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丹·敘事動力被忽略另一面-以《蒼蠅》中的 “隱性進程”為例 (1)

內容提要 近二十年來 ,敘事進程成為西方敘事研 究界一個越來越熱門的話題。對進程的研究是對結構主義靜態敘事模式的一種回應。迄今為止,在研 究整個文本的敘事運動時,關註對象均為 以情節中不穩定因素為基礎的單一敘事進程。然而,在不少敘事作 品中,存在雙 重敘事進程,一個是顯性 的,也就是批評家們迄今所關註 的對象 ;另一個則是隱性的,為以往對敘事進程的研究所忽略。這種 隱性進程隱蔽在 顯性進程的後面 ,與顯性進程在倫理價值或主題意義上呈補充性或顛覆性的關系,一般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且經常具有不同程度 的反諷性。在曼斯菲爾德 的 《蒼蠅》 中,就存在 一個 與顯性進 程呈補充關系 的反諷性 隱形進程 ,其主要構成成分是看上去偏離情節的文本 因素,與情節發展呈現 出不 同走 向。對這種 隱形進程 的探討 ,不僅能在很大程度上豐 富和加深我們對作 品修辭 目的、主題意義和審美價值 的理解,而且能幫助我們看到人物的覆雜性和多面性。

20世紀 80年代中期 ,美國文評家彼得 ·布魯克斯出版了頗具影響的 《閱讀情節》 (Reading for the Plot)一書,為近年來西方探索敘事進程的小熱潮進行了重要鋪墊。這本書是對 60年代興起的結構主義敘事學的一種 回應。布魯克斯認為敘事學的分析模式揭示了在傳統批評中被忽略的基本結構關系 ,給人以較大啟迪 ,但過於靜態 ,不利於分析情節運動 。他借鑒精神分析的方法 ,將敘事視為閱讀過程中,文本 “內部能量、張力 、沖動 、抗拒和願望” 構成 的動態系統 ,探討連接敘事頭尾和推 動中部前行 的力量 。8O年代 末 ,修辭 性敘 事批評 家詹 姆斯 ·費倫 出版了 《閱讀人物、閱讀情節》 一書 ,與布魯克斯類似 ,他將敘事視為一種進程 ,但沒有沿著精神分析的軌道走 ,而是借鑒敘事學關於故事內容和話語表達的區分 ,將敘事進程 的基礎界定為故事 中的 “不穩定 因素” 以及話語 中的 “緊張因素”。 在故事層次 ,人物和/或人物的處境發生了某種變化 ,而這種變化是通過人物沖突關系的覆雜化和最終 (部分 )解決來實現 的;在話語層次 ,則存在圍繞不穩定 因素展開 的作者與讀者 、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沖突關系——涉及價值 、信仰或知識等方面的重要分歧 。 

費倫先後出版 了四部專著,從不同
角度探討敘事進程。由於費倫是近二十年來西方敘事研究界的領軍人物 ,他對敘事進程的探討產生了較大影響。著名英 國敘事文體學家邁克爾 ·圖倫在 2009年出版的 《短篇小說的敘事進程》 一書中 ,采用語料庫文體學 的方法 ,對敘事進程展開探討 ,分析作 品的文字選擇如何在閱讀過程 中引起讀者的懸念或讓讀者感到意外 ,如何制造神秘感或緊張氣氛等等。 近年來 ,西方學界對敘事進程產生了越來越大的興趣 ,他們 的研究豐富和加深了對虛構敘事的探討 ,使我們更好地看到文本 的運作方式 ,更好地理解作者、敘述者和讀者之間的交流。
然而,正如布魯克斯 的 “Reading for the Plot”這一書名中的定冠詞 “the” 和 “plot” 所 顯示 的 ,迄 今 為止 ,在研 究 整 個文 本 的 敘事 運 動 時 ,關註 對 象 是 以情節中不穩定因素為基礎的單一敘事進程。 其實,在不少虛構敘事 中,存在雙重敘事進程 ,一個是顯性的,也就是批評家們迄今所關注的對象 ;另一個則是隱性的,為以往對敘事進程的研究所忽略 。這種隱性進程隱蔽在 顯性進程的後面,往往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它與顯性進程在主題 意義上呈補充性或顛覆性的關系。如果小說文本中存在這樣的雙重進程 ,而我們僅僅關註顯性 的那種 ,就很可能會片面理解甚或嚴重誤解作者的修辭意圖、作 品的主題意義和審美價值 。


