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國人,名喚湯姆生,但是他不準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贈了她這個相仿的名字。從生物學家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我初次見到賽姆生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裏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裏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後的高xdx潮,只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仿佛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沖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兇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子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當啷傾倒在巨桶裏,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擴大,終於脹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種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臨下,只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家門面,黃的又是兩家門面。弄堂裏空無所有,半夜的風沒來由地歸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後有人淒淒吹軍號,似乎就在弄堂裏,又似乎是遠著呢。

弦子又急了,饒鈸又緊了。我買到了夜場的票子,掉轉身來正待走,隔著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紅黯的燈光裏,遠遠看見天鵝絨門簾一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我認得是我的二表嬸,一個看不仔細,只知道她披著皮領子的鬥篷。場子裏面,洪大的交響樂依舊洶洶進行,相形之下,外面越顯得寂靜,簾外的兩個人越顯得異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沒想到二嬸也高興來聽這個!”二表嬸笑道:“我自己是決不會想到上這兒來的。今兒賽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兩張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橫豎無所謂,就一塊兒來了。”我道:“二嬸不打算聽完它?”二表嬸道:“賽姆生太太要盹著了。我們想著沒意思,還是早走一步罷。”賽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當,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這樣的——”正說著,穿制服的小廝拉開了玻璃門,一個男子大踏步走進來,賽姆生太太咦了一聲道:“那是陸醫生罷?”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嬸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見了他!就是他給了她那兩張票,這會子我們聽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問道:“賽姆生太太,你這就要回去了麼?”賽姆生太太雙手握住他兩只手,連連搖撼著,笑道:“我哪兒舍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憋得慌。本來,音樂這玩意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嬸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時我沒有再看見賽姆生太太。後來我到她家裏去過一次。她在人家宅子裏租了一間大房住著,不甚明亮,四下裏放著半新舊的烏漆木幾,五鬥櫥,碗櫥。碗櫥上,玻璃罩子裏,有泥金的小彌陀佛。正中的圓桌上鋪著白累絲桌布,擱著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裏放了一撮子撳紐與拆下的軟緞紐絆。墻上掛著她盛年時的照片;耶穌升天神像;四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裏買來的西洋畫,畫的是靜物,蔻利沙酒瓶與蘋果,幾只在籃內,幾只在籃外。裸體的胖孩子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兒女,她的孫子與外孫。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裏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像,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會了向攝影機做媚眼。中年以後她喜歡和女兒一同拍,因為誰都說她們像姊妹。攝影師只消說這麼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賽姆生太太不那麼上照了,瞧上去也還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二十歲。染了頭發,低低的梳一個漆黑的雙心髻。體格雖談不上美,卻也夠得上引用老舍誇讚西洋婦女的話:“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膚也保持著往日的光潤,她說那是她小時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據她自己的敘述,她的童年時代是極其艱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賽姆生太太的話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編的謊距離事實太遠了,說不定遠兜遠轉,“話又說回來了”的時候,偶爾也會迎頭撞上了事實。

賽姆生太太將照相簿重新鎖進箱子裏去,嗟嘆道:“自從今年伏天曬了衣裳,到如今還沒把箱子收起來。我一個人哪兒擡得動?年紀大了,兒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覺得義不容辭,自告奮勇幫她擡。她從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籠,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兒可得找個推拿的來給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著一把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利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只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只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鉆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幹凈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只動物。

她忙碌著,嘶嘶地從牙齒縫裏吸氣,仿佛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

也許她畢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疊了上去,她說:“別忙著走呀,我下面給你吃。”言下,又拖出兩只大藤籃來。我們將藤籃擡了過去之後,她又道:“沒有什麼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面罷!”我道:“謝謝您,我該走了。打攪了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了她,站住在墻跟下說了一會話。她挽著一只網袋,上街去為兒女們買罐頭食物。

她的兒女們一律跟她姓了賽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國籍,初時雖然風光,事變後全都進了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與他們。她攢眉道:“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家蕩產的?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著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兒防老,積谷防饑,我這以後不指望著他們還指望著誰?怎能不敷衍著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前兒個我把包裹打點好了,又不會寫字,央了兩個洋行裏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家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

