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1.8

我終於上了床,這時東方已經發白,早晨打著哈欠透進窗戶,天陰沈沈的,令人討厭。這是冬季陰雨連綿的天氣。我帶著我的決心上了床。但是,在我就要入睡的瞬間,我還有一星半點意識,荒原狼小冊子中那奇特的段落突然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這一段講的是“不朽者”的事。接著我又回憶起,我有幾次感到自己離不朽者很近很近,前不久就有過一次,在古老音樂的節奏中欣賞了不朽者的全部智慧,那沁人心脾開朗、嚴酷的微笑的智慧。這些回憶在我腦際出現、閃光、熄滅,後來我便沈入夢鄉了。

快到中午時分我醒了,立刻發現我的思想又已清楚。那本小冊子以及我的詩都在床頭櫃上放著,我的決心從我最近一個時期的生活經歷構成的亂麻中探出頭來,正友善地冷眼瞧著我。睡了一夜,我的決心變得清晰堅定了。不必急,我求死的決心已不是靈機一動的想法,它是成熟的、能夠久存的果實,它慢慢地長大,慢慢地變得沈重,命運之風把它輕輕搖晃,然後猛地一擊把它吹落。

我為旅行準備的小藥箱裏有一種很好的止痛藥,這是一種特別強烈的鴉片劑,不過我很少服用它,常常幾個月不去問津;只有肉體的痛苦實在無法忍受時,我才用這種強烈的麻醉劑。可惜它不能致死,不適合用來自殺,幾年前我已經試過一次。當時我又一次陷入絕望之中,我服用了大量的這種麻醉劑,按說這麽大的劑量能殺死六個人,可是並沒有使我喪命。我睡著了,好幾個小時完全沒有知覺,”可是後來令我非常失望的是,我的胃抽搐起來,而且非常厲害,我難受得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把全部毒汁吐出來,然後又沈沈入睡。到第二天中午醒過來時,我感到清醒得可怕,腦子好像燒毀了,空洞洞,幾乎沒有一點記憶力。除了有一段時期失眠胃痛使人難受外,毒藥沒有留下任何不良影響。

所以不可能用這種麻醉劑。我要采用另一種形式實現我的決心:一旦我又進入那種處境,不得不服用鴉片麻醉劑時,我將不再喝這種只能使我暫時解脫的藥劑,而要服用能使我長期解脫的藥劑:死,而且用可靠的手段如手槍或刮臉刀去死。這樣,情況就清楚了,只是按照荒原狼小冊子中開的有趣的方子,我得等到我五十歲生日那天,可是到那時還有兩年之久,我覺得時間太長了。但是,不管是一年還是一個月,哪怕是明天,大門總是敞開的。

我不能說,這個“決心”大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它只是使我遇到痛苦時更無所謂了,在喝酒和服用鴉片劑時更無憂無慮,對能忍受的極限稍許好奇了一點,除此以外,別無其他感覺。那天晚上別的經歷引起的影響要比這強烈得多。我又通讀了幾遍荒原狼的論文,有時是懷著感激的心情非常專註,仿佛知道有~種看不見的魔力很正確地指引著我的命運工有時又討論文的冷靜清醒持嘲弄與蔑視的態度,這篇論文似乎根本不理解我的生活所具有的特殊情調和矛盾。論文中論及荒原狼和自殺者的話盡管很好,很有道理,但那是針對整整一類人的,針對某種類型的人的,是雋永的抽象;而我這個人,我的真正的靈魂,我自己的與眾不同的命運,我覺得很難用這樣稀疏的網把它網住。

可是,比這一切使我更加難以忘懷的是教堂墻壁L的幻影或幻覺,那跳躍閃動的霓虹燈字母組成的充滿希望的告示。這預示和論文的暗示不謀而合。它使我滿懷希望,那個陌生世界的聲音強烈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常常一連幾個鐘頭思考著它,把其他的事全部拋在腦後。那廣告上的警告越來越清晰地對我說:“普通人不得入內廣“今為狂人而設!”我聽見了那聲音,那些世界能跟我說話,這說明我肯定是瘋了,同“普通人”已經大為懸殊了。我的天啊,難道我不是早已遠離了普通人的生活,遠離了正常人的生活和思想?難道我不是早已遊離出來,成了狂人?可是我在內心深處還能很好地!聽見並理解那呼喚,那呼喚要求我做一個瘋子,要求我拋棄理智、拘謹、市民性,獻身於洶湧澎湃的、毫無法規的靈魂世界、幻想世界。

