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10)

第二信·像狗那麼大的傢伙 (三)

正為冬眠和復活這樣的詞句成了契機一樣,使我想起了峽谷的一個外來人,他綽號名叫"車床",因為峽谷對他仔細考查,曾懷疑過他是外星人。而且還清楚地回想起和"車床"結了婚的那個出身於峽谷的婦女,因為她的孩子作為大家共有而表現的悲哀,因為不忍看到她那慘相真想掩面而過的情景。妹妹,你不記得被懷疑是宇宙人的那小鐵工廠廠主和拖著病身子的他的妻子的事了麼?

"車床"的妻子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從創建期開始就查得清清楚楚的一個世家的姑娘,"車床"是從河下港口城鎮入贅於她家的,她還有母親和妹妹,一同住在一起。"車床"的房屋位於峽谷中央而且很大,那是這一帶成為定型的古式建築大宅子,進門是整個建築面積的堂屋地,上去便是同樣寬廣的客廳,除了坐在火盆後面的她之外,我記得沒有看見還有別人,不過我覺得客廳後面有安裝著磨沙玻璃的拉門,那裡面似乎有人。我之所以對這些細節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我這個孩子常去"車床"家,一去便站在那寬闊的堂屋地上。當然,當時我是峽谷裡常見的那類小鬼,所以她始終沒有對我注意過。

妹妹,你常常跟在我身旁到外面去,"車床"家的堂屋地上常常站著許多孩子。他那所房子是峽谷之中建築樣式最古老的,但是這麼好的建築格局卻受到破壞,原因是他家裡安裝了車床。在峽谷裡管那種機器叫車床,所以"車床"也就成了這家主人的綽號。

"車床",這個名字誰都感到它表示了這種工作機械的屬性。它既大且重,滿身油污,醜陋不堪。而且這個怪物一般的機械,居然佔據了格式極佳的房屋正面的堂屋地,因為它既重且大以致整座房基被壓得下沉,房屋也傾斜了。

然而綽號"車床"的鐵工廠主的為人,再也沒有比這個綽號更符合他的了,他的長相、體格乃至他的生活方式,和峽谷的氛圍簡直格格不入,是個粗暴的怪物。他在他的舊房子裡的堂屋上的車床幹活。那滿是油污的手簡直是車床的部件一般,滿臉油黑、高顴骨的那張臉俯在車床上,我什麼時候去都看到他在幹活,多一句話也不說。"車床"在峽谷經營的鐵工廠獲得成功,於是他在曾給人家當養子之前的老家鎮上又開了一家工廠。這樣,"車床"每天早晨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候就伏在他那也是渾身油污的摩托車上走出峽谷,到落太陽的時候又開了回來。用峽谷裡的車床幹活的時間,就現在來說只有半夜裡、星期六、星期天。因為機械過重,房屋也越來越傾斜,"車床"的妻子即使星期天的白天也無計可施似地坐在這裡。她也像和她的家一樣朝一邊傾斜了。

我們這些孩子們不知道由誰開的頭,都懷疑"車床"可能是外星人,於是便傳開了。與此有關的、難以分清虛實的,無非是當年夢一般的情景了。"車床"穿一身油污的黑色工作服,豎著一條腿坐在客廳鋪席的邊框上,旁邊是雙膝併攏跪坐著的他的妻子,面對峽谷的老人們之中的一位說話。"車床"卻百無聊賴似地只是望著車床車下來的金屬屑堆。"車床"妻子也不是話多的人,此刻好像有些想不通似地克服著困難在講話。確實由於峽谷世家的血統關係,五官端正的"車床"妻子略顯緊張似地開始講話。她說:"我家先生的身體情況,誰都知道,和別人不一樣,所以在峽谷裡起居生活是難受的,等於遭罪。所以我們的夫妻生活很痛苦,很不幸。我現在懷的孩子一落草,那孩子就是我和我先生之間的孩子,因為具備父母雙方的性質,所以我想這孩子不論在那個星球上或者這塊土地上都能容易生活下去。但是,如果生的孩子既不像我先生那樣的人也不像我這樣的人,那可就可怕極了……"

