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赫雅當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家裏需要這麼個女人,幹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對於她的身份問題並沒有加以考慮。後來見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氣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著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了。霓喜小時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幾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出落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顏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閑時在店門口一站,把裏裏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惟有雅赫雅並不曾對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裏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著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只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於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準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借著旁的題目跟他慪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寧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並帶去受了洗禮。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家裏找了個女傭幫忙,生產後便長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墻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霓喜賭氣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裏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別墅麼?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麼?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麼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舍於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當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裏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著,乘了竹轎,上山遊玩。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只是人煙稀少,林子裏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裏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鉆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認得我了。”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發,嗔那轎夫不看著點兒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麼會子,就幹得像茶裏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麼?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幹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臟了,育嬰堂裏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產,因此修道院裏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眾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麼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梅臘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肉,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只怕趕不及。”姑子們道:“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麼?”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紮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了!”眾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裏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別墅裏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並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罵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麼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臘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瓏,領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磚鋪地,綠粉墻,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家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讚不絕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竈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裏等候。吃過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家鬥牌消遣,霓喜卻鬧著要到園子裏去看看。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曬黑,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發,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轉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叼著嘴和他說話,扮著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聽!”

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家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家立計,樣樣都精。”梅臘妮問道:“你有個幹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內行。”

霓喜帶笑只管唱下去,並不答理。唱完了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的乖寶寶了!”說著,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丟下了孩子,混到人叢裏來玩牌。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著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眾人方才到花園裏換一換空氣。一眾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著時式的裘頭,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頂心的頭發,下面垂著月牙式的前劉海,連著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褲,滾著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裏一拋。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頜上蘇蘇搔著,斜著眼笑道:“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麼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了。”

正說著,墻上一個人探了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向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臘妮師太送了一罐子雞湯來。”梅臘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勞米耳先生費心。早知你們老爺在家,早就來拜訪了。”那堵墻是沿著土岡子砌的,綠累累滿披著爬藤。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墻頭築著矮矮的一帶黃粉欄桿,米耳先生背倚著欄桿,正在指揮著小廝們搬花盆子。梅臘妮起先沒看見他,及至看清楚了,連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轉身向這邊遙遙地點了個頭道:“你好呀,梅臘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氣度不凡,胡須像一只小黃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對翻白眼,有傷和氣。頭頂已是禿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後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當下梅臘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應了一聲。梅臘妮笑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門裏沒放假。”梅臘妮道:“衙門裏沒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父,原來你這麼壞!”霓喜忍不住,大著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麼?你去做一年尼姑試試,就知道了。”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眾不同一點,而且摻雜著廣東話,米耳先生卻聽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麼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樣。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裏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著鼻子的黃胡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後去了。從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顏悅色的向梅臘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梅臘妮道:“她家現開著香港數一數二的綢緞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臘妮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負著手,略略彎了彎腰。霓喜到了這個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只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裏,湊上去深深嗅著。只聽那米耳先生向梅臘妮說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臘妮問什麼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廚子沒了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來指點指點他,行不行?”梅臘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麼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沒吃過我做的葡萄牙雜燴罷?管教你換換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極了。時候也不早了,就請過來罷。就在我這兒吃晚飯。沒的請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罷。“又道:”還有倫姆健太太,也請過來。你也沒吃過梅臘妮師太做的葡萄牙雜燴罷?不能不嘗嘗。“說著,有仆歐過來回話,米耳先生向這邊點了個頭,背過身去,說話間便走開了。

梅臘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點幹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與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臘妮手裏捏著她這把柄,以後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求必應,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與霓喜是決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總難免有幾分割舍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擻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線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臘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看霓喜時,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後跟兒,仿佛是要決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臘妮沒奈何,咳嗽了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兒吃到嘴,還是沾了人的光!”

