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梅內斯《小毛驢和我》·11~15章

十一、後事


你如果比我早死,我的小銀,你是不會裝上報喪人的雙輪小車,拖向茫茫海邊的淺灘的,也不會拋到山路邊沿的深淵,就像那些可憐的驢子和沒人愛的馬和狗一樣。你也不會被烏鴉啄得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骼——猶如紫色的落日余暉中破船的殘骸——被那些上聖胡安車站乘六點鐘火車的商旅們當作稀奇來看,更不會讓你僵硬而腫脹地躺在滿是腐爛的蛤蚌的壕溝裏,嚇唬那些在坡後攀枝伸頭,莽撞好奇的孩子,就是在秋天星期日下午到松林裏去吃烤松子的孩子們的。

你安心地生活吧,小銀,我將會把你埋在那個叫松球的小果園裏的一棵大圓松的腳下,那是你特別喜歡的地方。你會平靜而愉快地呆在那裏。你身邊會有男孩子們玩耍,小姑娘們也會坐在那邊的小椅子上做針線。你會聽見我在孤獨中吟詠的詩句,還會聽見姑娘們在桔林裏洗衣時的歌唱。水車的聲音會給你永恒的寧靜送來歡樂和清涼。許多金絲雀、黃鶯、鹡鸰,在茂密的常青樹冠中將會長年不斷地在摩格爾的蒼穹和你恬靜的睡夢間編織一個無形的音樂屋頂。

十二、刺


一走進放馬的收場,小銀就開始一瘸一瘸地走路。我歪下身子……

“夥計,怎麽啦?”

小銀將它的右蹄稍稍擡起,露出掌心,整個身子松軟乏力,空懸著的蹄子幾乎不敢碰路上的熱沙。

毫無疑問,我比老達爾朋,也就是它的醫生,更加關切。我小心地彎起它的腳,查看它那紅紅的掌心。整整一根桔樹的長刺,像一把圓刃的翡翠短劍,紮進了它的掌心。我心痛地、顫巍巍地將刺拔出,再把可憐的小銀帶到長滿黃百合花的小河邊,讓流水用清潔的長舌輕輕地舔它的傷口。

然後,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向白色的海洋;它仍舊一瘸一拐地走著,並不時用頭輕輕地拱摩我的背脊……

十三、小燕子


她已經在這兒了,小銀,看她多麽黑,多麽活躍。她把灰色的窩築在蒙特馬約聖母像上,這樣,她的這個窩也就應該得到永遠的崇敬。可憐的燕子好像在害怕,我想就像上個星期兩點鐘日蝕時母雞提前鉆進雞舍一樣,這一次燕子也一定搞錯了。今年的春天賣弄風情地提早起了床,可是她赤條條嬌嫩的身體又經不起寒凍,於是就趕緊回進了三月陰霾的雲絮。桔園裏那些初次含苞的玫瑰啊,都雕殘在蓓蕾之中,看了真叫人心痛!

她們已經在這兒了,小銀,然而,似乎沒有聽見她們的聲音。在往年,她們飛到的第一天,就立刻到處探問,致候,用她們波紋般卷曲的顫音喋喋不休地說著。她們告訴花兒,在非洲看見了些什麽;她們兩次越海的旅行和在水面上的經歷,怎樣張開她們的翅膀當作風帆,怎樣站在海舟的繩索上,還有無數的日落,無數的黎明,無數的星星的夜晚……

她們不知所措,沈默而迷惘地飛著,就像被孩子們踐踏過的螞蟻在尋找迷失的道路。她們不敢在新街上筆直地上下翺翔,還帶個最後的翻滾,也不敢飛進井裏的窩巢,也不敢停留在雪白瓷瓶旁邊被北風吹得嗡嗡作響的電話線上,就像孩子們書包上經常畫的那樣……她們會凍死的啊,小銀!

十四、廄欄


中午,我去看小銀。一束十二點鐘的透明陽光在它柔軟的背上聚集成一塊巨大的金色光斑,閃閃發亮。它身下隱隱發綠的深色地面,全部被染得如同翡翠一般。破舊的屋頂下面,雨點似地灑下了火一樣明凈的金色錢幣。

原來躺在小銀腳邊的狄亞娜,像跳著舞似地向我跑來。舉起雙腳擱在我的胸前,用玫瑰般的紅舌氣咻咻地舔我的嘴。母羊爬上最高的槽頭,好奇地看著我,像一位高貴的女人那樣彎俯著纖巧的頭,左右擺動。在我進入廄欄之前,小銀已經非常隆重地用叫聲表示了對我的問候,現在又興奮地使勁想把韁繩掙斷。

透過天窗,陽光從蒼穹送來珍奇的虹一般的色彩;有一會兒,瑰麗的光輝把我從牧歌般的景象帶入了天空。接著,我踏上一塊石頭,向田野眺望。

在火一樣盛開的花朵中,在潔凈的藍天鑲嵌著的破墻間,綠色的美景在迷惘地回蕩,這時聽見傳來了一聲甜蜜而悠揚的鐘響。

十五、閹駒


它是烏黑的,可是黑中同時閃現著紫的、綠的和藍的色彩,但全部卻又跟銀子一樣發著亮光,仿佛無數的金龜子和烏鴉。在它稚氣的眼裏有時閃著一點暗火似的紅光,就象馬爾蓋斯廣場上賣栗子的拉莫娜那口鍋裏的顏色。當它勇士般地從弗裏塞塔的沙地走上新街石砌的路面時,它那急促小跑的蹄聲,就像是一連串的鈴響!多麽敏捷,多麽機警,多麽神氣,看它那小巧的頭顱和修長的細腿!

它氣派十足地穿過小酒店的矮門,在烈日的炫光裏,卡斯蒂約的酒庫顯得比它還要黑。它漫不經心地閑逛著,看見所有的東西都要去惹弄一番,然後跳過松樹幹的門檻,興高采烈地進入茵綠的後院,緊接著傳來一陣母雞、鴿子和麻雀的哄鬧。然而在那裏,卻早已有四個人在等著它,毛茸茸的手臂交叉地抱在胸前的花襯衣上。於是它就被帶到胡椒樹下;經過一陣短暫激烈的格鬥,他們將它抓住了,隨便撫摸了兩下,就像兇神惡煞般地將它翻倒在糞堆上,全都壓住它的身子。這爾朋的工作圓滿結束了,可是它那種優美迷人的豐采也就隨之消失。

你的未顯現的美,必隨你一道埋葬,

已經顯現的,則帶給你以滅亡。

莎士比亞對他的朋友就是這樣說的。

……小馬駒一下子就變成了大馬,渾身虛軟,汗水淋漓,是那樣的羸弱和悲衰。只有一個人將它拉起來,給它披上一床毛毯,牽著它慢慢地從街上走去。

唉,可憐的空虛的浮雲,昨天還是那樣的厚實,熱烈,還帶著雷電呢!它走著,像是一本散了頁的書。腳步好像沒有踩在地上,在腳掌和石路之間似乎飄浮著一種新的物質,使它失去了理智,象是一株連根拔起的樹。它似乎在回憶那殘暴的早晨裏一個圓滿完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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