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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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破壞的痕跡不須多少年就會完全不見,那奇異之美也將從我們的街道消失。夜晚的天空將不再倒映入現今靜躺於殘垣間的黑色水窪裡。……隨之而
去的,是我們經過的磨難將顯得遙遠、不真,也許就遭到遺忘。因此,為我
們保存一些廢墟吧。150
透過歷史脈絡所指出的廢墟狂想緣由與展現,難道只為說明一種朝向廢墟的
願望,肇因為社會環境的動盪不安?儘管我們發現到廢墟的吸引力,並不只是一
種對過往的追憶,在近代廢墟中更強調一種朝向未來的想像,但是這種「未來廢
墟狂想」所說明的,究竟是一種末世終結降臨的期待,還是另一種世界的開啟-
我們意欲前往-這可能是一處幸福空間嗎?
透過廢墟創作指出,廢墟意象不僅是引人遐想而已,它更讓人將這種遐想現
實化,而走入人工廢墟之中,為的是體驗一種氛圍,而非尋求庇護。另一方面,
建造廢墟如同鳥兒築巢、軟體動物滲出自己的介殼一般,為的不只是造戶屋子住
進去而已,毋寧說是要「構作自己的家屋」。這種構作之意涵,即是打造一處生
命的居所,它表現出一種創作者的生命本質。這可以說,建造家屋與建造廢墟屬
同一回事,而我們需要的是對其中生命能量的關注:
我們需要一種宇宙式的精神分析(cosmic psychoanalysis),暫且拋下
(abandon)人情世故,去關懷宇宙(Cosmos)的種種矛盾;也需要一種物
質的精神分析,在它接納人類對全物質的想像的同時,更加著重於物質意象
那意蘊深刻的戲耍(play)。151
這種精神分析,巴舍拉是為了解決介殼意象之外部與內部-堅硬的外殼與柔
軟的內部肌理-的矛盾,以及對這些性質的理性詮釋與象徵化問題。顯然人工廢
墟也需要此種關懷,特別是當它隱含了一種靈魂對於物質的戲耍,這已經不是一
種造景娛樂的問題,毋寧說是一種靈魂之欲求的問題。宇宙式精神分析是要用想
像力作精神分析的工具,來指出一種消除內與外之矛盾的戲耍所象徵出人類之全
貌:靈魂與肉體的合而為一;也象徵一種重生、復活的主體。顯然這種重生、復
活的想像152,已經不全然是一種提供靈魂放鬆、休憩之幸福空間意涵了153,毋寧
說,這種廢墟創造、遊戲之活動與物質建立起一種更深刻的關係-主體與物質之
合作是為了共構出一座廢墟,在這種關係中相互獲得提昇。154另一方面,廢墟也
擺脫了一種與歷史或寓言故事(fable)的關係,儘管本文在上一節有提到過廢墟
意象能激發想像活動,去補足那欠缺環節,使得每一個故事都有其細微差異,但
是在創造廢墟-廢墟化-的行動中,則更為主動的將世界給「陌生化」
(strangeness),並「藉著它本身的新奇特質與獨特的活動方式,想像能夠化熟
悉為陌生,只以一個詩意的細節,意象之想像令我們迎面撞上一個全新的世界。」
155
對巴舍拉來說,選擇物質意象之矛盾性,作為想像力形上學的發跡處,為的
是去革新舊有的說故事手法,巴舍拉要我們超越「故事之訴說」,成為「故事之
道說」。這種超越仰賴於詩意象之細微差異-這對一般的現象學研究並沒有太高
的價值,因為他們關心的是在世存有的現實活動。但是對想像力現象學來說,意
象恰恰是在這些細微差異中,展現其清新感。世界儘管是陌生的,但也清新,這
種現象學要求的不是非得要回到活生生的現實世界,也不只是停留在想像世界中
迴避、躲藏,而是在這兩者的變換中走出/走入時發現那原初的幸福狀態。相較
於廢墟創作所打開之空間皺摺,在我們跨過心靈家屋的門檻,走入廢墟之中時,
卻對於究竟是走出了家屋,還是走入更深的地窖感到迷惘。內部性廢墟具現於外
