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的荷花，秋後花謝，結成蓮蓬，那滿包的蓮子，不用說是消暑珍品。大家採蓮蓬，吃新鮮蓮子，剝下來的蓮蓬殘梗，狼藉滿地，總是一把掃進垃圾桶，誰會想到它們還可以對人類做最後奉獻呢？



母親卻俯身揀取蓮梗筆直、蓮蓬頭蒂部完整的，小心剪去蓮蓬頭的大部分，只剩距離蒂頭處一寸餘的斗狀，挖去中間的海綿體，用繩子紮了，一根根懸在廊下吹一天，就可當旱煙管抽了。



蓮蓬煙管的好處是清香去火氣，外公最最喜歡。我故鄉不產荷花，而蓮蓬煙管又不便郵寄回去，所以外公想到杭州玩時，每回都揀在早秋季節，既可以吃新鮮蓮子，又可以抽蓮蓬煙管。外公來了，都是我為他剝蓮子、裝煙絲，其樂無比。…

柳宗元說，讀韓文公文章，要先用玫瑰露漱口，這和歐陽修總要先以蘭草熬湯洗手，再捧出韓文來讀，是一樣的對前輩表示敬佩之忱。蘭草熬湯洗手還不難，玫瑰露漱口豈不是太浪費了，也不知柳宗元哪來那麼多的玫瑰露呢？



我母親會製玫瑰鹵，我卻稱之為玫瑰露，以增加美的聯想。



母親將盛開的玫瑰花摘下，倒掛於透風的廊下吹去水分。不可照強烈陽光以免變色及太乾，玫瑰香味將盡失了。半乾後一片片輕輕剝下撕碎，將冰糖用適度滾水溶化後趁熱投入玫瑰花拌勻（不能用蜂蜜，恐有腥味就不純了）。將拌勻的糖漿傾入玻璃罐中，因有水不會再結成硬塊。數日後，溶液漸呈粉紅色，愈來愈深，玫瑰露就告成了。…

今年是虎年，我陡然想起了我的虎爪。



那是整整六十年前，我九歲的時候，母親把它用紅棉繩拴了，掛在我的脖子上，我嫌它難看，又有點害怕，就把它塞進貼肉的粗布肚兜裡面。爪子尖有時刺到我，害得我夜裡做慌夢，就把它脫下來放在母親的針線盒裡了。



虎爪是怎麼來的呢？那是有一個大清早，我正跟母親跪在蒲團上唸經，卻聽得一群人擁到我家門口敲鑼打鼓地喊：「老虎打倒啦，打倒老虎啦！」母親和我都忍不住奔出去，看見幾個村子裡的壯漢，用一條木板凳扛著一條比狗大一點，滿身深淺黃條紋的山獸，放在我家大院子裡，那一定就是老虎了。牠趴著一動不動，眼睛緊閉著，血從肚子底下一滴滴流在水泥地上，牠已經被打死了。…

現代人凡是能夠過簡樸日子的，都要說一句「你丟我撿」。撿起廢物，可以利用來做出各種實用東西，既省了錢，又可享受創造過程中的無限樂趣。



我母親這位老式的農村婦女，可說是充分發揮了「你丟我撿」的簡省美德的。任何破爛無用之物，她都能化腐朽為神奇，把它們變成家庭不可缺少的用具，或是小玩意，或是小女孩的飾物。母親年輕時一雙十指尖尖的蘭花手，到老來儘管粗糙多皺又多裂，卻也是一雙會變戲法的魔術手呢！



現就記憶中略舉幾樣來說說：



〈柚子碗、盒〉…

舊式農村，自種蔬菜，故可一年四季取之不盡，吃之不竭。但為了配合葷腥，調節口味，除了現拔現摘、現炒現吃的新鮮園蔬之外，家家戶戶都要在冰雪嚴寒的冬天，醃製鹹菜和菜乾。在春夏之交曬菜心，以便隨時補蔬菜之不足。



菜乾就是乾菜（我家鄉土話許多名稱都倒一下，例如拖鞋稱鞋拖，罩袍稱袍罩），滬杭人稱乾菜為霉乾菜。顧名思義，是要略經發酵，才會轉為深咖啡色或黑色，要越烏黑的越香。這也是母親一雙「魔手」特有的技藝。所以夏天裡，左鄰右舍，都來我家要點烏黑油亮的菜乾炒肉末下稀飯吃，非常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