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1979年,我在昆明北郊的一家工廠的鉚焊車間當鉚工,已經幹了8年。
上班之余,我寫詩。最開始寫的是古體詩,因為學校里的語文課只教毛澤東的詩詞,毛澤東的詩我全部學過,背得滾瓜爛熟。受這個影響,一開始寫詩就是填詞。
工廠由一條大道分成兩半,兩邊是車間。大道兩旁,每個車間的門口都用木板安裝了貼大字報的欄板。大字報是文革時代公開發表言論的一個方式,有點像今天的網絡,大街、單位到處都有大字報欄,你有什麽想法,寫張大字報就可以貼上去,匿名也可以,當然,後果自負。冒似言論自由,其實真正敢於說話的人極少,有些人夜里偷偷貼大字報公開了自己的陰暗思想,天一亮就被捕了。
每個月各車間都要在大字報欄上貼一些文字,領袖語錄、報紙社論摘抄、工人寫的感激文字,順口溜什麽的,歌頌祖國、歌唱鶯歌燕舞的大好形勢,用毛筆和大白紙抄出來,配著太陽花草之類的水彩插圖。每個車間的專欄都取個名字,加工車間的叫做“春雨”,鉚焊車間的叫做“紅鉚工”。
鑄造車間的叫做“鋼花”。我進廠時剛滿16歲,照著毛澤東的詞的格式填了一首《采桑子》,歌頌五一勞動節,這是我第一次寫詩詞,車間的宣傳員把它發表在“紅鉚工”上了。但我並沒有就此對寫詩發生興趣,也就這一次而已。毛澤東詩詞把我領進詩歌之門,而這扇門後面還藏著無邊無際的中國古典詩詞。文明之門就像千手觀音一樣,不只有一道,從任何一道門都有可能登堂入室抵達文明最深奧的殿堂。
1970年冬天的時候,我生病在家修養,父親當時在雲南陸良縣一個叫水閣的村莊流放,我去探望他,他住在鄉村的寺廟里。寺廟里佛像已經摧毀,正殿改成了生產隊堆放雜物的倉庫,我和父親住在樓上。我在稻草堆里發現一個籮筐,里面有幾本舊書,其中一本是六十年代印給幹部內部學習的《中國古代詩詞選》,里面印了三十多首古代詩詞。那一天,我在陰暗的閣樓上打開了這本小冊子,劈頭就看見王維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像被閃電擊中,眼睛上的黑布被撕開,我頃刻被照亮了。我立即想寫出這樣的詩,就寫了起來。從那一天起,我開始狂熱寫詩,神魂顛倒。後來當我坐在大卡車的車廂里回昆明的時候,一路都在神思恍惚地構思著詩。
我不知道這本小冊子怎麽會藏在遙遠偏僻的鄉村,這是共產黨省委機關的內部讀物,我父親不大可能帶來這個小冊子,他是舊時代的秀才,這只是一本初級的入門讀本。也許菩薩顯靈吧,很多年來,我都覺得這本小冊子出現在稻草堆里太神秘了。我不敢告訴父親,我不能失去這本小冊子,我悄悄地藏著它,離開那個村莊的時候,我帶走了它。從這本小冊子開始,我發現了王維、蘇軾、姜白石、李白、杜甫、吳文英、辛棄疾、範成大……他們都在黑暗中,是被禁止閱讀的。在七十年代,經歷了1966年的大規模焚書、禁書後,要找到書是很困難的。但有心人還是可以找到,後來我得到一本王維的《罔川集》,成了我的詩歌聖經。我也找到了《詩韻新編》,背誦詩歌格律。1973年,我讀到惠特曼的《草葉集》,深受震撼,就不再寫古體詩了,開始寫自由詩,寫風花雪月,青春期的感傷、愛情之類。我的第一首白話詩,寫的是春天在一個公園的觸景生情。
1975年,文革的疾風暴雨緩和了些,圖書館重新打開,部分古典作品也可以借閱了。許多禁書也被民間悄悄從藏匿的地方取出來,地下流傳著。我的青年時代,是在秘密閱讀禁書中度過的。我讀了大量俄羅斯、法國、英國和美國的文學作品,但地下流傳的書中,詩很少。我只看過普希金、萊蒙托夫的詩歌和《草葉集》。
有一天,我騎著破單車經過我家附近的華山西路,在一家老照相館門口遇到一個神色慌張的中年男子,有兩三個人圍著他。他手里晃著一本黃殼子的小書。我眼睛一亮,立即飛身下車,推著轉回去,支起腳架,就湊上去。他手里拿著一本書,吞吞吐吐地表示要賣,不時朝兩頭張望。