梅臘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了。”當下叮嚀眾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繞道向米耳先生家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著,在前引導。黑影裏咻咻跑出幾條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裏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臘妮吃了,自到廚房裏照料去了。這裏米耳先生與霓喜一句生,兩句孰,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了回來,只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監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臘妮存心防著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裏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麼來了這一會兒,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著時候的,再沒錯。”霓喜笑道:“那麼,什麼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了規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台上的一排白蠟燭一齊點上了,向梅臘妮笑道:“我們來點音樂罷。好久沒聽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發長進了。”梅臘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道:“別客氣了。我那大女兒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臘妮背向著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來。米耳先生特地點了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曲,自己便與霓喜坐在一張沙發上。那墻上嵌著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只有玻璃瓶裏的幾朵朱紅的康乃馨,仿佛是濃濃的著了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疊。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只將兩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麼?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裏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裏的,都是你這麼一攪糊,準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裏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只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只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裏,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只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後讓著,只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麼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麼?”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裏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麼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只要有。”說著,笑了。他看準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裏也有數,便撅著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是金剛鉆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裏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墻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地催著眾人收拾下山。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只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只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裏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麼也沒說。黃粉欄桿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桿往上爬,盆裏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絳拴了,吊在頸裏,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霓喜立志要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裏跑?他只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著她丈夫,那是決不至於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了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後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聖母像裁件披風,今兒便尋出來與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阪上被魚販子桶裏的水沖得又腥又粘又滑。街兩邊夾峙著影沈沈的石柱,頭上是陽台,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紮風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紅裏仿佛下了毒。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裏掛著彩球,慶祝它這裏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櫃台裏閃著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吊著油汙的平金玉色緞大紅裏子的門簾,如同舞台的上場門。門頭上懸著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著“開張志喜”幾個水鉆字,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櫃台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著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著,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餵奶,霓喜只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霓喜就著陽台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擡頭看見欄桿上也擱著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後襯著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著,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了,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了。

晾著的一條拷綢褲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麼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裏?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只有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孩子撒完了尿,鬧起來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發楞,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被風吹得冰涼的。回到房裏,梅臘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臘妮雖然千叮囑萬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作,只須提防著點,不容霓喜與米耳先生繼續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臘妮去了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床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加搭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只說這家裏亂得狗窩似的,要什麼沒什麼。霓喜見他滿面陰霾,早猜到了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著臉,眼睛也不向他,嘆了口氣道:“你這脾氣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聽哩,偏又趕上你不高興的時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麼話?”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初你叫我遠著她們點,我不聽,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麼?”雅赫雅道:“尼姑怎麼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著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了。”雅赫雅道:“怎麼了?”霓喜嘆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梅臘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家吃飯。人家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當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裏不痛快,她也看出來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雙手按著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才她在這兒,你怎麼不當面跟她對一對詞兒?”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這種人,遠著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氣……我真怕了你了!”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了,當場竟發不出話來。過後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臘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臘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麼集會,不用招呼我家裏那個了。她糊塗不懂事,外頭壞人又多。”梅臘妮聽出話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氣了個掙,從此斷了往來,銜恨於心,不在話下。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吃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紮實,紫黑面皮,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卷發,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著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著頭只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喱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與發利斯,發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還不另斟上來!”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裏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喱汁,霓喜擦著,擦著,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了,忙什麼?別盡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著?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說得發利斯越發紫漲了面皮。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著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只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麼?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致小媳婦兒。”

雅赫雅道:“用不著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著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裏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的規矩多麼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了面幕在園子裏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抑,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後一推,道:“你太癡心了!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吃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了!”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了!他學壞了,也就不至於上嫂子的當了!”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裏如何坐得穩,看著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

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麼?”裏面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裏抓過藥,你們送了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夥計搖手道:“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沖著你賠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了要梅子過口。”說著,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托著,送了過來。霓喜嘗了,讚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夥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發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麼?”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笑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仿佛我是個小孩兒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藥,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夥計叫他七日後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裏面,揭開一只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銘找了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霓喜瞅著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太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嗅道:“怎麼不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混充的!”

崔太銘賭氣將勺子裏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麼?”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個把蜜蜂算得了什麼?多捉兩個放在缸裏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慪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臉盆水來,伺候霓喜揩凈衣裳。

