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呼吸秋千》(10)

每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等到離水泥有了一定的距離,工地也已被拋在了身後時,我才明白過來,不是我們在相互欺騙,而是俄國人和他們的水泥欺騙了我們。但到了第二天,懷疑又會重新再來,不顧我的理智,針對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這點,他們也都會懷疑我,這一點我也感覺得到。水泥和饑餓天使是同謀犯。饑餓撕扯開我們的毛孔,爬了進去。之後,水泥就把毛孔堵上了,我們被水泥封起來。

水泥塔內的水泥是可能會要人命的。塔高四十米,沒有窗戶,裏面是空的。應該說,幾乎是空的,但人還是有可能在裏面淹死。相對於塔的規模而言,留在塔內的水泥只能算是殘餘,散落在四處,沒有裝袋。我們要用手把它刨到桶裏去。這是一些陳年舊水泥,但陰險而機靈。它們身手敏捷,埋伏在那裏守候著,灰色而無聲地滑向我們,讓我們閃避不及。水泥是會流動的,流淌得比水更快、更平。我們有可能被它攫住而溺斃。

我得了水泥病。連著好幾個星期看什麽都是水泥:無雲的天空是抹平了的水泥,多雲的天空裏全是水泥堆。連接天地的雨線是水泥做的,我那灰色斑駁的鐵皮碗是水泥做的。看門狗的毛是水泥做的,食堂後廚房垃圾裏的老鼠也是如此。在我們工棚之間爬來爬去的無腳蜥蜴的軀幹是水泥的。桑樹上結著許多蠶做的窩,狀如喇叭,也是絲和水泥做的。太陽刺眼的時候,我想把它們從視線內抹去,它們卻已不在那兒了。每晚,井邊的集合操場上都蹲著一隻鳥,水泥做的。它的啼鳴噪咂刺耳,是水泥之歌。律師保羅·加斯特在家鄉見過這種鳥,是一種百靈。我問:它在我們家鄉也是水泥做的嗎?他猶豫了一會兒,答道:在我們那裏,它是從南方飛來的。

其餘的我就不問他了,因為我們在值班室裏掛的畫上看得到,在高音喇叭裏聽得到:斯大林的顴骨和聲音是鑄鐵澆的,他的鬍子卻是純水泥做的。在勞動營內無論幹什麽活,身上都會變得骯髒不堪,但沒有什麽髒得像水泥一樣令人厭惡。它就像地上的塵土一樣,讓人無處可逃。人們看不見它從何而來,反正它已經在那裏了。除了饑餓之外,我們的腦子裏只有思鄉的念頭可以轉得像水泥一樣快。它完全占據我們的身心,讓我們無法自拔。我覺得在人腦子裏只有一樣東西可以比水泥轉得更快,那就是恐懼。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我早在初夏時分,就會從工地上的水泥袋子上偷偷扯下一片紙來,並寫下:


太陽高懸面紗之中

黃色玉米,沒時間了


我沒有寫下更多,因為要節約水泥。其實我本想寫點完全不同的東西:


深遠的、傾斜的、微紅的、潛伏的

半月在天際

已逐漸隱退


我把它送給了自己,靜靜地在口中玩味。它隨即破碎了,水泥在牙間格格作響。然後我沈默了。

紙也要節約,並把它藏好。誰被發現挾帶字紙,就要關禁閉。禁閉室是一個混凝土做的井穴,要走十一級臺階到地下,非常窄,人在裏面只能站著。四處是糞便和蚊蟲。上面被一個鐵柵鎖死了。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經常拖著慢吞吞的腳步對自己說:水泥變得越來越少,它會自動消失。我也是水泥做的,也會變得越來越小。為什麽我就不能消失呢?

石灰婦女

在工地上的八個班中,有一班是由石灰婦女組成的。她們先要把裝著石灰石的馬車,從馬廄旁一個很陡的斜坡拉上去,然後再把它拉下去,拉到工地邊的熟石灰池。馬車是一個巨大的梯形木箱。車轅兩邊各栓五名婦女,肩和腰上都綁著皮帶。有一個看守在一旁監督。由於拉的時候很費勁,女人們都淚眼浮腫,嘴唇半張著。

特魯迪·佩利坎就是這些石灰婦女中的一個。

如果雨水已數周不再光顧荒原,熟石灰池周圍的爛泥也已像皮草花一樣乾枯時,爛泥蒼蠅就會讓人不勝其煩。特魯迪·佩利坎說它們可以聞到人眼裏的鹽味和嘴裏的甜味。身體越是虛弱,眼睛就流淚得越厲害,唾液也會變得越甜。特魯迪·佩利坎被拴在車的最後面。她太虛弱了,在前面根本不行。爛泥蒼蠅不再落在眼角,而是落到瞳孔上,不再落在唇邊,而是飛進嘴裏。特魯迪·佩利坎腳步踉蹌起來。她摔倒的時候,車輪碾過她的腳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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