已經有人還過價,嫌貴。我一看就知道他賣的肯定是禁書,我要看,他遲疑著遞給我,還捏著一半不放手。我知道他是擔心我不買書,卻要告發。那時候告發、告密、出賣非常普遍,是一種國家鼓勵的光榮行為。他做這事情膽大包天,自由買賣任何東西都是禁止的,而他賣的還是禁書。那時候什麽事情都可以告密,例如你為什麽最近幾天總是在窗子前張望,就有人去密告,告密可以得到組織的信任,重用,前途無量。
我說,先看看嘛,我又不認識你!他稍稍放心,放開手。由於多年禁書,我已經練就了一目十行的本事,任它什麽文字我瞟一眼就知道了。那時讀書是地下活動,朋友借一本禁書給你,你得在兩三天內秘密讀完,趕緊歸還。禁書是什麽?就是《紅樓夢》《覆活》《浮士德》《志摩的詩》……我靠!里面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外面卻包著寫上《物理》兩字的牛皮紙書殼。我有過五天讀完四卷本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記錄,還包括摘錄格言一本以及吃飯睡覺上班。我接過書飛快翻看,書很薄,只有60多頁,黃色封面,書名《飛鳥集》,是一個叫泰戈爾的人寫的。
我不知道誰是泰戈爾,書頁里面已經畫了許多紅杠,“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麽你也將失去群星了。”“海水呀,你說的是什麽?是永恒的疑問。天空呀,你回答的話是什麽?是永恒的沈默。”我血肉橫飛!在當時那樣的漢語環境中,讀到這樣的詩句真叫人血肉橫飛,黃金在紙上舞蹈!以如聞天籟之類來形容太軟弱了。附近的漢語是什麽,轉過街口就貼著幾張批判我父親的大字報,“揪出國民黨特務某某某”。我父親1948年在南京中央大學讀書期間,與一些同學組織過一個社團,叫做駱駝社,那就是特務,他因此被流放。
《飛鳥集》,定價1角5分,他要賣三元人民幣,翻了20倍!而那時候我一月的工資才15元,我毫不猶豫買下。這是我自買書以來,買過的最貴的書。我將書揣到懷里騎上單車就跑,怕那人後悔。那書上全是美妙絕侖的反動言論,我自己看完,立即給工廠的好朋友秘密傳閱,大家都喜歡得要命。都想一看再看,就決定覆印,買來蠟紙,分頭刻蠟版。當時有個朋友的戀人小萍在廠里的辦公室當打字員,就把刻好的蠟紙交給她,用公家的紙和油印機印了十一本。
五個人,我、福源、建輝、湯平、崇明每人兩本,多印一本給小萍,印完立即燒毀了蠟版。我還記得那個夜晚,我們一邊在臉盆里點火燒著蠟紙,一邊聞著泰戈爾詩集散發出來的油墨香味,青春的臉被火光映紅,仿佛請來了神靈。戀愛就是犧牲,做什麽都不在乎,那小女子幹這件事,可以說是冒著殺身之禍。多年後我們說起來,很是自責,太不負責任了,當時我們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可能的後果。那是美麗無比的詩集,詩總是使人忘記現實的殘酷。當我21歲的時候,泰戈爾來了,他是最適合這個年紀閱讀的詩人。他用神性的聲音讚美自然、人生、愛情。萬物有靈,那正是雲南高原給我的心靈經驗。雲南是一片原始淳樸的土地,各民族的部落中住著眾神,河流高山森林百獸都是神的化身,雲南大地上有三萬個神靈,就是文革時代高音喇叭的喧囂也不能將它們驅除,它們已經隱匿在我年輕的心中,我已經在滇池水濱遇到過它們。直到我讀到泰戈爾的詩,它們才在我的心靈中出場顯身。泰戈爾是諸神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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