一、 小說的 “隱性進程” 與詩體的 “潛藏思想 ”之異同

在 1883年寫給志趣相投 的朋友 A.w.M.巴利 的一封信 中,英 國詩人 G.M.霍普金斯區分了古希臘悲劇 (詩體)抒情性片段中的 “顯性思想” (overthought)和 “潛藏思想” (underthought),前者為讀者和編輯能看到的表層意思 ,而後者則是隱藏在表層之下的潛流 ,主要通過詩人並非 (十分)有意采用 的 (only half realized)隱喻來表達。① 加拿大文評家 N.弗萊 曾對這一區分加 以解釋 :顯性思想是 “同時代讀者所理解的基本內容 ,而通常也可能是詩人本人認為 自己所表達的基本 內容 。

它主要是詩歌句子的意思或有意識表達的意思。而潛藏思想則是由
比喻和意象的進程所構成的 ,與詩歌的表層意思形成一種情感上 的對 比關 系,補充或顛覆表層意思”。那麽 ,這種詩體 的 “潛藏思想 ”跟本文所探討的小說 的“隱性進程”有何區別呢?首先 ,“潛藏思想”是 “悲劇詩人筆下的抒情性片段”中出現的局部意義,而本文所說 的 “隱 陛進程”則是從作品開頭到結尾 的隱性敘事運動。其次 ,詩體 中的潛藏思想有賴於比喻和意象 的暗示意義 ,而小說的隱性進程則主要依靠非比喻j生的故事事實和敘述技巧來建構。再次 ,詩體 中的潛藏思想經常並非是詩人 (十分)有意為之 ,而貫穿小說文本的隱性進程則是一種有意識 、有 目的的修辭策略。

此外 ,詩體中的 “潛藏思想”是一種正面的潛流,
而散文敘事的隱性進程則有時體現 出某種負面的意識形態立場。且以凱特 ·肖邦的 《黛西蕾的嬰孩》 (1893)為例 ,作品的顯性進程揭示了種族歧視的危害 ,體現 出反奴隸制的立場 ,但在其背後的隱性進程則逐漸建構出一個 (真 ) 白人沒有種族歧視和種族壓迫 ,只有 (真 )黑人才有種族歧視和種族壓迫的虛構世界 ,暗暗將黑人遭受的苦難歸結於黑人血統的劣根性。類似的情況 出現在 肖邦另一敘事作 品 《美麗的佐拉伊德》 (1893) 中,在文本表層 ,我們看到的是反奴隸制和父權制壓迫的顯性進程 ,但在文本深層 ,則存在一個維護奴隸制的隱性進程 ,暗暗美化迫害黑人的奴隸主 ,並將黑人的苦難歸結於上帝的懲罰 。 

這種負面的意
識形態立場超 出了霍普金斯和弗萊的考慮範圍。誠然 ,即便在小說敘事中這種情況也十分少見,但值得予以關註 ,因為這種隱l生進程跟顯性進程呈一種直接顛覆的關系 ,如果僅看到顯性進程 ,就會對作者的修辭意圖和作品的主題意義產生嚴重誤解 。

盡管小說的 “隱性進程”跟詩體的 “潛藏思想” 之間有各 種差異 ,但 也有重要相似之處 。首先 ,兩者都是文本 的 “潛流 ”,都是文 本深層意義 的重要 載體。其次 ,兩者都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無論作者持什麽立場 ,散文敘事的 “隱性進程”均為作者通過藝術手法間接地、藏而不露地加以表達的 ,而詩體中的“潛藏思想” 即便不是作者 十分有意為之 ,也依 賴於具有審美價值 的比喻/意象的暗示意義或聯想意義 。此外 ,敘事中的隱 l生進程和詩體 中的潛藏思想都跟文本的表層意思構成一種補充或顛覆的關系。


二 “隱性進 程’’的反諷與通常反諷之差異

無論是屬於補充性質還是顛覆性質 ,小說中的隱性進程經常具有不同程度的反諷性。我們知道 ,通常的反諷有兩種基本類型:“言語反諷” 和 “情景反諷”,前者涉及言詞與其所表達的意思之間的不協調 ,後者則涉及行為和其結果之 間的不協調。 筆者曾區分 了另一種反諷 “語境決定的反諷”,其特點是 :文字與其所表達的意義協調一致 ,行為本身也不產生反諷意義 ,但這些文字和行為在特定的語境中則具有隱含的反諷性。 這些都是在作品局部出現的反諷 ,而本文所探討的反諷則是作品從頭到尾 的一股反諷 性潛 流,且其隱含性也有別 於 “言語反諷”、“情景反諷” 以及通常 “戲劇性反諷” 的明顯性。(找尋索引請點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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