一天,當我又一次走遍街道廣場,尋找那個身背廣告牌的人,多次經過那有一扇看不見的大門的墻壁,傾聽裏面的動靜而

64一無所獲後,我在郊外的馬丁區遇見了一隊出殯隊伍。送葬的人悲傷痛苦,跟著靈車緩步前進。我一邊觀看他們的險,一邊想:在這個城市、這個世界上,誰死了對我是個損失?這個人住在哪裏?這個人也許是埃利卡,我的情人;可是,長期以來,’我們之間若即若離,我們很少見面,不爭不吵。眼下,我連她的住處也不知道。有時她到我這裏來,有時我去找她,我們兩人都是孤獨的人,不合群,很難相處。在我們的靈魂裏,在心病方面,我們有相同的地方,盡管有種種問題,但我們之間還有某種聯系。不過,如果她聽見我死了,難道不會松一口氣,感到如釋重負?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否可靠,也無法知道。人只有根據常情猜測,才能了解一點此類事情。

我信步走過去,加入出殯隊伍,跟著那些送葬的人走向墓地。那是一座現代化的水泥墓地,有設備齊全的火葬場。我們的死者沒有火化,棺材在一個簡單的墓穴前放下,我看著牧師和其他老滑頭——殯儀館的職工——一項一項地履行他們的職責,他們竭力使他們的活動顯得莊嚴悲哀,他們照樣逢場作戲,矯揉造作,顯得十分賣力氣的樣子,不免流於滑稽。我看著他們身上的黑制服如何飄垂,看著他們怎樣想方設法誘發送葬的人產生哀痛之情,迫使他們在死神的威嚴前下跪。可這一切都勞而無功,誰也沒有哭,似乎大家都覺得死者是多余的人。誰也沒有聽從勸說產生虔誠之心,牧師一再稱呼送葬的人為“親愛的基督徒兄弟姊妹們”,可是這些商人、面包師以及他們的妻子都是一臉的商人氣;一個個沈默不語,非常嚴肅地低著頭,難堪做作,他們只求這使人難堪的儀式立刻結束。儀式總算結束了,站在最前面的兩個基督徒兄弟姊妹和演說人握手,在最近一塊草地的鑲邊石上路去沾在鞋上的濕泥。他們剛把死者放進濕泥。墓穴裏,他們的臉就恢覆了常態。突然,我看見有一個似乎曾經認識的人,對了,我仿佛覺得那個人就是當時背廣告牌的,塞給我那本小冊子的就是他。

我覺得我確實認出了他,正在這時他卻轉過身,彎下腰,擺弄起他的黑褲子,只見他笨拙地卷起垂在鞋上的褲腿,然後夾著雨傘,急匆匆地跑了。我趕緊跟著跑上去,趕上了他,並向他點頭示意,然而他卻露出一副認不出我的樣子。

‘冷天沒有消遣活動?”我問道,試圖做得隨便些,就像一些秘密的知情人互相示意那樣,一邊還向他睡眼睛。可是,自從我熟悉了這種面部表情,由於我的生活方式有所改變,我幾乎已經很久不會說話了。我自己都感覺到,我只是做了一個愚蠢的鬼臉。

“晚間消遣戶那人嘟破了一句,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如果您需要的話。就到黑老鷹酒家去吧,老兄。”

說真的,這一來,他是否就是那個人,我倒沒有把握了。我很失望,繼續走我的路。我不知道上哪裏去,漫天目的,沒有追求,沒有義務。生活有一股苦味,我覺得,許久以來厭世的感覺日益厲害,達到了頂峰,生活把我推開並拋棄了。我發瘋似地在灰色城市裏亂跑,我覺得,什麽東西都有一股潮濕的泥土味,有一股墳墓的味道。可不能讓這些禿鷹站在我的墓旁,這些穿袈裟發一通傷感議論的禿鷹!啊,不管我往哪裏看,往哪裏想,等待我的沒有一絲歡樂,沒有一聲呼喚,哪裏也感受不到一點誘人的東西,一切的一切都發出一股損耗的腐朽的臭味,發出腐爛的、似乎滿意又不滿意的臭氣,一切都陳舊、枯黃、發灰、松弛、耗竭了。親愛的上帝,怎麽會這樣的呢?我原先本是一個虎虎有生氣的青年,詩人,藝術之友,漫遊世界的人,熱情洋溢的理想主義者,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找麻木了,我恨自己,根所有的人,一切感覺都遲鈍了,我感到一種使人惱火的深深的厭惡,我陷進了心胸空虛和絕望的泥坑,然而這一切是怎樣慢慢地、悄悄地來到我身上的呢?

