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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4, 2022 at 8:53am

這些情感諸如私密感、庇護感、孤 寂感等等,是從另一種基礎上開展出來的,我們可以在榮格與佛洛伊德決裂後, 感到失去方向時,回憶起他童年對於建築之熱忱所獲得的發現: 使我驚訝的是,與記憶一同湧現的還有很多的情感。「啊哈!」我自言自語: 「這些東西仍具生命力呢!那個小孩就在不遠處,具有我所缺乏的極富創造 力的生命。要怎樣才能找到通向這種創造力的路呢?」112 可以說,這就是巴舍拉《空間詩學》的首要課題。而他所要朝向的那種存有 狀態的提昇-幸福的人-也不同於「想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理解 意圖,毋寧說是一種單純的提昇、享受與重新體驗的詩意存有狀態。 六、小結 本章首先透過對詩意哲學中的閱讀方法論之闡述,並引入衣沙爾之閱讀現象 學,來對「閱讀」這一課題作出更細緻的說明。詩意哲學基本上就是透過詩意象 與想像力之間動態運作所引發之創造性活動,來朝向一種存有狀態之革新,以及 存有者之間關係重建之可能。而詩意哲學的起點,就是從閱讀開始,也因此閱讀 作為整個詩意哲學的方法論基礎是相當重要的。而閱讀之對象-詩意象的現象, 則在我們的現實中,同時作為人類心靈、靈魂與存有的直接產物,浮現於當下的 意識-這是一種進行著想像的意識,透過意象所引發的創造性活動中,展現為: 一種純粹而轉瞬即逝的主體性(pure and short-lived subjectivity)與一種直到 形構完成前並不必然會形成的真實合而為一(a reality which will not necessarily reach its final constitution),而現象學者在此合而為一的狀態中,

六、小結 本章首先透過對詩意哲學中的閱讀方法論之闡述,並引入衣沙爾之閱讀現象 學,來對「閱讀」這一課題作出更細緻的說明。詩意哲學基本上就是透過詩意象 與想像力之間動態運作所引發之創造性活動,來朝向一種存有狀態之革新,以及 存有者之間關係重建之可能。而詩意哲學的起點,就是從閱讀開始,也因此閱讀 作為整個詩意哲學的方法論基礎是相當重要的。而閱讀之對象-詩意象的現象, 則在我們的現實中,同時作為人類心靈、靈魂與存有的直接產物,浮現於當下的 意識-這是一種進行著想像的意識,透過意象所引發的創造性活動中,展現為: 一種純粹而轉瞬即逝的主體性(pure and short-lived subjectivity)與一種直到 形構完成前並不必然會形成的真實合而為一(a reality which will not necessarily reach its final constitution),而現象學者在此合而為一的狀態中,指出並描述這種主體與非現實性在瞬間中交融的幸福體驗,就是巴舍拉所謂詩意哲學、想像力現象學的主要課題。


然而,經過如此冗長對於詩意哲學的描繪與說明,我們顯然可以發現幾個弔詭之處:

首先,巴舍拉想像力形上學是由物質意象之想像活動所構成,而《空間詩學》中則是以空間意象為對象,那麼,空間意象是否如同物質意象一般,具有非惰性、反抗性的特質?又或者空間意象具有某些不同於物質意象的獨特性,使得他在此特別選擇以空間作為主題研究?其實這種特殊性,就是空間意象所保存的一種私密價值 (intimité; intimacy),這點筆者在對詩意哲學的說明中則較少討論,一方面本章著重於構成詩意哲學之四個主要環節:閱讀、意象、想像力、昇華;另一方面,筆者擬在第二章中針對空間意象之特殊性進行專門討論。

第二,則是對於空間意象之「選擇」問題,巴舍拉自己對這種選擇也做出限定:

事實上,我想要檢查的意象很單純:幸福空間(espace heureux; felicitous space)。就這種取向來看,這些研究可稱得上是空間癖(topophilia)。它們想要來釐清各種空間的人文價值(human value),佔有的(grasped)空間、抵抗敵對力量的庇護空間、鍾愛的空間。由於種種的理由,由於詩意明暗間(poetic shadings)所蘊含的種種差異,此乃被歌頌的空間(espace lonangés; eulogized space)。……這些研究終將很少提及有敵意的空間、仇恨與鬥狠的空間,它們只能放在以激烈的題材(impassioned subject)和世界末日的意象(apocalyptic image)下研究。單就現在來說,我們要考慮的是產生吸引力的意象。114

誠如畢恆達在《空間詩學》中譯本所作的序,指出巴舍拉這種空間限定-選擇幸福空間意象、排斥敵意空間-所遭受之批評。畢氏主要是針對女性主義者認為巴氏把「家」視為親密、安全的避難所,忽略了家庭暴力,以及婦女的家務勞動。家對男人來說是個避難、休憩的場所,對女人卻是需要經營維持、甚至遭受家暴的場所。115顯然這種批評,透過我們對詩意哲學的描繪-強調意象之想像中所獲致的存有狀態的昇華,而非具體空間中的經營問題-後,可以做出迴避,然而,對於日夢中走向一種虛構童年的回憶,難道完全不會有敵意成份存在嗎?這裡「虛構」指出了一種對非幸福之童年轉化的可能性,但難道不會有一種朝向非幸福空間的欲望嗎?或者說,有一種更為根本的倒轉-幸福空間其實就是敵意空間的另一個面相表現罷了。回顧諸種空間的原始意象:茅屋、地窖、窩巢、介殼等等,難道不也隱含了一種對於敵意、毀壞、廢棄的想像嗎?這使得我們必須去思考,是否有一種同樣保存了幸福空間之私密、孤寂價值的敵意空間,其所具有原始性之能量,會打開何種樣貌的詩意空間?這就是筆者對於「廢墟意象」思考的出發點,擬接下來透過對於「空間意象之特殊性」考察,進而指出廢墟之詩意空間為何。(下續)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3, 2022 at 10:26pm

第二章、朝向廢墟的詩意空間-從家屋到廢墟之空間性表現

透過上一章對「閱讀現象」之討論,指出巴舍拉閱讀現象學的一種方法論,
及其所朝向的「存有之提昇」狀態後,本章擬以此種方法論為基礎,嘗試針對《空間詩學》裡頭主要之空間意象-家屋-進行分析。巴舍拉認為空間存在之理由,是為了給被壓縮、保存的時間提供無數的小窩,這意味著空間是一種時間進程下的產物,空間若無時間便是混亂,然而,若無空間,時間又如何構成「有意義」的進程呢?這一方面涉及到時間之本質為何?另一方面則是為何時間必須以壓縮的方式保存?
對於巴舍拉瞬間時間之觀點,筆者已在導論中進行過考察。但仍須注意的是,所謂空間為時間「解壓縮」,並非說空間僅作為保存時間之用、或開啟一種垂直向度;空間是保存時間的「小窩」,它保存了存有者在世間之生存活動的經歷與痕跡,是生命火花綻放的象徵,這些痕跡凝聚成一種私密價值保存下來,唯有藉由詩人所提供之詩意象的激發,才能在想像活動-日夢-中重新體驗,重獲我們的童年與回憶。本章擬從空間意象進行場所分析之意圖與目的出發,到作為心靈結構之意象的家屋描述,儘管家屋在種種細微差異中變成他種意象,然這些意象之共通性,在於承接了走出/走入的辯證問題,並保留「家屋化」之基礎。