霓喜索性在他們櫃台裏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地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她那八歲的兒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臘妮師太看見了。梅臘妮白帽黑裙,挽著黑布手提袋,夾著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撲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掛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臘妮笑道:“怎麼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著藥店道:“媽在這裏頭。”梅臘妮探了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臉水,卻又不見她洗臉,只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著旁邊的夥計,餳成一塊。梅臘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裏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兒,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著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著紐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與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背著手轉了一圈。眾夥計一起鴉雀無聲。霓喜悄悄地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板?”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綴了所買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利斯做了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裏面坐地,叫了兩碗面來當點心。梅臘妮業已尋到店裏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又道:“論理,我出家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面,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了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家人,可擔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裏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技,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著麼?”雅赫雅聽了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家,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采過頭發來,揪得她兩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嚇楞住了。霓喜緩過一口氣來之後,自不肯善罷甘休,丟盤摔碟,跳了一場,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與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樓上貯藏室查點貨色,夥計們隨侍在旁,一個學待在竈下燃火,一個打掃店面,女傭上街買菜去了。崔玉銘手提兩色蜜餞果子,兩罐於蜜,尋上門來,只說要尋樓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學徒說已經搬了多時了,他問搬到哪裏去了,那學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揚聲問上樓來。霓喜亂挽烏雲無精打采走出房來,見是他,吃了一嚇,將手捫住了嘴,一時出不了聲。雅赫雅從對房裏走出來,別的沒看見,先看見崔玉銘手裏拎著的小瓦缽子,口上粘著桃紅招牌紙,和霓喜昨日在藥店買來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兜臉一拳頭,崔玉銘從半樓梯上直滾下去,一跤還沒跌成,來不及地爬起來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級並一級追下樓去,踏在罐子滑膩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幾尺遠,人到了店堂裏,卻是坐在地下,覆又掙起身來,趕了出去。霓喜在樓上觀看,一個身子像撂在大海裏似的,亂了主意。側耳聽外面,卻沒有嚷鬧的聲音,正自納罕,再聽時,仿佛雅赫雅和誰在那裏說笑,越發大疑,撐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生怕那汪著的蜜糖臟了鞋。掩到門簾背後張了一張,卻原來是於寡婦,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來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氣也消了,斜倚在櫃台上,將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打開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給她看。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張膽,我和那崔玉銘不合多說了兩句話,便鬧得一天星鬥。昨兒那一出,想必就是為了崔玉銘——有人到他跟前搗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頓打。為了芝麻大一點,接連羞辱了我兩回!”思想起來,滿腔冤憤,一時撈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將門頭上懸掛的“開張志喜”描花鏡子綽在手中,掀開簾子,往外使勁一摔,鏡子從他們頭上飛過,萬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嘩啦碎了,亮晶晶像潑了一地的水。

隨著鏡子,霓喜早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於寡婦打得千創百孔,打成了飛灰,打成了一蓬煙,一股子氣,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雙手舉起櫃台上攤開的那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憑空橫掃過去,那匹綢子,剪去了一大半,單剩下薄薄幾層裹住了木板,好不厲害,克嚓一聲,於寡婦往後便倒,雅赫雅沾著點兒,也震得滿臂酸麻,霓喜越發得了意,向櫃台上堆著的三尺來高一疊綢緞攔腰掃去,整疊的匹頭推金山倒玉柱塌將下來,千紅萬紫百玄色,閃花,暗花,印花,繡花,堆花,灑花,灑線,彈墨,椒藍點子,飛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陣踐踏。雅赫雅也顧不得心疼衣料,認明霓喜的衣領一把揪住,啪啪幾巴掌,她的頭歪到這邊,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兩個扭做一團,於寡婦坐在地下只是喘氣,於家跟來的老媽子彎腰揀起於寡婦星散的釵環簪珥,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了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裏。旁邊的夥計們圍上來勸解,好不容易拉開了雅赫雅兩口子。於寡婦一只手挽著頭發,早已溜了。霓喜渾身青紫,扶墻摸壁往裏走,櫃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閃身在簾子裏頭,倒退兩步,騰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丟出去。丟了出去,自己也心驚膽戰,在樓梯腳上坐下了,拍手拍腳大哭起來,把外面的喧嘩反倒壓了下去。

須臾,只見雅赫雅手握著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給我走!你這就走!你不走我錐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兒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兒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這麼容易的事,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來年,生兒養女,吃辛吃苦,所為何來?你今日之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頭哭,一頭叫起撞天屈來,雅赫雅發狠,將剪刀柄去砸她的頭,道:“你真不走?”霓喜順勢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道:“你好狠心!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不信你的心就這樣狠!”眾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強,上前勸解,雅赫雅冷冷地道:“用不著勸我,倒是勸勸她,她是知趣的,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也不許帶,孩子不許帶,馬上離了我的眼前,萬事全休。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初領她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賣了。看她強得過我!”說著,滿臉烏黑,出去坐在櫃台上。霓喜聽他口氣,斬釘截鐵,想必今番是動真氣了,不犯著吃眼前虧,不如暫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過來了再說。趁眾人勸著,便一路哭上樓去,撿衣服,雅赫雅貴重些的物件都沒有交給她掌管,更兼他過日子委實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體己來。她將箱子兜底一掀,嘩啦把東西倒了一地,箱底墊著的卻是她當日從鄉下上城來隨身帶著的藍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裏,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種種仿佛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麼地方了。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朱砂點子。終年是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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