做飯是小事,往日我幾桌酒席也辦得上來,如今可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飯。你別瞧我打扮得頭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裏實在是五癆七傷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天天上普德醫院打針去,藥水又貴又難買。偏又碰見這陸醫生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占人的便宜。正趕著我心事重重——還有這閑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裏不知作了什麼孽,一輩子盡撞見這些饞貓兒,到哪兒都不得清凈!“

賽姆生太太還說了許多旁的話,我記不清楚了。哈同花園的籬笆破了,墻塌了一角,缺口處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煙蒙蒙上升,鱗鱗的瓦在煙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歡提起她幼年的遭際,因此我們只能從她常說的故事裏尋得一點線索。她有一肚子的兇殘的古典,說給孩子們聽,一半是嚇孩子,一半是嚇她自己,從恐怖的回憶中她得到一種奇異的滿足。她說到廣東鄉下的一個婦人,家中養著十幾個女孩。為了點小事,便罰一個小女孩站在河裏,水深至腰,站個一兩天,出來的時候,濕氣也爛到腰上。養女初進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裏,旁邊的肉墳起多高。隔了幾天,腫的地方出了膿,筷子生到肉裏去,再讓她自己一根根拔出來。直著嗓子叫喊的聲音,沿河一裏上下都聽得見。即使霓喜不是這些女孩中的一個,我們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於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與磨折。霓喜有時候一高興,也把她自己說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許是她的羅曼諦克的幻想。她的發祥地就在九龍附近也說不定。那兒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歲上,養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裏去。賣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說是一百二十元,隨後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價,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先後曾經領了好幾個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見她便把她留下了,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還有一些傳奇性的穿插,說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年輕的印度人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答話,兩下裏都有了心。他發了一筆小財,打聽明白了她的來歷,便路遠迢迢托人找霓喜的養母給他送個丫頭來,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才成交。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沈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裏面揉了金。鼻子與嘴唇都嫌過於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裏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著,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初上城時節,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只充銀點翠鳳嘴花,耳上垂著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煙裏火回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褲,跟在那婦人後面,用一塊細綴穗白綾挑線汗巾半掩著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後門進去,扭扭捏捏上了樓梯。樓梯底下,夥計們圍著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些的,只怕東家見怪,便低著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裏,紅木架上擱著一盆熱水,桌上支著鏡子,正在剃胡子呢。他養著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胡子,須尖用膠水撚得直挺挺翹起。臨風微顫。他頭上纏著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極挺括的西裝。年紀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聽見腳步聲,便抓起濕毛巾,揩著臉,迎了出來,向那婦人點了點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了。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幾趟,早就熟門熟路了,便跟了進來。霓喜一進房便背過身去,低著頭,抄著手站著。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過霓喜的衣領,把她旋過身來,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來,婦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與他看過了。霓喜疼得緊,眼珠子裏裹著淚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著腰笑了,又道:“有濕氣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彎下腰去,提起她的褲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婦人待要與她脫鞋,霓喜不肯,略略掙了一掙,婦人反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並不曾弄毛一點。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手臂,叫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著你!”婦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原來是你的人了!老板,你這才吐了口兒!難得這孩子投了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住不給你麼?什麼濕氣不濕氣的,混挑眼兒,像是要殺我的價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當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著,也調理不出這麼個斯斯文文上畫兒的姑娘。換了個無法無天的,進了你家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

婦人覆又捋起霓喜的袖子來,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羅唣了!難不成要人家脫光了脊梁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勁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來,搭訕著接過霓喜手中的小包袱來,掂了一掂,向婦人道:“這就是你給她的陪送麼?也讓我開開眼。”便要打開包袱,婦人慌忙攔住道:“人家的襯衣鞋腳也要看!老板你怎麼這樣沒有品?”雅赫雅道:“連一套替換的衣裳也沒有?”婦人道:“嫁到綢緞莊上,還愁沒有綾羅綢緞一年四季冬暖夏涼裹著她?