事實上,對於「空間意象」一詞的使用相當冒險,因為巴舍拉對於空間之討
論,都保留其物質性基礎。而空間是一種物質嗎?顯然依照現代科學-主要是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觀點,空間和時間並非相互獨立,而時間之「非同時性」則造成了空間的相對性,空間與時間之互換的可能性,則取決於「能量」問題(E=mc2 )。因此,「空間」之問題並非只是「時間空間化」的場所形成,也非「空間時間化」的瞬間凝結,而是在兩種變換中打開之「空間性」。這是本章第三節針對「微型」與「浩瀚感」兩種非物質性之意象討論,來指出空間性首先是透過「辯證」來開啟,空間性超越了家屋之有限性,家屋更加簡化成「門檻」,也就是「邊界」的問題,邊界使得走出與走入除了是一種「跨越」與「朝向」,更是內部與外部的「反轉」-它產生出有邊界但無限的空間,孕育出一種朝向廢墟化的氛圍。比起「朝向」所表現之存有者的意志,這種在「反轉」中「朝向」則更徹底地展現出存有者對於「冒險」之欲求,這也意味著所謂存有者的幸福狀態,不光是在孤寂獨處的時空中靜謐享受私密感受,毋寧說是選擇越界冒險的孤寂之旅行動。如果冒險是為了朝向幸福,在這裡廢墟將會比家屋更適合於這種表現。

114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p.xxxv-xxxv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5-56

115 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16-17。關於巴舍拉排除敵意空間之批評,除了畢恆達指出女性主義者之批評,筆者也在導論處指出如 Ioan Davies 循著傅柯的脈絡所作暴力空間之探討,然而這些脈絡筆者在此尚無能力處理之。

116 對於「場所」與「空間」兩個語詞,巴舍拉並未清楚說明其中差異。根據諾柏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 1926-2000)對於場所精神之界定,認為場所包涵了「空間」與「特性」兩個部份,前者屬於一種測量之定位,後者則是一種決定場所之本質的「氛圍」,它涉及場所中「物的關係」-是一種安置(place)關係。不同於一般將「空間」視為一種物之延展的先天條件,顯然巴舍拉之空間意涵-一種透過想像活動開啟之世界,比較屬於諾氏「場所」之意涵。

117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p.3-4.;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65 118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xv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5。英譯本並無「幾何學反思」一詞。

119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0

120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0.;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1

121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xvi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7 

122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0.;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2

123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0-71

124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p.8-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0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3, 2022 at 5:51pm

一、 空間意象探勘:以家屋為基礎
Ⅰ、場所分析:空間意象探勘之方法論
一個場所(place)、空間(space)116對我們來說,具有什麼意義?除了空間
性質之可描述性、可認識性、身處其中的感受等,還有我們過往記憶的內容。這
種回憶可能在舊地重遊、或是某些似曾相似的場景中被喚醒,我們因而獲得於相
異時空中往返的經驗。然而「空間」對巴舍拉而言,並非如此表面之理解,他意
欲透過檢查一種「幸福空間意象」的工作,好釐清諸種空間-佔有的空間、抵抗
敵對力量的庇護空間、鍾愛的空間等-的人文價值。換言之,幸福空間是藉由空
間意象之細微差異中所展現的詩意、獲得歌頌而形成,詩意與歌頌是幸福的表
現。這種研究首先必須超越空間心理學中,對於過往之描述與認識的課題:
對現象學者、精神分析師或心理學者來說,重點不是在描述種種家屋、舉出
其圖象特徵(picturesque feature)、分析它們讓人感到舒適的理由。與此相
反,不論這些描述是主觀或是客觀,我們必須超越描述的課題,以便為隱藏
在棲居活動基本作用中的依附(adhésion; attachment)找出其根本特性
(primary virtue)。117
巴舍拉指出有一些隱含、依附在棲居活動中,鮮被覺察的根本特性,其實就
是一種在孤寂狀態中的私密感(intimité; intimacy)。表面上看來,這種私密感之
價值不如正面的庇護價值那樣顯眼,因為它屬於想像的價值,然而這種價值往往
轉瞬之間就被提昇為一種主要價值,那是因為「被想像力所擄獲的空間,不再可
能跟測度評量、幾何學反思下的無謂空間混為一談。(Space that has been seized
upon by imagination cannot remain indifferent space subject to measures and
estimates of surveyor.)它有生活經歷,它的經歷不是實證方面(positivity)的,
而是帶著想像力偏見的(partiality)。」11