我經過圖書館時,遇見一位年輕的教授。以前,我曾經和他談過幾次活,我幾年前最後一次在這個城市逗留時,還曾多次到他的住宅拜訪,和他討論東方神話。當時我在這一帶忙得很。這位學者腰桿挺得直直的向我走來,他眼睛有點近視,我正要從他身旁走過去,他才認出我。他非常熱情地朝我迎過來,我當時心境不佳,對他此舉並不怎樣感激。他很高興,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讓我回憶我們當時幾次談話的細節。他還向我表示,他有很多地方要歸功於我的啟發,他常常想念我;說,從那以後,他和同事們的討論,還從來沒有得到過那麽多的啟發,那麽多的收獲。他問我在這個城市待了多久了(我撒謊說:才幾天),我為什麽不去拜訪他。我看著這位文質彬彬的男子,看著他那張聰慧善良的臉,覺得這場戲未免可笑,但是我卻像一條餓狗那樣享受這一小塊地方的溫暖,這一點兒愛,這小小的讚許、荒原狼哈裏感動地撇嘴一笑,他幹渴的喉嚨裏沙出了唾液,傷感違背他的意志征服了他。於是,我忙著微起說來,我對他說。我只是為了研究暫時在這裏,而且身感不適,否則我早就去看他了。他懇切邀請我今晚到他家寶,我很感激地接受了邀請,並請他向他夫人致意。我說話微笑時,感到兩頰疼痛,我的臉頰已經不習慣這樣緊張的活動了。正當我——裏·哈勒爾——站在街上,對這意外的相遇感到驚訝,受到別人的奉承心裏美滋滋的很有禮貌、很熱心地看著那位和藹可親的男子,看著他那近視的眼睛,和善的險時,仿佛另一個哈裏就站在旁邊,同樣擰笑著站在那裏,心裏想,我這個兄弟多麽奇怪、多麽糊塗、多麽會說謊,兩分鐘以前,他還痛恨這個可惡已極的世界,還呲牙咧嘴地向它揮拳頭呢。而現在,一位可尊敬的老實人叫了他一聲,很平常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他就感激涕零,欣然領受,高興得像一只滿地打滾的小豬崽似的,陶醉在那一點點善意、尊重與親切之中。兩個哈裏——兩個一點不討人喜愛的人——在文質彬彬的教授前面,他們倆互相嘲諷,互相觀察,互相吐唾沫,像以往在這種情況時那樣,他們都在想:這也許是人的愚蠢和弱點之處,是一個普通人的命運,抑或是一種傷感的個人主義,是沒有個性沒有主見、感情的汙穢和分裂的特性,它們只是他個人的、荒原狼式的特性。如果這種卑鄙齷齪的事是每個人都有的,那麽我就可以蔑視世界,重新向這些壞事大力沖擊二。如果這只是我個人的弱點,那我就有理由放縱地蔑視自己。