身上這一套,老板你是識貨的,你來摸摸。“因又彎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褲腳道:”是蘇州捎來的尺頭哩!進貢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又道:”腳便是大腳。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國脾氣,腳小了反而不喜歡。若沒有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給我兩百塊,再同你討二十塊錢喜錢。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這個媒,腿也跑折了,這兩個喜錢,也是份內的,老板可是王媽媽賣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兩趟,車錢船錢我跟你另外算便了。兩百塊錢可太多了,叫我們怎麼往下談去?“婦人道:”你又來了!兩百塊錢賣給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圖你個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個後輩子的福,也是我們母女一場。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賣到堂子裏去,那身價銀子,少說些打她這麼個銀人兒也夠了!“當下雙方軟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議定價目。

雅赫雅是一個健壯熱情的男子,從印度到香港來的時候,一個子兒也沒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將錢看得相當的重,年紀輕輕的,已經偏於慳吝。對於中年的闊太太們,他該是一個最合理想的戀人,可是霓喜這十四歲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卻不是熱情而是一點零用錢與自尊心。

她在綢緞店裏沒有什麼地位。夥計們既不便稱她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樓上”二字來代表她。她十八歲上為雅赫雅生了個兒子,取了個英國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後,行動比較自由了些,結識了一群朋友,拜了幹姊妹,內中也有洋人的女傭,也有唱廣東戲的,也有店東的女兒。霓喜排行第二,眾人都改了口喚她二姑。

雅赫雅的綢緞店是兩上兩下的樓房,店面上的一間正房,雅赫雅做了臥室,後面的一間分租了出去。最下層的地窖子卻是兩家共用的,黑壓壓堆著些箱籠,自己熬制的成條的肥皂,南洋捎來的紅紙封著的榴蓮糕。丈來長的麻繩上串著風幹的無花果,盤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頭上吊著熏魚,臘肉,半幹的褂褲。影影綽綽的美孚油燈。那是個冬天的黃昏,霓喜在地窖子裏支了架子燙衣裳。三房客家裏的一個小夥子下來開箱子取皮衣,兩個嘲戲做一堆,推推搡搡,熨鬥裏的炭火將那人的袖子上燒了個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後合。

正亂著,上面夥計在樓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樓去了。”霓喜答應了一聲,把熨鬥收了,拆了架子,疊起架上的絨毯,趿著木屐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廚房裏去拎了一桶煤,帶到樓上去添在火爐裏,問雅赫雅道:“今兒個直忙到上燈?”雅赫雅道:“還說呢!就是修道院來了兩個葡萄牙尼姑,剪了幾丈天鵝絨做聖台上的帳子,又嫌貴,硬叫夥計把我請出來,跟我攀交情,嘮叨了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錢,原不是好賺的。”雅赫雅道:“我還想賺她們的哩!不貼她幾個就好了,滿口子仁義道德,只會白嚼人。那梅臘妮師太還說她認識你呢。”霓喜喲了一聲道:“來的就是梅臘妮師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來的時候也沒聽說有什麼親戚,這會子就不清不楚弄上這些牽牽絆絆的!底下還有熱水沒有?燒兩壺來,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竈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竈門前,看著那火漸漸紅旺,把面頰也薰紅了。站起來脫了大襖,裏面只穿一件粉荷色萬字縐緊身棉襖,又從墻上取下一條鏤空襯白挖雲青緞舊圍裙系上了。先沖了一只錫制的湯婆子,用大襖裹了它,送了上去,順手將一只朱漆浴盆帶了上去,然後提了兩壺開水上來,閂上門,伺候雅赫雅脫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會,雅赫雅將兩只濕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後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緊緊的摟了一摟。那青緞圍裙的胸前便沾滿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罷,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來,忽道:“你入了教了,有這話沒有?”霓喜道:“哪兒呀?我不過在姐夫家見過這梅臘妮師太兩面……”雅赫雅道:“我勸你將就些,信信菩薩也罷了。便是年下節下,往廟裏送油送米,布施幾個,也還有限。換了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還了得,她們是大宅裏串慣了的,獅子大開口,我可招架不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門裏串慣了的,打總督往下數,是個人物,都同她們有來往。除了英國官兒,就是她們為大。你雖是個買賣人,這兩年眼看步步高升,樹高招風,有個拉扯,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存心要結交官場。我的姐姐,幾時養的你這麼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有道是水漲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許我妻隨夫貴麼?”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還說跟不上呢?你現在開著這爿店,連個老媽子都雇不起?什麼粗活兒都是我一把兒抓,把個老婆弄得黑眉烏嘴上竈丫頭似的,也叫人笑話,你枉為場面上的人,這都不曉得?憑你這份兒聰明,也只好關起門來在店堂裏做頭腦罷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著臉在她腮上啄了一下,昵聲道:“我也不要做頭腦,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沒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沒心肝,腸子也行。中國人對於腸子不是有很多講究麼?一來就鬧腸子斷了。“霓喜在他頸背後戳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給你慪斷了!“