8只有當空間被想像力擄獲,依據想像
力的偏見注入種種生活經歷,這種私密感才會被彰顯出來。嘗試指出這種私密價值,就是巴舍拉「場所分析」(topoanalysis)的任務。那麼,這種場所分析該如何展開呢?首先必須探問的是一個場所之時空狀態:一個保存私密感之空間,裡頭充滿了我們生活的經歷,這種空間是回憶之空間,而裡頭的時間被空間壓縮、寄存於一個個小窩之中。空間如同一個形式,而回憶是內容,因此我們首先要指出一處場所中,回憶所展現的樣貌、其與空間之關係。通常而言,回憶一段時空中的經歷,就屬一種描述,這是一種對記憶的場所化作用(localization)-藉由回憶所構築之過往劇院中的舞台佈景,來瞭解其中角色們的性格,而時間展現為一連串過往的時光,如同一本人物傳記裡頭對於生平內容描寫的安排。為了擺脫這種線性時間之觀念,我們必須藉由場所分析,來標示出一種回憶中新的時-空關係,賦予其厚度與活力。透過這種「時間空間化」的操作,回憶不再只是過往之紀錄,而是一種「瞬間」當下之呈現。回憶中的特殊時間,標明了孤寂獨處之空間。

 

為了要分析我們存在在存有學裡的位階,為了要對我們潛意識在原初居所(abode)裡所挖出的溝塹精神分析,我們必須走在正統精神分析的邊緣上,將我們重要回憶的社會成份剔除(desocialize),到達日夢的境界(plane),這種境界是我們身在自己孤寂獨處(solitude)之空間時經常達到的境界。119 

剔除掉回憶中的社會成份,剩餘一種我們渡過孤寂時刻之場所的回憶,其中有我們所遭受過的孤寂之苦、孤寂之樂、孤寂之欲求……在我們心中形成難以磨滅的記憶。這些記憶之所以難以磨滅,是因為「存有者不想要磨滅掉他們。他以本能知道這些孤寂空間具有形構力(creative)」。120 

這些空間對存有者意義非凡,因其保存了存有者生存在世界上一種孤寂的基本心境(attunement),而在這種心境之中,他才開始與其它存有者打交道、真正建立起他與這個世界的關係、以及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就算在這個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事情促逼、壓迫他,但他總是可以在日夢中,回到這個孤寂空間,回到這種孤寂的心境,來重新思考自己生存在這個世界的意義,重新形構出世界的樣貌。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3, 2022 at 4:46pm

孤寂空間以其形構力,重新形構出一個世界。然而,這些空間並非全都是真實尚在的空間,如同過去的磚瓦四合院已經在大樓腹地的擴張中傾頹,榫接工法的木造屋也被水泥洋房逐一取代,誠如巴舍拉引用傑哈.德.涅瓦爾(Gerard de Nerval,1808-1855)那句膾炙人口的話,指出「我們註定要成為『塔樓已被剷平』的一群」121。我們對於「孤寂空間」可能早已不復記憶,但它們仍被保存在回憶之中、保存了我們在孤寂之中準備展開的冒險,而這些不復記憶的空間,同時也是我們靈魂的「居所」、潛意識幸福快樂的住處,因為這些空間總是能夠經由日夢,讓我們重新回憶起「家屋」和「房間」,讓我們學習「安居」(demeurer; abide)。但是,不復記憶的空間,如何得以安居呢?或者說,潛意識如何可能被意識到呢?這難道不是一種自相矛盾嗎?

