韌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頭看完全呆掉的我們。牠看見我們的軍裝清一色地破舊,我們十六、七歲的臉上,有種認命之後的沈靜。我們都看著顆韌,想著牠十六個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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