部世界,使得「走出」卻成「走入」,這難道只是一種設置迷宮的詭計嗎?但是
將內部廢墟具現的不正是人自己的願望嗎?難道不是藉由這種具現,使得我們真
正經歷到一種身處/跨越界線的惚恍經驗嗎?內部性廢墟的本質是一種「朝向」
-朝向未來,或者門檻的另一端,並在這種朝向中承擔一種「保存」的使命,而
「廢墟化」為的是打開一個充滿全新氛圍的世界,而其中的存有者道說出這種氛
圍之體驗,這是否是一處幸福空間,則取決於「氛圍之道說」,儘管這空間可能
是敵意的,但它不也提供了一種戲耍與重生的可能?這也是如畫派藝術家所選擇
的最後一擊-讓人們跨過畫框,走入戰爭廢墟之中。
經過對於廢墟意象-不論是具體、外部的,還是心靈內部的-之探勘後,我
們可以發現到廢墟作為一種物質意象,所具有的詩意作用,廢墟所打開的世界,
可以說是一種詩意的廢墟空間。然而,回到我們上一章的提問:空間意象是否只
是一種物質意象?抑或具有其獨特性,使得巴舍拉特別以專著討論之?筆者在對
家屋與廢墟意象之討論中,首先是以一種物質意象的觀點來思考之,接下來筆者
擬嘗試透過對於「空間性」之討論,來指出空間意象之獨特性意涵,以及廢墟如
何在這種空間性的表現中,展現為一種前於家屋意象之意象。
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 223。 151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15.;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199。 152 對於這種「重生」之主題,巴舍拉也經常提及,諸如它對「火鳳凰」(phoenix)以及蠟燭燃
燒時的灰燼與光芒等的遐想內容。關於此主題筆者在此並未打算深究,可參閱黃冠閔著,〈巴修拉論火的詩意象〉,收錄於《揭諦》第六期,2004.4。 153 然筆者也並不反對一種「休息是為了重新出發」的說法,但顯然這與復活、重生這種涉及主
體狀態之改變的說法,相較之下薄弱許多。
154 巴舍拉在《空間詩學》,〈角落〉一章中,藉由于葉(Richard Hughes)在《牙買加颶風》(Un
cyclone à la Jamaïque)裡頭描述一名叫愛密麗(Emily)的小女孩,在角落玩著變成房子的遊戲,來說明一種角落家屋化的過程:「然後玩得厭了,她(愛密麗)漫無目的地逛向船尾,此際一個
念頭閃入他的腦海,她即是他想那個房子(elle était elle; she was she)…」(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38.;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225)愛密麗並不是變成房子,因為她「即是」那
個房子。然而,角落難道不是更適合於構造出一座廢墟嗎?建造廢墟的行為,難道不也是一種對
自身的建構嗎?這個遊戲,指出了一種「先於反思之我思(cogito)」,是一種幽微不明、表現為
想像力我思,它提醒我們在航向天地之前,得先知道自己「在家」-或是廢墟,因為自己是「家」。 155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34.;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219。
三、廢墟的詩意空間我們知道巴舍拉詩歌研究的出發,始於對物質想像的關注,陸續發展出對四大元素的精神分析,然而在這之後,為甚麼選擇了「空間意象」作專門討論?接著在對字詞的「夢想」研究後,又回到了「燭光之火」的夢想156?