精神分析致力於讓我們的潛意識成為某種可以被意識到的內容,如「精神官能症」(Neuroses)或是「創傷」(trauma)。所以巴舍拉認為「精神分析要幫助的

不外是無家可歸的(ousted)潛意識,要幫助曾經被粗暴或陰險地驅逐出家門
(dislodge)的潛意識。」122

這些無家可歸的潛意識,如同住在巴黎郊區的非法
移民,可能是阿拉伯人、吉普賽人或安地列斯人,沒有人真正清楚他們從何而來-甚至包括他們自己。他們被當成危險份子、巫師、妓女、小偷,儘管什麼都沒做,人們總是想要避開他們、躲的遠遠的,他們展現為一種症狀。精神分析師可以替他們找出身份,特徵、性格……好告訴我們該如何去「理解」他們。潛意識被意識化了。儘管精神分析解決了潛意識流浪街頭所帶來的治安問題,但是潛意識的世界仍永遠被封閉在一種神秘之中,他們還是回不了家。這些理解只是讓人活在潛意識居所的外面,讓人走出了自己。

因此,場所分析一開始要致力解決的問題便是:如何透過那些回憶中孤寂空
間之分析,好讓流落在外的潛意識得以回歸它幸福快樂的住所,讓人走入自身存
有之內部?藉由「走出」/「走入」幾何學動詞化隱喻,我們發現到種種遺留下
來的痕跡,藉此刻劃出一張在我們靈魂之中的田野地圖,裡頭有我們親身踏足而
過的小路。小路是現實(reality)與象徵(symbol)之間的無數中介(intermediary)它是連結現實空間與私密領域的想像活動。回憶中的孤寂空間是我們的僻靜角落,場所分析刻劃出通向這些角落的小路,它讓僻靜角落成為我們「原初的殼」。

而為了瞭解這種「原初的殼」到底是什麼?具有什麼樣的價值?場所分析師便會

一一探尋這些問題:

這個房間寬敞嗎?那個閣樓是否雜亂?這個角落暖不暖和?光線從哪裡來?在這些零零落落的空間中,存有者又如何得到寧靜?在孤寂地作日夢的時候,他如何品味(relish)各種僻靜角落的特有寧靜?123

場所分析師在對空間狀態的探尋中,具體化了空間與存有者間的關係,存有
者如何得到寧靜?如何在日夢中品味這種寧靜?為甚麼需要這種寧靜?又為甚麼這種寧靜只能夠在存有者的孤寂心境中發現、品味?對這些問題的回應,也是對存有者整個生命狀態的回應。「我們生命的曆書只能由其意象來決定(the calendars of our lives can only be established in its imagery)」124,而不是依據曆書上的日期。我們必須去找出那些決定我們命運重心的孤寂時刻,去發現這些時刻中的僻靜角落。不論一開始這個空間所展現出來的意象為何,令人感到舒適與否,它總是能夠在日夢對回憶的重新捕捉中,產生出某種交融(fusion),讓我們感到可以窩心於這個幸福空間。所以場所分析的下一步,就是去指出種種的空間意象中是如何發生這種交融,好形成一個幸福空間?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3, 2022 at 2:55pm

