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詞語漫遊者的詩性日常——柳宗宣詩歌評析(4)

《給汪民安的兩首贈詩》即是一例。第一首詩地址在北方,第二首在武漢。第一首詩人寫出了傳統之“雨”的活潑品性。“我的到來讓你可能淋雨”,開頭一句給人懸念。詩題揭示出這是一首贈詩,對象是一位“肺部儲存會議室的冷氣”的學者,熟悉雙方的人可能會好奇“淋雨”背後的真正原因。“夏日陣雨,落在燕山西側的山嶺/曠野和樓群;馬路和電線桿上的廣告/也可能淋到你身上”,獨特想象令人暗暗驚嘆。“你可能會望一眼陰雲攢動的天空/中年的面容露出兒時遇雨的天真”,朋友尚未到來,詩人獨自在咖啡廳等候,看著外面突降的北方之雨,想象著朋友於赴約旅程中面對毫無準備的大雨時的天真反映。而對於久居室內的朋友來說,淋雨的狼狽與無奈,難道不也是一份意外之喜?“把雨水運到你的頭頂”,可謂一次精彩而淘氣的設喻,以天地之自然氣象與人之相逢交結,氣魄不可謂不大,但“流落”二字仍暗露悲傷。王子猷雪夜訪友,未見其人,興盡而歸。古人相忘於江湖的純凈友誼時常被後人羨慕。而詩人這首會友之作,友人尚未出場又處處在場,尚未聚首前的朋友默契亦令人感動。一場少見的北方之“雨”,與淡淡的鄉愁匯合成一首精煉的現代漢詩,又與傳統之“雨”聯系得如此緊密。此詩只寫他們雨中等待未見的情景。最後一句有“元詩”筆法:“在咖啡廳的紙單上寫下這些句子”,充滿即興韻味。下一首則直述他們在南方的某次相聚,是對這個時代的自白書。這種談話引出的語調真切無偽,上下兩首詩在寫法上的差異性互動也別具風姿。

詩人心事浩茫連廣宇,又時常返本歸源,“從街頭遊行人群,退到一杯清水前”(《茶吧閑聊》);“蠻荒啊/它閑著,也要瘋長出雜草”(《步行穿過高樓金》);“離開,卻不停地返回”(《路過》)。王國維先生評周邦彥詞《蘇幕遮》,認為“夫境界之呈於吾心而見於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文字,使讀者自得之。”(《周清真先生遺事》)柳宗宣以詩筆謙卑記錄生活,內心寧靜方出而為詩,不論對須臾之物的把握,還是對時間之力的認知,其實都通向古典傳統的隱秘暗道。作為一名漢語詩人,傳統是他不斷離開又不斷返回的原點。《步行過瓊州海峽碼頭》一詩中,詩人從蘇軾身上體驗到被迫遷徙的無奈之感:“當我張望瓊洲海峽,蘇軾的身影就浮現出來,穿越交錯的時空,他迎面走來。……如果沒有這些年的動蕩生活與幾十年不懈的修為,我不會喚醒心中的這個人物。”[10]詩人38 歲北遷,48 歲南返,在漫遊中與古人心靈接通,喚醒傳統,構成了柳宗宣詩歌中獨特的語言情感景觀。而在《蔚藍蒼穹》一詩中,柳宗宣開頭引述波德萊爾“我只陳述我之所見”一句,表明詩人朝向詩的現代性姿態也越來越明確,如波德萊爾一樣轉向城市,把城市的街道和風物納入詞語世界。這種傳統與現代的並置,頗能揭示出柳宗宣近年寫作的旨趣。

在柳宗宣處理的當代題材中,真實具體的時間、地點、人事常呈現在詩中,這種對日常生活的鐫刻,實際上是一種個人記憶。偏愛寫“單調的日常生活”的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擅長以幽默、詩意的口吻描述嚴肅主題和日常事物,以詩歌回答生活。”[11]柳宗宣對辛波斯卡的親近或許就源於這種相近的詩學旨趣。從早期私淑博爾赫斯,到對辛波斯卡的迷戀,柳宗宣在一種類似於自傳的寫作中,準確描述生活中的平常事物帶給他的內心波動。“在不必停下思索每個字詞的日常言談中,我們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軌’之類的語匯……但在字字斟酌的詩的語言里,沒有任何事物是尋常或正常的——任何一個石頭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雲;任何一個白日以及接續而來的任何一個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種存在,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存在。”[12]對顯而易見的事物的懷疑與觀察,對微渺事物的銘刻與記憶,對萬物存在的敬畏與認知,並發掘其中隱藏的歡樂,構成了詩人的寫作視角。同時,詩人十分清楚“要提防對外部現實的仿寫”,“詩寫作其實是對現實進行移置、裁減、充滿暗示的縮略、擴展、魔魅化的過程”[13]。這也就是辛波斯卡所謂“在字字斟酌的詩的語言里,沒有任何事物是尋常或正常的”一語之義。

米沃什評價辛波斯卡的詩“提供了一個可供呼吸的世界”,呼吸從生命最初的悸動伴隨生命最終逝去,如果不刻意去體驗它,似乎它並不存在。柳宗宣寫詩也很少涉及宏大與崇高,不刻意追求“存在感”,將沈默的事物轉換成詞語書寫下來,一步到位。但這並不代表他的詩離歷史很遠。前面已經提到過,柳宗宣偏愛類似杜甫的取材,但他是以一種個人記憶的方式呈現出來。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關系似乎是小與大、部分與整體的關系,但在特殊的歷史環境里也有可能是壓制與反抗的關系。因為集體記憶時常露出尊貴威嚴的外表,個人記憶則試圖恢復日常生存所具有的尊嚴,個人的文學記憶常常是一種獨白。柳宗宣的回憶之詩實際就是詩人站在時間之外的一場獨白。宏大的集體記憶總是向前看,記載人類的輝煌、歌頌人類的進步;可個人記憶常常往回看,回看時間逝去之痛、故鄉消弭之痛和歷史遺忘之痛。因此,柳宗宣的日常書寫雖緊貼個人現實,但終歸描繪了一幅當下歷史中的個人記憶之圖,為個體歷史留下見證。“記憶的文學是追溯既往的文學,它目不轉睛地凝視往事,盡力要擴展自身,填補圍繞在殘存碎片四周的空白。”[1]3 這或許是柳宗宣詩歌重要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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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木朵,柳宗宣. 分界線及其他——訪談錄[M]//柳宗宣.河流簡史. 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278.

[11] 1996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波斯卡詩選[N]. 光明日報,2013-02-08.

[12] 辛波斯卡. 詩人與世界——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辭[M]//萬物靜默如謎. 陳黎、張芬齡,譯. 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Ⅸ.

[13] 柳宗宣. 十九個片段[J]. 紅巖,2014(2).


(本文原刊於《江漢學術》2017年第2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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