《空間詩學》的出現在這系列的發展中,似乎顯得突兀;另一方面,巴舍拉著名的時間觀念,伴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大幅提昇了時間的地位,為甚麼這時候他卻又回到空間的談論,並在裡頭提出了許多看似與他過往研究相悖的觀點?要對此一問題回應,顯然需要對巴舍拉生平所有-或至少是代表性-的著作進行一種並置的討論才有可能,而這非本文所能達到。然而「空間」之選擇的問題,並非因此可以忽略不談,因此筆者擬透過對於《空間詩學》中空間性之開啟與展現的考察,來嘗試指出「空間意象」之特異性,以及這種空間性如何會是一種廢墟的表現。
跨越幾何界限,朝向想像世界:螺旋型存有的旅居狀態
巴舍拉曾在《空間詩學》導論中指出,他意欲釐清諸種空間之「人文價值」,這不同於物質意象中的人文價值157,因為空間涉及到人類棲居、休憩與獨處之活動,也為生命成長中提供了各種孤寂獨處之場所,這些場所銘刻進我們的身體之中,而空間意象則展現為這種私密感之保存與開啟。誠如本章第一節所指出,對於空間進行場所分析的工作,為的是找出那些剔除了社會成份、屬於自身孤寂獨處空間之回憶,在這種回憶的日夢中,私密感作為凝聚、開啟想像世界之能量軸心,巴舍拉指出這種想像世界不同於表象所構成之日常生活世界:
表象(Représentation; Representation)被想像力(Imagination; Imagination)所主宰。表象不再只是一種具體表達、不再只是藉以溝通我們與他人的意象。循著接受想像為一種基礎機能的哲學路線,以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的姿態,我們可以這麼說:「世界,就是我的想像。」158
156 巴舍拉晚期的三部著作為《空間詩學》(La poétique de L’espace, 1957)、《夢想詩學》(La poétique de la rêvierie, 1961)、《燭之火》(La flame d’une chandelle, 1961),而《燭之火》是巴舍拉最後一本公開出版的著作。其後《夢想的權力》(Le droit de rêver,1970)、《火的詩學斷簡》(Fragments d’une poétique du feu,1988)則為他死後出版,前者為文集收編,後者是由其女兒女整理之未完成遺稿。157
關於物質意象之人文價值,其實有很多與空間意象相類似,諸如孤獨、休憩等價值。物質意象如火,可以像是恩培多克勒(Empédecle)投向艾特納(Etne)火山口,表現出一種頂峰與死亡:或者如赫力克斯(Héreclés)表現一種內心的妒火、怒火,爐灶之火表現一種取暖等等。但是對於在成長與棲居活動中形成的私密價值,以及場所之形成,筆者認為儘管此種幸福感受並非完全相同於物質意象所產生的幸福感受,這也就是筆者對於「空間性」之強調的緣由。
世界,就是我的想像,而非我的構思。巴舍拉挪用了叔本華著名的對世界的斷言159適切地表達出其想像力形上學的核心。想像世界不同於一般的幾何空間,它是在文學意象的吸引與激發中,所開啟的日夢世界,而這種世界所創造之現實<span style="font-size:
仍具有其心理現實的客觀性-在日夢中表現為一種走出/走入、內部/外部的活動狀態,引發各種「大」與「小」,或者說「巨大」與「微型」之間的辯證-而非一般虛幻之物。因此,讓世界成為我的想像,首先必須要擺脫掉由歐式幾何主導,一種慣常空間思維對於「巨大與微小互為源頭之荒謬」以及「內部(dedans; inside)與外部(dehors; outside)之界線」之拒斥。誠如讓.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所指出,這種「內與外的首要迷思」形成了「兩個語彙的異化作用」:「它除了表現在兩者形式上的對立之外,更進一步在兩者間形成了異化(alienation)與敵意(hostility) 。」160 這種幾何學上內與外單純的界線關係,逐漸染上挑釁的色彩,「這邊」(ici; here)和「那邊」(là; there)標明出一條永恆的界限,而每個事物都有其形狀邊界,連「無限」(infini; infinity)也不例外。由此衍生之存有者與非存有者的思考,一方面認為存有者受界限所規定,但我們又想找出一個超越所有界限的情境、一種原初狀態,這使得當代哲學語言產生一種幾何癌變-語言的編裝與焊黏。對於想像力形上學來說,這種幾何直觀所產生的對立首先是要避免的。巴舍拉藉「此在」一詞來說明:
「此在」(être-là; being-there)究竟在強調什麼地方?是強調「在」(être; being),還是強調「此」(là; there)?就「此」而言-稱之為「這邊」(ici; here)會更恰當些-我是否要先看看我「在」哪裡(shall I first look for my being)?……這些語詞通常會讓彼此變得貧弱無力。一般在說出「此」的時候總是那麼義正辭嚴,把尚在斟酌的問題的存有學面相粗糙地總結在一個固定幾何圖像中(geometrical fixation)。結果,哲學語素(philosophèmes; philosophemes)才剛剛被表達出來,就馬上被教條化(dogmatization)。161