兩個哈裏一吵,教授就幾乎給忘了;突然,我討厭他了,我趕忙擺脫開他。”我久久地看他怎樣邁著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信徒的善良而有些可笑的步伐,沿著光禿的大道逐漸遠去。我的內心掀起了一場大戰,我機械地反覆屈伸僵硬的手指,與暗地裏使人疼痛的痛風病搏鬥著,我不得不承認,我受騙上當了,我已經接受了七點半去吃飯的邀請,這樣,、就把這次邀請連同一切客套的繁文縟節、科學的閑談、對他人家庭幸福的觀察全都承擔了下來。我惱火地回到家裏,把白蘭地和水摻和到一起,就著水酒吃下鎮痛藥,然後躺到長沙發上看書。我終於讀了一會兒《索菲氏梅默爾——薩克森遊記》,這是一本十八世紀的圖書,寫得十分動人,突然我又想起教授的邀請,我還沒有刮臉,還得穿衣服。天燒得,我為什麽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哈裏。起來吧,放下書本,抹上肥皂,把下巴刮得血淋淋的,穿上衣服,去享受與人打交道的樂趣吧!我一邊擦肥皂,一邊想起墓地L的那個骯臟的土穴,今天,一位不認識的死者被放進這個墓穴。我也想起那些基督徒兄弟姊妹感到無聊而緊皺著的臉,可是我卻笑不出來。那裏,在那骯臟的默士墓穴裏,在牧師發表愚蠢而令人難堪的演說時,在送葬人又笨又窘的表情裏,在所有這些鐵皮、大理石的十字架和墓碑構成的不能給人以慰藉的景象裏,在所有那些鐵絲或玻璃做的假花裏,我覺得,不僅那位陌生人在那裏結束了他的一生,不僅我明後天會在那裏結束我的一生,在送葬人的窘態和謊言中我會被草草埋進土穴裏;世上的一切都會這樣結束,我們的全部追求,我們的全部文化,我們的全部信仰,我們的全部生活樂趣,所有這一切都已病入膏肓,很快就會被埋葬到那裏。墓地就是我們的全部文化,在那裏,耶穌基督和蘇格拉底,莫紮特和海頓,但丁和歌德都只不過是刻在銹跡斑斑的鐵板上的黯然失色的名字,四周站著那些窘態百出、說謊騙人的致哀人,如果他們還能相信這些一度非常神聖的鐵板,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如果他們對這已經滅亡的世界哪怕能認真地說一句公平話,表示哀悼和絕望,那麽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可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知所措地獰笑著,在墓旁站立。我惱火地搔破下巴那塊老傷口,並用鹽水燒灼了一會兒,接著又把戴了不久的幹凈領子換下。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對赴約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但是,哈裏身上的某一小部分又逢場作戲起來,稱教授為可親可愛的人,渴望聞到一點人的氣味,渴望與人往來,一起談天說地,回憶起教授的漂亮夫人,認為到友好的人家消磨一個晚上的想法從根本上說是振奮人心的。凡此種種促使我在下巴上貼了一張藥膏,促使我穿上衣服,結上一條雅致的領帶,我對自己好言相勸,打消了留在家裏的願望。同時我想,我違心地穿上衣服,出門拜訪一位教授,跟他互換或多或少是騙人的假殷勤,我想,大多數人也都像我一樣,年覆一年,日覆一日地被迫違心做事,違心生活,違心行動,他們探親訪友,聊天交談,到機關上班辦公,做所有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機械的、不是心甘情願的,這些事情也可以由機器做,也可以根本不做;正是這種永遠運轉不休的機械妨礙他們——如同妨礙我一樣——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礙他們看清並感覺這種生活的愚蠢、淺薄、可疑、毫無希望的悲哀和空虛。噢,他們是對的,這些人完全正確,他們就這樣生活,演戲,追名逐利。而不像我這種脫離正常軌道的人那樣反抗那些使人愁悶的機械,絕望地凝視虛空。即使我在這短短幾頁自述中有看不起人、嘲弄人的地方,但不要以為我要把責任轉嫁給他們,我要指控他們,要讓他們為我個人的困苦負責。但是,我現在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我已經滑到生活的邊緣,再邁一步就會掉進黑暗的無底深淵,如果這時我還企圖自欺欺人,還說生活機械在為我運轉,我還是永遠運轉的天真可愛的世界的一頁,那麽我就是在說謊,在做壞事。