她見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興頭,便乘機進言,閑閑地道:“你別說外國尼姑,也有個把好的。那梅臘妮師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談相,半句客套也沒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裏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說你什麼來?”霓喜道:“她說我什麼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裏,彎腰擰毛巾。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婚。”雅赫雅道:“結婚麼?同誰結婚呢?”霓喜恨得牙癢癢的,一掌將他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滑倒在水裏,罵道:“你又來慪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梅臘妮師太沒替你做媒麼?”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裏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氣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聽了個耳滿心滿。你入了教,趕明兒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入了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裏頭補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我說在頭裏,諒你也聽不進: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勝過我。“雅赫雅道:”水涼了,你再給我兌一點。“霓喜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嚇,聳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細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著霓喜踢了幾腳。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撐著坐了起來道:“我哭什麼?我眼淚留著洗腳跟,我也犯不著為你哭!”說著,仍舊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的氣漸漸平了,取過毛巾來揩幹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湯婆子拿過來焐著,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因又將椅子挪到霓喜跟前,雙膝夾住霓喜的肩膀,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只是騰挪,並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兒急著想嫁人了,年歲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別提孩子了!抱在手裏,我心裏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是。趕明兒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贅字號裏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趕到後院子裏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認我做娘不認?”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領裏去,笑道:“你今兒是怎麼了,一肚子的牢騷?”霓喜將他的手一摔,一個鯉魚打挺,躥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裏不自在,盡自撾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著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慣壞了,動不動就浪聲顙氣的。”霓喜跳腳道:“你幾時慣過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飾,大捧的銀子給我買零嘴兒吃來著?”雅赫雅沈下臉來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飾,我什麼地方待虧了你?少了你的吃還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少吃沒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會子吃不了三天飽飯,就慣得她忘了本了,沒上沒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買的!“雅赫雅吮著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這一層,為什麼你逢人就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來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頓了一頓,方道:”這也是你逼著我。誰叫你當著人不給我留面子,呼來叱去的。小姊妹們都替我氣不服,怪我怎的這麼窩囊。人人有臉,樹樹有皮,我不是你買的,我就由著你欺負麼?“說著,又要哭。雅赫雅道:”對你幹姊妹說說也罷了,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時候也掛在口上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的,你當我是愛親做親麼?’”霓喜兜臉徹腮漲得通紅,道:“賊砍頭的,你幾時見我同男人勾搭過?”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著浴盆裏的水搓洗毛巾,喃喃罵道:“是哪個賊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頭,血口噴人?我把這條性命同他兌了罷!”雅赫雅側著頭瞅著她道:“你猜是誰?”霓喜道:“你這是詐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還不出你一個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兒個累了,不打你,只顧打呵欠。你去把飯端上來罷。”

霓喜將毛巾絞幹了,晾在窗外的繩子上,浴盆也擡了出去,放在樓梯口的角落裏,高聲喚店裏的學徒上來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漬,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團團轉,還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沒見這昏君,聽見風就是雨……”

學徒將孩子送了上來。那滿了周歲的黃黑色的孩子在粉紅絨布的繈褓中睡著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兒去了?”學徒道:“哥兒在廚房裏看他們燉豬腳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沒有誰懷肚子,吃什麼酸豬腳?”將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懸在窗外的毛巾與襯衫褲,哪消一兩個時辰,早結上了一層霜,凍得僵硬,暮色蒼茫中,只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了。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裏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了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著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梅臘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霓喜背上系著兜,馱著孩子,正在廚下操作。寒天臘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裏洗那銅吊子,銅釘的四周膩看雪白的豬油。兩個說了些心腹話。霓喜只因手上臟,低下頭去,擡起肩膀來,胡亂將眼淚在衣衫上"h了一h,嗚咽道:“我還有什麼指望哩?

如今他沒有別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還有我站腳的地方麼?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臘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你這些年怎麼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現守著個兒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師父你不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跡,少不得守著個現成的老婆,將就著點。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裏肯認帳?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說他安的是什麼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麼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基來,笑掉人大牙罷了!“梅臘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了,沾著點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讓人撕了塊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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