「此在」(Da-sein)一詞首先由海德格提出,它標誌著一種「會發問的存有者」,此種存有者在先的、以某種明確的方式對自身有所領會,領會著「存有」並向「存有」發問。而這種領會自身的方式,便是透過其「生存活動」之分析來展現,生存規定著此有,而此有也總是從他的生存中體現出來,這就是此有的生存論結構。在此有的生存活動中,此有與其他的存有者有所交涉,此有的本質就包括了:「存在在世界上」(being in a world)。所以此有對自身存有的領會,通向了對「世界」的領會。
159 「這世界乃是我的表象」,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在《意志和表象的世界》(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 1819)開篇便如此說道。對叔本華而言,世界是由兩個部份構成:「意志」與「表象」,而作為認識之主體,一開始所能認識到的,就是通過自身意志使其客體化的表象,這種主客關係構成了世界,世界是我的表象乃是先驗(a prior)的事實,是各種可能發生的可知覺的經驗形式之記述。對叔本華之哲學筆者尚無能力詳述、深究,關於此內容可參閱叔本華,《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林建國譯,台北市:遠流,1989。
160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12.;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313。
161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13.;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314-315。
另一方面,海德格認為此有的本質在於:「它所包含的存有向來就是它有待去是的那個存有」,「有待去是」指出了此有生存活動所具有的多樣性,為瞭解此有的生存,而需要對此有做生存論的分析。此有的本質在於它是「去存在(Zu-sein)」。此有-本質-去存在,一方面表明了海德格選擇生存論探討存有的關聯性,另一方面也指出為何選用此有而不用生存(Existenz)來稱呼這種存有者的存有。因為傳統存有論中的”existential”的含義是「現成存在」(Vorhandenheit; objective presence),這種存在方式與此有的存在方式並不相干,所以海德格依照關係區分了兩組詞彙:「existentia-objective presence-現成存在」與「Dasien existence-生存」。此有作為一種「去存在」而不是一種現成存在,「此有的本質(essence)在於它的生存(existence),這種存有者身上所清理出來的各種性質都不是『看上去』如此這般的現成存有者的現成『屬性』(attribute)而是對它來說去存在(to be)的種種可能方式,並且僅此而已。」162 此有所指明的是具有「非現成性」之性質的存有者,而不表達它是「什麼」。此有的本質「生存」指的是他的可能性與非現成性,這就是海德格的名言:「去存在(existentia-去是、去存在)先於實存(essentia-是什麼、所是)」。「此有」概念所要突顯的,是存有者在時間中展現出將非現成性-也就是可能性-轉化為現實性的意涵。儘管這種開啟、通向存有的瞬間,跟巴舍拉的時間概念「瞬間」所強調的創造性活中有所雷同,但是「此有」卻無法表現出「空間」的動態意涵。因此,巴舍拉認為這種字詞的焊黏,不但讓語詞的私密聯繫鬆脫、無所接榫,或者因而被固定在幾何圖像中、教條化、失去其活力。為了找回這種活力,我們必須要跟隨存有者的各種的體驗;當我們身陷存有之內時,應該要不斷努力走出去;而當我們努力自外於存有時,又應該不斷努力走進它內部,這是一連串的旅居。巴舍拉看見這種旅居的狀態,指出人是一種螺旋狀態的存有:
螺旋型的存有(spiraled being),自己從外部選定了一個充分投射能量的軸心,其實卻從不其企及其軸心。人的存有是一種變動不居的存有(unsettled being),任何表達方式都抓不住它,在想像力的支配(reign)之下,雖然某一種表達方式已然進駐,但它需要另一種方式的表達,存有必然會是需要另一種表達方式的存有(an expression is hardly proposed, before being needs another expression, before it must be the being of another expression)。163
162 Martin Heidigger, Being and Time, trans. by Joan Stambaugh,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1996. p.40 ;中譯本見:〔德〕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譯,《存在與時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4,頁49-50。
