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10)

後來二妞嫁了個煤礦工,是哭著走的。臨出嫁那天,國去幫著擡嫁妝,二妞眼紅紅地說:“國哥,俺走了。”國淡淡地說:“喜事,走吧。”二妞再沒說什麼。國也不覺,仍想著姜惠惠。 

在這段時間里,國情迷姜惠惠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姜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樣在他的夢中升起,引他做了許多傻事……然而,恰恰在這段時間里,革命同學姜惠惠已與革命同學辛向東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後,國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緊的。當上司令的革命同學辛向東,由於武鬥中打死了人,被抓進了監獄。他在監獄里關了一年,然後被拉到縣城西關的亂葬崗槍斃了!辛向東著實紅火了幾年,因此頭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學姜惠惠被流彈打中了大腿,成了癱瘓。後來終日坐在縣城的十字街口賣烤紅薯。國買過她的烤紅薯。國感情十分複雜地站在她的烤爐前,問她烤紅薯多少錢一斤?以期喚起“革命”的回憶。姜惠惠擡頭看看他,說一毛五一斤你買麼?看來彼此已不認識了,於是國買了一塊烤紅薯。 

再後,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關於“文化革命中的表現”這一欄,國都填得十分清白。筆走龍蛇,簽名自然瀟灑。爾後在一級一級的組織部門順利過關。

按說這一欄應該歸功於三叔。可國還是恨三叔,恨那當街一耳光的恥辱。

 

自那一巴掌後,三叔一直覺得對不住國。他見國終日悶悶的,話也不說,就趕緊張羅著給國說媳婦。私下里說了幾家,人家一打聽,是個沒爹沒娘沒房子的主兒,連面都不見。這一弄,三叔更覺得對不住國。於是就偷偷地往公社書記那里送了禮,想給國謀個事做。三叔頭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書記大老王臉一沈說:“幹啥?這是幹啥?有事兒說事兒,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著:“沒啥事兒,沒事兒,坐坐。”坐了一時,大老王又問:“有事兒?”三叔說:“沒事兒,東西是隊里打的,給領導嚐嚐。”大老王手一揮,說;“掂回去,掂回去。”話是說了,三叔卻沒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簍紅柿。紅柿是剛從樹上摘的,一個照一個,很鮮。三叔把簍子往桌下一推,依舊坐著。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說:“弄啥哩?!有事兒?”三叔說:“也沒啥事兒,坐坐。”大老王是個爽快人,粗粗地罵道:“老黑,有事說事,沒事你一趟一趟幹哩?!說吧。”三叔吞吞吐地說:“……村里有個娃,沒爹沒娘,連個媳婦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給他瞅個事兒做?”接著,三叔又說:“娃子中學畢業,精靈哩。”大老王沈吟片刻,問:“跟你有啥親戚?”三叔說:“論說也沒啥親戚,一李家。娃子沒爹沒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兩口煙,撓撓頭說:“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說:“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兩瓶“寶豐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話也不說,只一個勁吸。坐了有一個時辰了,大老王說:“這樣吧,公社缺個通訊員,叫這娃子來試試。試用期三個月,中了就叫他幹。”三叔喜喜地說:“明兒我領來你看看,一試就中。”出了門,三叔說:“×你媽,到底應了。”

 

那時候,國正躺在玉米棵棵發楞呢。他常常回憶在縣城里上學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樣,眨眨眼就過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讓一個個女同學在他眼前排隊,終了還是覺得姜惠惠好……而眼前卻是一坡一坡的黃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日頭爺緩緩地轉著,像磨一樣轉著,周圍像死了一般的靜,靜得讓人心里發慌。偶爾,風從玉米田里颳過,葉子“沙沙”地響著,有了一點喧鬧,過後又是無休無止的沈寂。國抖抖腳上的爛鞋,把臉埋在土窩窩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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