9

那個晚L天氣挺不錯。我在熟人的樓前停了片刻,仰視著窗戶。我心裏想,他就住在這裏,年覆一年地做他的工作。看書,寫文章,探索西亞和印度神話之間的聯系,他在做這些事情時覺得其樂無窮,因為他相信他的工作的價值,相信科學(他是科學的奴仆),相信純知識的價值和知識積累的價值,因為他相信進步,相信發展。他沒有經歷過戰爭,沒有經歷過愛因斯坦給迄今為止的思想基礎帶來的巨大震動(他想,這只跟數學家有關),他看不見在他周圍一場新的戰爭正在孕育中,他認為猶太人和共產黨人都該憎恨,他是個善良、沒有頭腦的、快樂、自大的孩子,這真使人羨慕。我振作了一下。走了過去,一穿著白圍裙的使女接待我,我從某種預感中準確地註意到她會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放到什麽地方。使女把我帶進一間溫暖明亮的房間,請我稍等片刻。我沒有禱告,也沒有合眼略事小憩,而是聽從某種想玩兒的本能,順手拿起離我最近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幅小小的鑲框的畫,背後有一個硬紙片支架,把畫斜支著放在圓桌上。這是一幅蝕刻版畫,刻的是詩人歌德,一位性格鮮明、發式出眾的老人,臉部造型非常漂亮,臉上既不缺乏那眾所周知的神采奕奕的眼神,也不缺乏那一絲宮廷大臣的莊嚴所略略掩蓋的孤獨與淒楚。藝術家在表現孤獨與淒楚這一特點上特別下了功夫。他成功地賦予了這位非凡的老人以克制和誠實這樣一種教授的、也可說是演員的特征,同時又無損他的深度。總而言之,他把他塑造成一位確確實實很漂亮的老先生,每幢市民住宅都可以把它作為擺設。勤勞的手工藝家創作了一系列形象可愛的救世主、耶穌十二信徒、英雄、思想巨人和政治家的畫,我手裏這幅畫大概並不比這些畫更令人不適,也許只是由於這幅畫畫技高超才刺激了我;不管怎樣,我已經受了足夠的刺激,惱怒萬分,有一觸即發2勢,而老歌德那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形象還用預示不幸的刺耳的聲音沖著我喊叫,向我指出這裏不是我呆的地方。這裏是溫文爾雅的先師和民族英雄的家.而不是荒原狼的家。

假如這時主人走進來,我也許就會成功地找出可信的借口撤退。可是進來的是他的夫人,我只好聽憑命運的安排,我預感到大難臨頭。我們互相問候,不協調的事兒接壤而來。夫人祝賀我氣色好,而我B已非常清楚,我們上次見面後的這些年裏我老了很多;她跟我握手,我那患風濕病的手指一陣疼痛,我就知道我老了。然後她問我的妻子可好,我只得老實告訴她,我妻子已經離開我,我們離婚了。教授跨進房間,我們兩人都很高興。他也熱烈地歡迎我。很快就表明情況是如何可笑。他手裏拿著一張報紙,這是他訂閱的,是軍國主義和主戰派的報紙。他跟我握過手後,指著報紙對我說,報紙上讀到了一個政論家,他與我同姓,也叫哈勒爾,他肯定是個講小子,是個不愛祖國的家夥,他曾拿皇帝尋開心,他聲言。他的祖國和敵國一樣要對戰爭的爆發承擔責任。這是什麽混蛋!哎,這兒夠他瞧的了,編輯部把這個害蟲狠狠批了一通,駁得他體無完膚。他看我對這個題目毫無興趣,我們就談起別的問題。他們夫妻兩個事先真的都沒有想到,那個可惡的人會坐在他們面前,而且如此可惡的人就是我本人。當然,幹嗎要大聲張揚,使他們不安!我暗自發笑,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今晚我還會有什麽愉快呢。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當教授談起賣國賊哈勒爾的一瞬間,我心裏升起一種沮喪和絕望的難受感覺,自從目睹了那一幕出殯情景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郁,最後變成了強大的壓力。變成了身體(下半身)感受得到的痛苦,變成了非常可怕的命運所系之感。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窺視我、有什麽危險悄悄地從後面向我靠近。幸好仆人報告說晚飯準備好了。我們走進餐室。我搜索枯腸,盡力說點無關痛癢的話,問點無關緊要的事情。我邊說邊吃,比平時吃得多,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憐了。我不斷地想,我的天哪,我們幹嗎要這樣折磨自己?我清楚地感到,我的主人也並不覺得舒服,不管是由於我給人一種麻木遲滯的印象也好,還是他們家裏本來就有不高興的事,我覺得他們是費很大勁兒才裝出這麽活躍的。他們也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卻無法給予誠實的答覆,很快我就說了一大通謊話,每說一個字都得拼命忍住惡心。最後,為了引開話題,我講起我今天目睹的安葬儀式。可是我的語氣不對頭,我的幽默一開始就讓人掃興,我n]越來越談不到一起,荒原狼嘴牙咧嘴地笑,等到了科點,我們三個人都不怎麽說話了。