163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14.;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316。英譯本連用了兩個before,但中譯本並無此強調。(邱俊達〈朝向詩意空間:論巴舍拉《空間詩學》中的現象學〉臺灣中山大學哲學研究所碩士論文,指導教授:龔卓軍博士、遊淙祺博士,2009年6月)(下續)
螺旋型存有作為一種動態性、能量性的存有,首先要打破的就是幾何直觀中所劃定的內與外的邊界,我們越是想從內部逼近存有者的核心,越無法確切發現;我們越是想「隱退」回自身內在,好朝向螺旋線的軸心移動,也越無法確定我們是否更接近了。或者有時候,我們其實是透過處於自身之外,來體會自己的穩定性;但有時候卻又被困在外面了!「我們不再能當下(right away)明白,自己究竟是正在往軸心跑,還是正在逃離(escape)。」164 難道,存有的核心只是一場錯誤嗎?或許錯誤的是幾何主義(geometrism)讓界限成為一種障壁;問題不再是在如何跨越這座障壁,而是如何使其保持開放,留下給想像力表達存有的空隙(échappée; escapade)-一種「瞬間」時間中才具有的空隙。儘管我們在欲求存在的整體感時,會對停留在外部或者退隱內部有所選擇,然而,不論是選擇的是「這邊」還是「那邊」,卻總因耳邊傳來、一陣陣來自他方的雜音,而感受驚恐、後悔、甚至虛無……正是在這種對於內部確定性與外部顯明性之偶然懷疑的時刻,恰恰彰顯出這種「存有自身的恐懼」-無處可躲、也無處是庇護-在這裡,存有者同內部與外部的關係始被建立起來。不論在內部在外部,都是始自我們的私密感受,並且,這些感受隨時都準備好要遭受反轉;另一方面,這種對於所處空間之狀態的不穩定性,恰恰展現出存有的狀態:「存有是一種間隔的壓縮作用(alternately condensation),在壓縮當中會產生往外散放的爆發(disperse with a burst),在散放當中又會回流到一個軸心來,又會往中心回流(flow back to a center)。」165當內部與外部的關係超出了幾何學的母土,內與外的關係成為一種「間隙」時,靈魂開始在其中流浪。透過間隙所保留的一種相互滲透的空間,供夢者在其中徘徊、逗留;每一次的走出和走入,其實都在通過這個間隙時走向另一個夢想的空間。
透過對於奠基於幾何思維之形上思維的考察,我們指出了作為存有者之想像的世界,其空間性質不同於、甚至超越了幾何學母土。而想像世界之開啟,首先是透過意象所保存之私密感作為凝聚軸心,並在這種凝聚中引發辯證活動,這種辯證一方面是意象所具有之矛盾性,另一方面則是主體在一種接近/遠離的螺旋運動中,所產生一種對於界線之跨越、內外之反轉的動態辯證,而「空間性」則在辯證之中顯現。意象所保存之私密感,對主體來說起初是無以名之,但卻受其感召,不斷想接近;而在想像中的辯證活動,則將這種私密感價值化,打開一種空間向度。166
Ⅱ空間性之開啟·微型與浩瀚感之廢墟意涵——螺旋存有之旅居所開啟的空間向度,是由意象投射的兩的軸端-「微型」(la miniature)與「浩瀚感」(l’immen-sité)所組成,它涉及到一種「冥想」(meditation)活動的運作167。微型世界是跨越荒謬性(absurdity)的門檻後,所開啟的一種獨特空間-意象在此立刻開始充盈周遭、變大168;浩瀚感則是一種對於恐懼感與焦慮的超越,在這種超越中我們感覺到「身處他方」(ailleurs; elsewhere)。因此我們可以指出,微型與浩瀚感之意象相較於物質意象,它更加強調想像的優先性而非具體物質的表象,其所打開的空間向度,其實就是一種氛圍的改變。
微型要求一種「對世界的重新發現」、「重新學習」的態度,它需要孩童天真、好奇與專注的目光-這不同於自然科學的觀察態度,微型大千世界瀰漫著清新感,它改變了實證與視像情結(complexe spectaculaire; spectacle complex)造成的單調與僵化感受,唯有藉由想像力跨過荒謬的-一種巨大源於微小,或者微小包含著巨大的說法-門檻,接受荒謬的邀請與善意,才得以開啟微型世界的大門。浩瀚感更直接的擺脫了對於物質意象的依賴,它不需要等待想像的現象成形並在完整的意象中穩定下來,而直接將我們託付給想像的意識,仰賴我們純粹想像力的擴展-我們的意識因而開始生長、變大-透過對描述性課題的超越,以呈現出那些潛藏的龐然巨大、深度的東西以及意象的張力:
在這個浩瀚感向日夢的道路上,真正的產物是生長變大的意識(conscienced’ agrandissement; consciousness of enlargement)。我們感受到自己被提昇此在這個浩瀚感向日夢的道路上,真正的產物是生長變大的意識(conscienced’ agrandissement; consciousness of enlargement)。我們感受到自己被提昇此(promote),擁有了令人驚嘆的存有所具有的尊嚴(dignity of the admiring being)。……自此,在這種冥想(meditation)中,由於在我們尚未開始夢想前,超越了世界現在與以往的樣貌,因而開啟了某種冥想中的世界,讓我們不再是「被拋於世」(jétés dans le monde; cast into the world)的。169