Ⅱ、幸福空間意象:整合諸種價值於其中的家屋 家屋,是回憶的住處。家屋有多種形象,但是對家屋的依戀卻很單純,它源 於我們生活中不經意但在潛意識中保存的幽微暗影(nuances; subtle shading),是 我們落腳於人世一隅(coin du monde; corner of the world)的證明。而足夠精巧 的家屋-可能有地窖(cellar)、閣樓(garret)、僻靜角落(nook)、迴廊(corridor)…… -則為我們保留了回憶的藏身之處。正如老生常談中說到:家屋是我們第一個宇 宙(Cosmos),是我們生存活動與體驗的發源地,「我們終其一生都會在白日夢 (daydream)裡回到這些角落」 125。巴舍拉選擇家屋作為空間意象之基礎與起點, 一方面是因為家屋具有「整體性(unity)、複雜性(complexity),並努力將諸種 特定價值(special value)整合於一種根本價值(fundamental value)中。」 126這種 根本價值,就是意象以其吸引力所凝聚的私密感。家屋不僅散發出種種意象,也 透過這些意象在想像活動中彼此匯聚、交融,保存並提昇了私密價值。另一方面, 家屋也作為巴舍拉分析人類心靈的工具。因此,家屋絕非只是一個具體、提供描 述與展示的客體對象,它要求讀者自己作一場日夢: 夢中不變的家屋(onerically definitive house)必須保留半昏暗狀(pénombre; shadow)。因為它屬於那種深切感的文學(littérature en profondeur; literature of depth),換句話說,它屬於詩,……談到我童年的家屋,我只需要把我自己 放到一個夢的狀態裡去,把我自己放在一個日夢的門檻上,要我讓自己棲身 在過去的時光裡(I shall find repose in the past)。127 日夢中的家屋,存於回憶之中、記憶的深處,甚至超越了記憶;它的昏暗面 貌讓我們無法對它一目了然,唯有將自己放入其中、棲息於那種深度感中,才能 體會家屋的面貌,觸發我們存在最深處的真實,喚醒我們居於其中的幸福感。詩 人從不描述家屋,他以詩意象將我們喚入日夢-一道真實而響亮的鈴聲迴盪傳 來,讓我們不論身處記憶之何處-甚至是無可記憶的世界-都可聽見這遠處傳來 的感召之聲響。「在這個聲音之中(in this respect),我們朝向(oriente; orient) 夢境(oneirism),而非完成夢境。」 128日夢家屋的大門在詩意象的感召中敞開, 詩意的聲響則喚醒我們記憶中所有感官知覺深深留戀的空間,我們在詩意象的迴 盪中重回深邃記憶的某處,重新體驗安居其中的靜謐感。因此巴舍拉說,當我們 在閱讀一個房間的同時,自己也在書寫、刻劃一個房間,我重新回到我的家屋, 重新與世界建立關係。我所書寫的房間一方面持續保存了私密感,同時也展現出 私密感的吸引力。


(61)
Ⅲ、家屋的兩種特質:垂直縱深與集中之廢墟意涵 廓清了家屋意象具有召喚我們日夢的本質後,巴舍拉認為家屋意象之存有具 有兩個性質:垂直縱深(verticalité)與集中(concentré)。 第一、家屋被想像為一種垂直的存有(être vertical; vertical being),它向上 升起。它透過它的垂直縱深(verticality)來精細區分自己,它求助於我們的 縱向意識(consciousness of verticality)。 第二、家屋被想像為是一種集中的存有(être concentré; concentrated being), 它訴求的是我們中心軸的意識(consciousness of centrality)。129 垂直縱深展現出家屋意象的原始結構-它是由天空中的閣樓到地底下的地 窖所組成。顯露於半空中的閣樓、屋頂,明白地展現其功能性:屋頂的傾斜度指 示其跟雲雨的關係、屋簷與支柱的穩固接合給人房屋的堅實感等等……這些部份 的構造,我們可以藉由外部的觀察得知。那麼地窖也是如此嗎?地窖的功能諸如 儲藏、釀造食物或是堆放物件等等之外,它屬於家屋內部的「暗部」(être obscure; dark entity),孕育著某種情感並引誘人不斷去挖掘,甚至可能挖掘出一個四通八 達的超級地窖(ultra-cave; deep-cellar)。閣樓與地窖構成了家屋垂直的兩個端點, 在心理上就如同理性與非理性的對立。這裡巴舍拉借用心理分析師榮格所作之心 靈結構的類比,來說明他選擇「家屋」作為分析人類靈魂的工具,這段敘述如下: 我們必須發現一幢建築,並對它加以解釋:它的上面樓層建造於十九世紀, 地面樓層則可以溯及十六世紀,如果在小心檢查其石工技法(masonry),我 們會發現,其實它是從第二世紀一幢塔樓(dwelling tower)改建而成的。走 到地窖(cellar),我們發現羅馬時期的地基牆,在地窖下面,還有一層填土 的洞穴(cave),在這一層,我們發現了石工工具,接下來是更下層裡面的 冰河期動物遺跡。幾乎就像是我們心靈的結構(mental structure)。130 心靈結構越往深處探去,越有其古老面貌。走入心靈結構,如同走入黎曼空 間之中,在峰迴路轉之處維度產生了變化,空間遂而皺摺,而時間既非飛梭、也 非遲緩,它凝結。存在於心靈結構中的諸多事物-不論尚在記憶抑或遺忘,它們 業已安頓(logés; housed)。這是潛意識之安頓,它使靈魂居有定所。而我們為求 將自己「安居」其中,必須透過對「家屋」與「房間」之回憶來學習。因此,「家屋意象朝兩個方向運動:它們在我們裡面,以及我們在它裡面。」131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3, 2022 at 11:31am