我們回到先頭那間屋子,在那裏喝咖啡,喝燒酒,一也許這會幫助我們恢覆一點情緒。但那位大詩人又映入我的眼簾,雖然他是放在旁邊的五鬥櫃上我始終擺脫不了他,我聽見內心那警告的聲音,但還是把那幅畫拿到了手裏,開始與詩人爭論起來。我完全被這種感情支配了:現在的情況無法忍受,我只有兩條路,要麽提起主人的興趣,感動他們,讓他們與我的話發生共鳴,要麽完全破裂,不可收拾。

我說:“但願歌德並不是真的這個樣子!你看他這副自負高貴的模樣!他擺出一副架子,眼看肖像的尊敬的諸君眉來眼去,他表面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心裏卻非常纏綿傷感!他肯定有許多可以被人指責的地方,我也常常對這位傲慢的老頭有許多不滿,但是把他畫成這個樣子,這可不行,這也太過分了。”

主婦再次斟滿咖啡,哭喪著臉匆匆走出房間,她丈夫既難堪又氣忿地開了口,說這幅歌德畫像是他妻子的,她特別喜愛它。“即使您從客觀上說是對的,您也不能說得這樣尖刻。況且,您說的話是否對,我有不同看法。”

“這您說得對,”我承認。“可惜,我說話總愛尖刻、好走極端,這是我的習慣,我的毛病。不過,歌德自己情緒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這位可愛的、庸俗的沙龍歌德自然永遠不會說一句直截了當的刻薄話。我請您和夫人原諒,請您告訴她,我患有精神分裂癥。同時請允許我就此告辭。”

教授有點難堪,又提出幾點不同意見,一再說,我們以前的談話是多麽有意思,多麽有啟發,我有關米特拉斯和訖哩

什那的推測當時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他曾希望今天也……如此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謝,說這些話自然很親切友好,但遺憾的是,我對訖哩什那的興趣以及談論科學的樂趣已經消失殆盡。今天,我多次欺騙了他,比如,我來到這個城市不是幾天,而是好幾個月了,我獨來獨往,已經不適合與體面人家打交道,因為我的情緒越來越壞,又患有痛風,況且大部分時間又喝醉酒。另外,為了趕快把事情了結,而且至少離開時不再說謊,我不得不告訴尊敬的先生,他今天大大地傷了我的心。他接受了一張反動報紙對哈勒爾的意見所持的愚蠢而固執的態度,這種態度與學者的身份是不相稱的,那些無所事事的軍官才這麽看。那個“壞蛋~,那個不愛祖國的家夥哈勒爾就是我自己,如果至少有這為數不多的有思維能力的人主張理智,熱愛和平,而不去盲目地、狂熱地煽動一場新的戰爭,這對我們祖國、對世界反而會更好一些。好了,就此告辭!

說完,我站起身,告辭了歌德和教授,走到過道裏,從衣帽鈞。取下我的東西、離開了這位房子。在我的心靈深處,幸災樂禍的荒原狼高聲嚎叫,在兩個哈裏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我很快就明白,這一個小時不愉快的談話對我來說比對惱火的教授意義更大;他只是感到失望,生了一場氣,而對我說來,這個小時意味著是最後一次失敗,最後一次逃跑,意味著向講道德的世界、向有學識的世界、向市民世界告別,荒原糧完全勝利了。這是作為逃兵和失敗者的告別,在我自己面前宣告破產,這是一次沒有安慰、沒有優越感、沒有幽默的告別。我向我原先的世界,向家鄉、市民性、風俗習慣和博學告別的方式無異於患胃潰瘍的人向烤豬肉告別。我在街燈下狂奔,既生氣又悲哀萬分。這一天從早到晚,從基地到教授家的不愉快談話,整整一天多麽索然無味,多麽令人羞愧,多麽兇險啊!這都為了什麽?什麽原因?再過這種日子,再受這種罪,難道還有意義嗎?沒有意義了!那麽今天晚上我就結束這場喜劇吧。回家吧,哈裏,快回去割斷喉管!這一天你等得夠久了。