浩瀚世界是前於夢想的冥想世界,其中之存有者前於「被拋」,而「冥想」是先於夢想的日夢,這是什麼意思呢?當一個沉思者在面對無窮天地時,會產生出一種與之相抗的意志-這也是由於實證與視像情結所導致之僵化,但是浩瀚感的意象並不是為了引發這種對抗,而是要使沉思者更為舒緩的投入其中,在大與小之間產生更緊密的結合。這種結合意味著浩瀚感絕非只是外在我們自身的無垠宇宙,同時也是內於我們、一種生長變大的意識。事實上,除了面對無窮天地所產生的反抗、緊張的意志,更多的是一種焦慮與恐懼感。我們意識到天地間的微不足道的自我,同時也「深入地走進」了這無邊無際的世界;當我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時,很快地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被拋於世」是急於認識與理解的焦慮,然而夢想者卻總是知道,他不過是來到了-或者聽見了-他方,而藉由內部與外部浩瀚感的結合,讓世界化入我們的心中。浩瀚感意象讓我們不是因為被拋於世而遭遇物質,相反地,我們在走入他方的冥想世界中,開始其中與物質的日夢。
因此,浩瀚感除自身外,沒有其他背景(décor; setting),它僅是作為一種存在的根本感受、私密的根本意涵,如同波特萊爾所使用的一個奇異的形容詞「遼闊」(vaste; vast),巴舍拉指出,這個詞「並不描述什麼,但卻提供每件需要描述的事物之根本存有(primal being)的詞。…『遼闊』這個詞涵納了一個眾多意象的叢結(complex),意象因為在一個遼闊的存有裡發展,加深了彼此的深度。」170
而將遼闊世界與遼闊思想結合起來,則是透過外部的私密龐大感,以及內部的深度感,將不同感官印象混入彼此感通(correspondances; correspondence)的境界。「感通接受到了世界的浩瀚感,並將它轉化為我們私密存有之高張感。感通在兩種龐然巨量之間建立了和解(transaction)。」171對巴舍拉來說,「遼闊」展現為意象與意象之間的增強與擴張;巨大感增強的同時,也加深了私密感,在兩者的相互增幅,達到一種詩意的狂喜。當我們處於浩瀚感之中的靜謐時,沈澱了所有焦躁,視覺不再是作為一種注視某個特定對象的機能,而是在其無所為的注視中,平靜地注目著世界,達到一種靈魂的平和狀態。
164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14.;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315。 165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17.;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319。 166 巴舍拉在《空間詩學》導論中談到,空間除了庇護價值,還有很多附加的想像價值,而這些想像價值「很快就成了主要的價值。」(《空間詩學》,頁 55。)另外在對想像與觀察的心智作區分時,也指出「意象之想像狀態不願意在獲取知識的概括範式中結束,它尋找一個能夠增生出多樣意象的假借文本。很快地,一旦想像對一個意象感興趣,想像即增加了此意象的價值。」(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52.;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242。)換言之,空間之真正價值是透過想像所賦予並提昇,而非是一開始就清楚地發覺到此種價值。另一方面,黃冠閔則在對巴舍拉詩學的研究中,指出「對巴修拉(Bachelard)而言,深度與深密(l’initimité)的彼此吻合,所反應的是意象與行動的一致性,這被稱為意象的價值化(valorisation)。在巴修拉以物質意象為主的論述中,意象的產生,亦即,想像作用,乃是賦予價值的過程。」(黃冠閔,〈巴修拉詩學中的土地意識〉,發表於「2006 年土地公(廟宇)與聚落空間研究學術研討會」主題演講(南方文化工作室主辦),2006 年10 月7-8 日,頁3。)筆者認為,黃氏所言意象之產生為想像作用的賦價過程,可以說筆者在第一章中所提之一種意象轉成詩意象的過程。指出這種「賦予價值」的環節,筆者乃是為說明,對於「空間性」特別是展現「昇華」之垂直性質,巴氏已在諸多著作中提及,但本節針對空間性之開啟並非為了重提此種垂直空間,而是注意到「微型」與「浩瀚感」兩種空間性感受以及其產生的「內部」與「外部」的界線問題,並非完全是物質意象所能產生,毋寧說是空間意象的價值化中所開啟。
167 巴舍拉指出,這種冥想的特質,是在詩人面對壯麗的自然景象時展現。而本節接下來要指出的,則是讀者面對文學意象時所產生之冥想是如何可能?