我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裡被這個夢想糾纏著。妹妹,我一直被這種想法迷住了,即:外星人身體的有機體在地球的環境之下,當然必須忍受痛苦,這的確是苦惱和難過的。和外星人"車庫"結婚的地球人的妻子所說的"夫妻生活",決不是我的夢囈,而是被疲勞弄得臉色蒼白的她本人的挑戰。外星人不是章魚那樣濕乎乎軟體動物一般的人,而是鏗鏘有聲有金屬性結構的外星人,他和肉體柔軟的地球人妻子過"夫妻生活"。也就是機械和屬於地球人的妻子過"夫妻生活"。而且,結果是在這地球的偏僻地方深山峽谷地方,多情但羸弱的女人蘊育了和外星人之間堪稱為新生物的胎兒。也許生下來的是個棒球擊球手那樣的怪物,所以這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孩子們開始懷疑"車床"可能是外星人,認識上的根據確實是他的面孔、軀體,以及騎著一輛黑色摩托車和他的行動。但是這一傳說表面化的起因是他想用車床和氣焊機製作冬眠機械。至於我們這些孩子們溜進"車床"家的堂屋地上的目的,起初是為了看那台車床,隨後便是為了看看正在製作的冬眠機械。

"車床"著手製作冬眠機械之後,長期以來就受到"在"和峽谷的大人們嘲弄,然而他毫不介意。妹妹,那才是名副其實的鋼鐵"豆莢",而且此刻用"豆莢"二字形容它才是最恰當不過的形態,實際上它是裝冬眠人的容器。妹妹,你當然還記得那實物吧?我以為人決不會忘了那種東西。"車床"特別安排在半夜幹活,目的就在於集中精力製造這種機械,但是想起來令人奇怪的是冬眠機械始終是個半成品,終於把它從古式房屋裡的工廠移到外面去,風吹雨淋,生了一層黑紅鐵銹。那粗糙與精緻備於一體奇態之物的冬眠機械,根本無用,半途而廢的工作態度,終於棄之不顧,馬虎了事。但是反過來看,做得那麼精密和堅固的東西,從來在別處還沒有見過。這兩個相反的要素,從"車床"鍥而不捨地製作的冬眠機械上,明顯地看得出來。

"車床"利用他的車床和附屬機械及其他條件,為這冬眠機械精益求精,精心製作。但是在其他種類的作業上,在我們孩子們的眼裡,儘管表現出惡戰苦鬥,但是做出的東西卻很粗糙,甚至組裝的時候大費周折。特別是氣焊的部分更是如此。"車床"原來構想的冬眠機械,本是把一個四鋪半席1大小的房間才能湊合著容納得下的大鐵塊中間掏空,開一個強化玻璃做的窗和透氣孔,安裝上類似潛水艦艙門那樣的出入口的機械。寡言少語的"車床"對任何人倒沒講過他的這個構想,但是他的妻子擔心戰爭時局之下,這麼大的鐵塊很難弄到手,對左鄰右舍的人說過,所以"車床"的這一構想才廣為人知的。


1日本住房特有的鋪在木板上的草墊,用稻草為原料,大力壓實,成板狀,厚約二寸。然後表面用藺草做的草蓆蒙上,用硬布鑲上四周,縫好。一鋪席長六尺,寬三尺。一般用席鋪的數字計算房間的大小--譯注。

腦子裡裝著原來他的構想而去看他做的實物時,誰都看得出那是一個鋼鐵做成的豆莢形的東西,做工粗糙,接近完成。只要仔細看一眼就會發現,長滿紅銹的這東西是把許多塊廢鐵板用氣焊拼接在一起的,但並沒有高低不平之處。同時也會注意到,那是把各種形狀的鐵板、氧氣瓶、汽油桶等等一部分鐵板塊就像拼湊抹布一樣焊在一起,然後用車床巧妙地車出艙門和透氣孔。用強化玻璃鑲的窗戶等等,從應該具備的部件來看,還遠沒有具體化……

至於采光的窗戶,只要按照這個機械的使用目的要求,倒是讓人覺得矛盾,過分節省,肯定是從原來構想進展到施工階段時作了多處改正。"車床"製作這個東西,是供他自己用的,到時候他進入冬眠機械,就沒有必要采外邊的光了。為了進入冬眠狀態,必須靜臥,采外邊的光只能起干擾作用。而且,一旦從冬眠狀態中醒來,那也就是他必須立刻出來的時候,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有從外部采光的必要?"車床"原來構想的這台冬眠機械,之所以規定把很重要的鐵塊從中挖空,是因為預防他在冬眠期間機械被人偷走。重量之大使人無法運走,外部的力量也不容易破壞,最結實不過。這台冬眠機械放在合適的地方,從內部關上用車床準確加工的厚厚的艙門,然後進入冬眠狀態……

