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帕森斯開往聖加斯廷帕威的汽車上下來一個男人,他轉向北方,朝北極星的方向往山上走去。此時才僅僅6點半,可是星星已布滿天空。一陣冷風從海面吹來,峭壁下面的燈塔在剛降臨的夜幕裏明亮而有節奏地閃爍著。

男人孤身一人。他毫不猶豫地趕著路,不時帶著謹慎的好奇東張西望。高聳、廢棄了的錫礦發電站,在夜色中時隱時現,似昔日文明的殘跡。礦工的小屋雜亂無序地散布在山上,黑暗中,屋裏的燈光孤寂地眨巴著,如同這凱爾特人夜的寂寞。

參孫和德萊拉:均為《聖經》人物。參孫以身強力大著稱。德萊拉是其情婦。參孫被她出賣。


他堅定地繼續走著,總是帶著警覺的好奇。他是位個子很高、身體強壯的男人,顯然正當壯年;肩膀寬闊,而且相當硬挺。走路時,他身體從臀部略微向前傾斜著,就像一個必須彎腰來降低高度的男人。可他的背並不曲,從臀部直到肩部都是直挺挺的。

個子不高,墩實,腿腳粗壯的考內希礦工們的身影不時地與他擦身而過。他總是跟他們道聲晚安,好像在表明他是在自己熟悉的領域裏。他說話帶著西考內希的腔調。沿著這條陰郁的路走著,他一會兒看看陸地上住所的燈光,一會兒看看海面上的燈塔。船只看到燈塔就改變航向。瞧著自己和美洲之間那與黑暗渾為一統的大西洋,他顯得略微有些興奮,並感到很愜意。謹慎和激動與自制力在不斷交織著。

路邊的房舍開始關門了,他走進散落的不成形的孤寂的礦村,這是他過去所熟悉的。到了,離路左邊不遠有一座小客棧,透出溫暖適意的燈光。他註視著客棧的招牌:“錫礦工人之家”。可辨認不出老板的名字。他傾聽著。屋裏傳來興奮的談話聲,朗笑聲,一群男人的聲音裏夾雜著一個女人的尖笑聲。

他微微彎下腰,走進小酒吧。屋裏點著熱晃晃的燈,一個豐滿的女人從擦得發白的牌桌旁站了起來,牌桌上散落著黑、白、紅色的紙牌。玩遊戲的幾個男人擡起了頭,他們都是礦工。

陌生人轉過臉去,徑直走到櫃台。帽檐壓在眉毛上。

“晚上好!”女店主逢迎諂笑地說。

“晚上好,一杯淡啤酒。”

“一杯淡啤酒。”女店主巴結地重覆道,“夜晚真冷,——不過卻令人愉快。”

“是的。”男人附和著,沒有多話。然後,在沒人期待他再說什麼時出人意料地加了句:“天氣真是合乎時令。”

“非常合時令,確實是。”女店主說,“謝謝。”

男人端起杯子直接往嘴邊送去,然後一口幹了。他哢嗒一聲又把杯子放到鋅櫃上。

“再來一杯。”他說。

女人又倒了杯啤酒給他,然後這男人端著杯子走到靠近火堆的第二張桌子邊坐下。女人稍稍猶豫了一下又回到了她牌友的那張桌子旁。她已經註意到了這個人:一個體格健碩的家夥,穿著得體漂亮的陌生人。

可他說話帶著那種考內希新英格蘭人的口音,像那些礦工一樣,她自然地接受了。

陌生人把腳擱在火爐圍欄上,看著火。他英俊瀟灑,臉色紅潤,長著整齊的考內希人式的眉毛,眉下是考內希人式的又亮又懵懂的黑眼睛。他看起來心不在焉地註視著那牌桌。

這女人豐滿健康,黑頭發,一雙靈活的褐色小眼睛。她渾身蘊藏著生命和活力,她投入到牌戲的那股勁頭刺激著所有在座的男人。他們叫嚷著,大笑著。這女人手捫著胸,尖聲浪笑。

“噢,老天呀,笑死我了。”她氣喘籲籲道,“嘿,你,特拉沃羅先生,打牌得光明正大,餵,打牌得光明正大。不然的話,我要用牌了。”

“光明正大打牌!誰沒光明正大打牌?”特拉沃羅先生喊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打牌不光明正大,南克維斯太太?”