168.巴舍拉引用詩人維克多.雨果在《萊茵河》(Le Rhin)裡為我們描述了這種微型的大千世界:「在弗萊堡,我專注於所坐著的那塊草地時,很長一段時間,我忘卻了棉亙在我眼前的遼闊景觀。我身處於小山頂上的一個小小野地圓丘。然而這裡也有一個完整的世界。甲蟲在層疊植被的覆蓋下緩緩地前進著;傘狀的毒芹花模仿義大利松樹的姿態…,一隻可憐、溼透、黑黃相間的大黃蜂努力地攀上一枝多刺的樹枝,此時蚊蚋織成的厚雲遮住了他的光線;一枝藍色鐘形花在風中輕顫著,蚜蟲王國整個拖庇在它巨大的覆蓋之下…我看著一條煞像史前巨蟒的蚯蚓,從泥濘裡鑽出,並朝著天際扭動身軀,呼吸著空氣,誰知道呢,也許在這個微小的宇宙,會有一個赫克力斯(Hercule)出來消滅牠,而居維葉(Baron Georges Cuvier)會下筆描寫牠。總而言之,這個宇宙和其他的一般廣大。」(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60.;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251-252。我們很難再斷言說這個世界究竟是大是小-或者說該大該小,只能默認地肯定這個同其他宇宙一樣廣大而完整的微型世界。
(續上)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現到,微型與浩瀚感的世界之開啟,並不那麼仰賴物質意象,反而強調想像活動的優先性,而激發這種冥想的,則是透過一種「形容詞」的作用,所造成一種氛圍的改變,化解掉荒謬、恐懼與焦慮。然而,氛圍之改變,等於將世界中的存有者換了一種特性,整個世界甚至瀰漫著我們內心中的孤寂感受。最後,筆者擬透過巴舍拉引用米希沃(O. V. de Milosz)在《愛情啟蒙》(L’amoureuse initiation)中,當他探看終極的深淵、探看自身存有之最後秘境時,從面對著海洋感受之孤寂、被棄中,瞭解到水滴與夜晚的孤寂,人與世界弔詭地在「自身的孤寂」中開始對話、結合,重新建立起與世界的關係:
倒下吧!視野中無情無愛的高牆與邊界!現身吧,真切的遠景!……
每樁事物都沐浴在光線、溫煦與智慧之中;在非現實的氛圍裡,遠景向著遠景招手。我的愛圍裹起宇宙。172
朝向浩瀚感之欲求,並非是在物質想像中產生,毋寧說是在一種孤寂氛圍之欲求中,廢墟化了現有之空間。無情無愛的高牆被我們自身擴張的孤寂感受沖破,原本的世界遂成一座廢墟。然而當廢墟沐浴在光線中時,一切卻是顯得如此具有活力,浩瀚感是對世界的愛-孤寂的愛!空間性透過改變氛圍的形容詞所開啟,它「把『內部』變的具體(concrete)一點,把『外部』變得遼闊一些。…
但是,在具體與遼闊之間,其實並不真的存在著對立。只消輕輕一碰,不對稱的狀況(asymmetry)便出現了。」173內部與外部從單純對立轉變為一種歧異性質的相互蘊含,如同微型匯聚各種大小於方寸之間而有其遼闊,意象也新的氛圍中產生迴盪反響。在這裡,「想像力的哲學家必須追隨詩人,跟著他的意象,走到極端狀態(ultimate extremity),而不作任何簡化這種極端主義的動作,因為這種極端狀態,正是詩意衝動(poetic impulse)的特有現象。」174走到極端狀態,也就是選擇走入詩意象中冒險,這是存有者的螺旋運動,他永遠透過內部與外部之間隙,反轉內與外的關係,界線不再是為了拒斥,而是為了滲透-甚至保存與凝聚一種爆發的能量。空間不再受限於不足、缺乏,而是過多造成暈眩-因其尚未習慣於孤寂浩瀚之氛圍。
顯然,此種空間向度之反轉、界線之改變、破壞,指向的永遠不會是此時此刻的當下空間-這只會是一個廢墟化的起點,誠如巴舍拉所言:
時間與空間同在意象的支配之下,他方的(elsewhere)與從前的(formerly)比此時此刻(hic et nunc)來得有力。此在(être-là; being-here)受他方之存有(être de l’ailleurs; being from where)所支撐。空間,廣闊的空間(vast space)乃存有之友。175
空間,形容詞所開啟的廣闊空間,所廢墟化的當下空間,乃存有之友。不論是外在於我們,或是我們所被覆的內在空間,都可以在形容詞的作用下,賦予存有者無窮無盡之擴張性的空間。被覆此間中的存有者,遂成為所有空間之中心,每個
空間都是一個單子,都是一個個能夠擴張的單子,也都是仰賴形容詞之改變的單子。透過這種空間性之辯證中氛圍的替換,廢墟意象不再只是一種開啟廢墟空間的詩意象,它被提昇至一種形容詞「廢墟的」層次,其意義將是一種形容詞氛圍之瀰漫中,產生開啟空間性之動詞「廢墟化」作用176。這也使得本文得已從詩意的廢墟空間之討論,提升到廢墟的詩意空間。