我為痛苦所驅使,在街上來回亂走。我在好人家裏褻瀆他們客廳裏的裝飾品,這太不應該了,太不體面太不禮貌了。可當時我沒有別的辦法,這種溫文爾雅、虛偽說謊的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而另一方面,看來我也不再能忍受孤獨的生活,我自己的社會也已變得無比可恨,令人作嘔,我在我自己的真空地獄裏透不過氣來,手腳亂伸亂抓地掙紮。你看,哪裏還有什麽出路?沒有出路了。噢,父親,母親,噢,我那遙遠而聖潔的青春之火,噢,我生活中的萬千歡樂、工作和目標!這一切的一切都蕩然無存了,連悔恨也都無影無蹤,留給我的只有厭惡和痛苦。我仿佛覺得。好賴必須活著這一點從來沒有像這個小時那樣使我痛苦。

我在郊區一家僻靜的小酒店裏休息片刻,喝了點水和法國白蘭地,然後又像被魔鬼追逐似地在城裏胡跑亂撞,穿過又陡又彎的老城區的大街小巷,穿過火車站前的廣場。我閃過一個念頭:離開此地!我走進火車站,凝神看了看墻上的行車時刻表,喝了點酒,試圖好好想一想。我看那魔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害怕這個魔影。這魔影就是要我回家,要我回到我的鬥室中去,要我萬分失望而又只能一聲不吭地等待!即使我再逛幾個小時,我也逃脫不了這個魔影。我逃避不了回家,我不得不回去,走近旁門,走到放著書籍的桌旁,走到上面掛著我愛人的照片的沙發旁,我逃避不了拿出刮臉刀,割斷我喉管的那一瞬間。這樣一幅圖景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心花怒放已怦怦直跳,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那最可怕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是和我面對死亡,恐懼萬分。雖然我看不見別的出路,雖然厭惡、庸苦和絕望在我周圍堆積如山,雖然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吸引我。給我歡樂和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想到臨死的最後一剎那,想到用涼颼颼的刀片切開自己的肉體,我心中便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之感。

我看不見有逃脫這可怕的結局的出路。今天,在絕望與膽怯之間的鬥爭中,如果膽怯戰勝了絕望,那麽明滅絕望會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天天如此,並已由於自我蔑視,絕望會更大。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刮臉刀,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放下,直到最後終於下了手。與其這樣,還不如今天就幹!好像對一個膽怯的孩子那樣,我理智地對自己這樣說,可是孩子不聽,他跑開了,他要活下去。我抽搐了一下,無形的力量又拉著我在城裏亂跑,在我住宅周圍繞大圈子,我始終想著回家,又始終延宕著。我不時留戀不舍地呆在某個小酒店裏,喝一兩杯酒,然後又繼續逛蕩,圍著日的地、圍著刮臉刀、圍著死神繞大圈子。我精疲力竭,偶爾在長凳上、在井沿或門旁屋角的擋車石上坐_L片刻,聽見我的心臟在激烈跳動,擦去額上的汗,心中充滿死亡的恐懼,又懷著求生的熱望繼續跑起來。

我就這樣一直逛到深夜,來到郊區一個偏僻的、我不太熟悉的地方,進了一家酒館,從酒館的窗戶裏傳出節奏明快強烈的舞曲。我往裏走的時候,看見門上掛著一塊舊牌子:黑老鷹。今天,這裏是通宵娛樂,吵吵嚷嚷的擠滿了人,煙霧繚繞,酒氣熏天,後面的店堂裏在跳舞,舞曲激烈刺耳。我留在前廳,這裏都是些普通的顧客,有的還穿得很破舊,而後面舞廳裏看得見有一些穿著講究、打扮標致的人。我被擠到櫃台旁的一張桌子上。一位臉色蒼白。漂亮的姑娘坐在靠墻的長凳L,她身穿薄薄的袒胸舞衣,頭發上插一朵枯萎的花。她見我走近,便專註友好地打量起我,一邊微笑著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出一個位子。

“我可以坐嗎?”我問了一聲,在她身旁坐下。

“當然可以,”她說。“你是誰?”

“謝謝,”我說。“我不可能回家,我不能,不能,我要留在這裏,如果您允許,我要留在您這裏。啊,不行,我不能回家。”

她點了點頭,仿佛理解我似的;點頭時,我看了看她那從前額垂到耳邊的我發,我發現,那朵枯萎的花是山茶花。從那邊傳來刺耳的音樂,櫃台旁,女招待匆匆地大聲報著誰訂的飯菜。

“你盡管留在這裏好了。”她說話的聲音使我覺得舒服。“你為什麽不能回家?”