“是的,我這麼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難道你沒拿黑桃皇後?嘿,現在,別來搪塞我。我知道你拿了那張皇後,就像鐵定的我知道我叫愛麗斯一樣!”

“好吧,——憑著愛麗斯的名義,你將得到它……”

“哈!——我說什麼來著?你們見過這樣的男人嗎?我保證,你老婆肯定很容易被你這小子的樣子欺騙。”

話音剛落,她迸發出一陣響亮的大笑聲。四個穿卡其布軍服的士兵走了進來,打斷了她的笑聲,一個五短身材,矮胖的中年中士,一個年輕的下士,還有兩個年輕的二等兵。這女人傾斜著椅子。

“噢,天哪!”她叫道.“要是孩子們回來還沒有精疲力盡,我相信……”

“精疲力盡,老板娘!”中士大聲說道,“還沒有。”

女人站起身。

“我相信你們累壞了,親愛的。我肯定,你們要吃晚飯了。”

“我們還扛得住。”

“先來點兒喝的吧。”中士說。

女人忙碌地去拿酒。士兵們挪到火邊,攤開手腳。

“你們在這兒吃晚飯,”她問,“還是在廚房?”

“在這兒吃吧。”中士說,“更暖和舒服些——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孩子們,願意在哪兒吃,隨你們的便,隨你們的便。”

她一陣風似地不見了。片刻之後,一個年約16歲的姑娘走了進來。她個子高挑,清新可愛,長著齊整整的眉毛,一雙年輕的沒有表情的黑眼睛,渾身洋溢著那種給人以美的享受的凱爾特人式發育未全的柔弱和懵懂無知。

“嗨,瑪麗安!晚上好,瑪麗安!現在怎麼樣啊,瑪麗安?”傳來多重問候。

她聲音柔弱地回答每一個人,聲音中蘊含一種非常富有吸引力的奇異、柔和的從容鎮靜。她動作相當機械然而卻很引人註目地走動著,好像她的心思在每個人身上。可她儀態舉止中總有些微的恍惚:一種羞怯。火邊的這個陌生人好奇地註視著她,氣色紅潤的臉上顯露出一種想詢問又擔心莽撞唐突的好奇。

“我也許可以跟你們一起吃點晚飯。”他說。

她清澈明亮、毫無戒意的眼睛看著他,那眼睛就像某種小動物的眼睛。

“我要問媽媽。”她說,聲音柔和悅耳,像輕柔地歌唱。她再次出來時,說:

“好的,”她幾乎是在低語,“你要吃什麼?”

“你們有什麼?”他問,擡頭看著她的臉。

“有冷肉……”

“那,就給我來一份吧。”

陌生人坐在桌子盡頭,與這些疲憊不堪、默不作聲的士兵一起吃著。現在,女店主開始對他感興趣了。她緊擰著眉頭,健康的大臉盤上有種恐慌的神情,可她褐色的小眼睛極為警覺地緊緊盯著。她是位大塊頭的女人,可眼睛小而擠。穿著一件相當花哨艷麗的法蘭絨罩衫和一條深色裙子。她走近陌生人。

“吃飯的時候要喝點什麼?”她問道,聲音裏帶著一種新出現的危險的調門。

他不安地動了一下。

“噢,繼續來啤酒吧。”

她又給他端來一杯。然後坐在他和士兵們的這張桌子邊的板凳上,留神盯著他。

“你從聖加斯特來,是不是?”她問。

那雙考內希人式的清澈透明、令人費解的黑眼睛望著她,終於答道:

“不,從帕森斯來。”

“帕森斯!——可你沒想過今晚回到那兒去?”

“沒——沒有。”

他仍用那雙看起來像晶瑩瑪瑙般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著她。她怒氣漸生,這可以從眉宇中看出來。然而聲音仍是溫和的、低聲下氣的。

“我想也是——可你不住在這地方,是不是?”