Ⅲ、從詩意的廢墟空間到廢墟的詩意空間
世間若有人會因美的事物而得到療癒,
也有人會被陰暗的危險所吸引。
在如此二律相悖(Antinomy)的不穩定存在中,廢墟道盡一切。177
廢墟總以其殘破、冷清、沓無人跡的形象,扮演一種收藏昔日過往時空裡頭的某段故事的角色。這些故事以一種回憶的面容展現自身,卻也在這種展現中隱密的重構自身-它以其所展示之沉默,緩緩說出另一段故事。倘若受限於實證性的眼光,廢墟將徒有其歷史卻不具歷史性。相反地,在對廢墟意象的日夢中,廢墟展現為一種既開放又封閉的空間:老舊搖晃的大門不是用來關闔、阻擋、拒絕、保護;明亮敞開的窗戶不是用來觀看/被觀看;牆面上的壁紙、油漆老舊斑駁、片片剝落傾頹;遍散各處的泥土任期隨風飄散,而不再以其柔軟承受與黏合。這處空間保存太多恐懼,而裡頭永恆沉默的事物更加深了這份感受。廢墟的本質是如此陰暗,彷彿家屋底層的永無日光的地窖,卻是各樣幽微暗影獲得激發與重生之處。對於廢墟意象的沉思冥想,使我們瞭解到,我們不光是受到幸福空間中的美麗事物所吸引,看似陰暗而危險的廢墟,仍具一種深刻的吸引力。
169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84.;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280。
170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93.;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289。
171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93.;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289。
172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90.;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285-286。
173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15.;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317。
174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20.;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322。
175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08.;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305。
176 從廢墟名詞的英文單字”ruin”看來,其動詞與名詞同樣為”ruin”,而其形容詞可有兩種:一種為動詞形容詞化,”ruined”,一般意義為「毀滅的」、「荒廢的」;另一種為”ruinous”,一般意義為「破壞性的」、「招致毀滅的」、「已成廢墟的」。就筆者在本文中對廢墟之強調,主要是一種「氛圍」的表現意涵,這種氛圍儘管有一部分具有毀壞之意,但這種毀壞其實是一種氛圍之替換所產生之毀壞,而替換指向為一種清新與重生之意涵。顯然單就英文單字上比較難有這樣的表現,特此註明。
177 中田薰著,中筋純攝影,陳美瑛譯,《廢墟本》,台北市,麥田出版,2008,頁3。
178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58.;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129。
179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58.;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128。
180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 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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