"車床"雖然他自己有製作機械的癖好,但是他為什麼熱心地動手製作冬眠機械呢?這也是"車床"妻子對左鄰右舍的人說出來的。她說"車床"怕癌症,特別是怕胃癌。她說:我家先生感到樂趣的惟獨這一條道,據說得了胃癌的人最後都是餓死的。為了防備得胃癌而死所說的有奇怪內涵的話,是"車床"想用冬眠機械這種具體器物克服單憑想像而來的疾病的發展。能夠從對於可怕的癌症的恐懼中救出"車床"的人,日本還沒有。既然處於戰爭時期,說世界上某處有這種醫生的想法也就毫無用處,所以說日本還沒有這種醫生,所指的也就是這種希望的終結。因此,從癌症,也就是從終於導致餓死的胃癌的恐怖中具有足以解放自己的力量的人出現之前,"車床"決定冬眠。"車床"進入鋼鐵做的豆莢一般的冬眠機械裡,開始冬眠。因為太重也沒有人能把它偷走,過於堅固也沒有人能把它破壞掉,為此這般的鋼鐵豆莢,就像峽谷的紀念碑一樣,幾代人從幼年到老年,一直就這麼看著它度過他們的歲月。於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某時,"車床"結束了冬眠,醒了過來,他從裡邊打開艙門探出頭來。他看得出,那地點還是好久之前安放冬眠機械的地方,但它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峽谷,而是我們當地的未來風光,而且這個峽谷裡,掌握了把"車床"從對於癌的最大恐怖中救助出來的醫學家正在等待他。可能是從外星來的人經過這夢想的經歷之後,"車床"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外星人了,這一點使孩子們更加確信不疑了。

妹妹,我一直在思考著與此相關但從來沒有讓人知道的秘密,誰也不像我那樣,常常溜進"車床"那座被車床重量壓得下沉以致整座房子傾斜的小工廠,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我囿於一個想法,這想法不論對誰,甚至對你說出來都覺得害臊,純粹是出於利己的打算,而且這想法別人決不會接受,只能對"車床"說,求他幫忙。那麼這是一個什麼想法呢?這就是,要求"車床"進冬眠機械的時候把我也帶上,而且,是我和你兩個人,妹妹!

我想,這樣我們就可以走向長久冬眠的黑暗,夢想和進入同一個豆莢,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幸福。因為這等於我們這孿生兄妹又回到曾經共生的母胎。而且這冬眠的結果將是雖然沒有離開這峽谷,等我和你醒來時,就進入了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未來世界。不過,這樣一來,等我們醒來時,那些和我們一起玩耍的夥伴自然是不消說了,即使那些比我們還小的小鬼們或者更小的小鬼,以及還沒出生的小鬼,都已經衰老,而且有的已經死了,那夢想越是美妙無比,我越是為自私自利而深感羞恥。儘管這樣,我之所以不死心地懇求"車床",雖然思想上還不完全明確,但是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就像"車床"怕癌一樣,我是想從正在生活的現在逃向未來世界。妹妹,這是因為我接受了父親=神官的斯巴達式教育,對於他們我鑄造成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這種狀態實在打怵。但是我又不能放棄寫神話與歷史的工作,不久我就得開始動手寫它。

於是我進了冬眠機械,前往再也不知道由誰來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未來世界,妹妹,過著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的日子--不,不是這樣,決不會是這樣!因為,我每天都在夢想著,我自己寫的神話與歷史,用不著別人添加任何詞句獨立完成它。這樣,我寫的神話與歷史請你一個人讀,你讀了它就會按照父親=神官的期望成為破壞人的巫女……

細想起來,妹妹,現在我也許正在實現著被"車床"根本沒有完成的冬眠機械所引起的夢想。我作為只是給你一個人的信件,開始寫起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你把已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放在膝上,你就能夠在讀它的過程中,實現作為破壞人的巫女的自我教育。

破壞人再恢復一些,根據他的意志,你是否希望把這信念出聲來給他聽?不過,現在我對於這麼辦也並不害怕。如果破壞人說:"啊,不,不是這回事,決不是這樣!"假如他這麼說,這一瞬之間,通過他對我寫的神話與歷史的否定,也就提示給我真的神話與歷史了。我從幼年和少年時代起,因為想自己寫出神話和歷史而經歷過各種各樣錯誤與失敗之後,一直擔心,生怕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真正神話與歷史就在零零散散地消失終至全部毀滅。更多的更清楚的我也說不出別的話,但是我害怕的就是這莫知所以的根源。對於我寫的東西,如果破壞人說:"啊,不是這回事,決不是這樣的!"而且他能提出證詞,那麼,我倒覺得,就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來說,妹妹,這難道不是完成了一件比什麼都重要的工作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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