“是——是的,我不住在這兒。”他答起話來總是很遲緩,好像有什麼東西阻在他和這個外在的問題之間。

“噢,我明白了。”她說道,“你有親戚在這兒。”

他又一次直視她的眼睛,好像要盯得她啞口無言。

“是的。”他說。

他再也沒說什麼。她驀地站起來,怒上眉頭。盡管她繼續母親般地、和藹地、好脾氣地待這些男人,然而,那天晚上再也沒有笑聲和玩牌聲了。他們都很了解她,也很怕她。

晚飯吃完了,桌子也清理幹凈了,可這陌生人並沒有走。

兩個大兵興高采烈地道晚安去睡覺:

“晚安,大媽;晚安,瑪麗安。”

陌生人跟中士稍稍聊了幾句。他們聊剛開始一年的這場戰爭,聊這支駐紮在本地區的小分隊,還聊到了美國。

女店主小眼睛緊盯著他,逐漸怒火中燒,因為他還未走。

她因為這壓抑的、狂暴的激情而渾身顫抖著,那是一種讓人害怕、反常的東西。她再也不能安靜地坐一分鐘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她沈重的身軀好像突然不自覺地挪動著,而他仍舊還在那兒。她心中的緊張漸漸變得無法忍受。她註視著鐘表的分鐘在緩慢地爬行。三個士兵已經去睡覺了,只有這頭發短短的像狗一樣的老中士還留在這兒。

女店主坐在酒吧後面,煩躁而心不在焉地不停地翻弄著報紙。她又瞅了下鐘,終於到了10點差10分了。

“先生們——時間到了!”她說道,聲音中暴躁明顯減弱了。“該打烊了。請註意時間,親愛的,祝各位晚安!”男人們簡短地道安後,開始陸續離開。這時10點差1分了,女店主站了起來。

“餵,”她說道,“我要關門了。”

最後一批礦工出去了。她威嚴地站著,不容商量地扶著門。而這陌生人仍坐在火邊吸著煙,黑色的大衣敞開著。

“先生,我們現在關門了。”傳來女店主明顯抑制了火藥味的聲音。

個子矮小、長得像狗一樣精明的中士碰了下陌生人的胳膊。“關門時間到了。”他說。

陌生人在椅子裏挪轉身來,寶石般閃亮的黑眼睛在中士和女店主身上掃來掃去。

“今晚我歇在這兒。”他以那種簡短的考內希新英格蘭人的口吻說道。

女店主看起來怒火滿腔,眼睛奇異地睜著,十分瘆人。

“噢!是嗎!”她叫道,“噢,是嗎!那我可不可以問一下,這是誰的命令?”

他朝她看了一眼。

“我的命令。”他說。

她下意識地砰地把門關上,像一只恐怖的大鳥向他撲來。

她調門很高,聲音裏有些沙啞。

“誰知道你的命令是什麼玩意?”她叫道,“在這屋裏發布命令,你以為你是誰?”

他靜靜地坐著,註視著她。

“你知道我是誰。”他說,“至少,我知道你是誰。”

“噢,是嗎?噢,是嗎?那我是誰?你發發慈悲告訴我好嗎?”

他明亮的黑眼睛凝視著她。

“你是我的妻子,你是的。”他說道,“你像我一樣非常清楚這一點。”

她吃了一驚,似乎什麼東西在心裏爆炸了。

她雙目圓睜,怒視著。

“我確實知道!”她叫道,“我知道根本沒這回事!我知道根本沒這回事!一個男人走進酒館,無禮地告訴我說我是他的妻子,你覺得我會相信他?——我告訴你,不管你是誰,你弄錯了。我清楚我自己根本不是你的什麼妻子,你最好在我叫人把你轟出去之前,立刻從房子裏滾出去,那我就謝謝你了。”

男人站了起來,頭微微朝她伸著。他是位正當壯年的、體型瀟灑優美的考內希男人。

“你說什麼,呃?你不認識我?”他唱歌般地問道,聲音裏沒有感情,但相當讓人壓抑,相當急迫:這聲音使人想起那姑娘的聲音。“你瞧,不管在哪裏,我都會認出你來的,我會的!要知道,我用不著看第二眼就會認出你的。你懂了吧,是不是?”

女人惶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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