“我不能回去。家裏有什麽事情在等著我。啊,不行,我不能回去,太可怕了。”

o那就讓它等著好了,你就留在這裏吧。來,先把眼鏡擦一擦,你都什麽也看不見了。好,把你的手絹給我。我們喝點什麽?喝點勃良第酒嗎?”

她給我擦眼鏡;這時我才看清她的面貌。她臉色蒼白,肌肉結實,嘴唇抹得鮮紅,一雙灰眼睛明亮有神,光光的前額顯得很冷靜。耳朵旁短短的播發低垂。她善意而略帶譏嘲地照料著我,叫了酒,跟我碰杯。碰了杯,她低頭看了看我的鞋。

“我的天,你從哪兒來?你這副樣子好像是徒步從巴黎來似的。穿這樣的鞋怎麽能來參加舞會!”

找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隨她說。我很喜歡她,我覺得很驚訝,這類年輕的姑娘我向來是回避的,總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她們。而此刻,她對我的照顧時我來說卻恰恰十分需要,從此她每時每刻都這樣對待我。她正像我所需要的那樣愛護我,又像我所需要的那樣嘲諷我。她要了一份塗黃油的面包,命令我吃下去。她給我斟上酒,叫我喝,但要我不要喝得太快。;接著她稱讚我聽話。

“你真聽話,”她鼓勵我。“你不使人感到為難。我敢打賭,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從別人的吩咐了。對不對?”

“是的,您贏了。這您怎麽知道的?”

“這不是什麽藝術。服從就像吃飯喝水,誰長時間缺少它,對他來說就沒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了。對吧,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很願意。您什麽都知道.”

“你真是快人快語。也許,朋友,我可以告訴你,你家裏等著你的是什麽,你害怕的是什麽。不過你自己也知道,我們用不著談它了,是吧?簡直是胡鬧!一個人要麽上吊,那麽他就去上吊好了,他總有他的理由;要麽就活著,活著,他就得為生活操心。哪裏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片

“噢,”我脫口喊道,“要是這麽簡單就好了。說真的,我為生活夠操心的了,_可一點用處也沒有。上吊也許很難,我不知道。而活著要難得多!天知道,這有多難!”好了,你會看到,活著容易得很。我們已經做了第一步。你擦了眼鏡,吃了東西,喝了酒。現在我們走,去刷一刷你的褲子和鞋子,它真該刷一刷了。然後你跟我跳個西迷舞。”

“您看,”我趕忙大聲說道,“還是我對!再也沒有比不能執行您的命令更使我遺憾的了。可是,您剛才這個命令我卻無法執行。我不會跳西迷舞,也不會跳華爾茲舞、波爾卡舞,什麽舞也不會跳,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學過跳舞。您現在看到了吧,並不是一切都像您說的那樣簡單,是嗎?”

漂亮姑娘的鮮紅嘴唇微微一笑,搖了搖梳著男孩發式的頭。我看著她,覺得她很像我還是孩子時愛的第一個姑娘羅莎。克賴斯勒,不過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頭發是深色的。不,我不知道,這位陌生姑娘讓我想起誰來,我只知道,她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回憶起兒童時代的什麽人來。

“慢著,”她喊道。“慢著,你不會跳舞?一點不會?連一步舞也不會?而你卻說,天燒得,你已經在生活中花了多大的功夫!你這就說謊了。孩子,到你這個年紀不該這樣做了。嗯,你連舞都不想跳,怎麽能說你已經作出極大努力去生活呢?”

“可我不會呀!我從來沒有學過。”

她笑了。

“可是你學過看書寫字,對吧,學過算術,也許還學過拉丁文、法文以及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我敢打賭,你_L了十年,也許十二年的學校,可能還上過大學,甚至得過博士學位,會中文或西班牙文。是不是?你瞧。可你卻沒有花那麽一點時間和錢學幾個鐘點的舞!真是的!

我為自己辯解。“這是我父母的事。他們讓我學拉丁文、希臘文,學所有這些玩意兒。可他們沒有讓我學跳舞,當時在我們那裏不時興跳舞,我的父母自己也從未跳過舞。”

她冷冷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蔑視,臉上也露出使我想起少年時代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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