(續上)這種學習, 首先可循著榮格在《尋求靈魂的人》(L’homme à la découverte de son âme)一書, 透過對家屋中「閣樓」與「地窖」之雙重意象描繪我們居於其中的恐懼感,展現 出心靈結構中的意識-潛意識的特質: 有意識的行為,就像一個人,他聽到了地窖傳來的可疑嘈雜聲,卻匆匆忙忙 跑到閣樓,然後因為在閣樓沒有發現盜賊,最後便確定這些嘈雜的聲音是純 粹的想像,其實這個謹慎小心的人,根本不敢跑到地窖裡去看。132 在我們對閣樓與地窖的想像中,前者總是較為明亮、清晰、光線充足而一目 了然,後者則隱晦、神秘的多。閣樓中白天的經驗可以幫助驅散夜晚的恐懼-儘 管黑夜遮蔽了大多光線、視線模糊,至少我還記得它白天的樣貌;可是在地窖之 中,不論白天或晚上,卻總是烏漆摸黑的,「即使我們拿著一根蠟燭下去,我們 都可以看到在黑牆上舞動的暗影。」 133

閣樓的經驗允許思考與推論的理性作用, 但是在地窖裡頭那種純粹而神秘的經驗,則傾向喚起我們的想像。閣樓、地窖與 平面樓層,構成了最簡單也最原始、三層樓的家屋意象。 另一方面,家屋作為一種集中的存有,它是凝聚私密感的軸心,而日夢在這 些軸心上匯聚起來。家屋是如何成為這種軸心的呢?自然中的家屋意象,以其原 始性所儲備的一種夢學的高能量,形成凝聚之吸引力。這些作為軸心的原始意 象,具有單純、傳奇的特質,反映出某種人類對於空間需求的原始狀態。巴舍拉 在昂力.巴舍連(Henri Bachelin, 1879-1941)對於的童年老家的回憶之中挖掘出 這種藏身處的夢想: 他的父親同時是教堂司事,也是日間的勞動者,到了晚上,在點了燈的房間 裡,他的父親讀著聖人的生平,這個場景,就是小男孩對於原始感受的日夢 (daydreaming of primitiveness),這種日夢把孤寂感強化到了一個狀態,使 得他想像他是住在森林深處的一間茅屋(hut)裡面。……「我想像著我們 是生活在森林的深處,生活燒著炭爐,非常溫暖的茅屋裡;……我們的家屋 充當了森林茅屋,他庇護著我免於挨餓受凍;而如果有有所顫抖,那麼,一 定是由於幸福安康(well-being)的緣故。」134 森林中的茅屋,是隱居的象徵。

這是一所以其原始性來確實環抱、庇護著棲 居者的家屋。在巴舍連的書中,茅屋作為一種居住活動運作方式的軸心根柢,它 匯聚了各種支離破碎的價值。夢想有個屬於自己的藏身處,而夢者意欲蜷縮在個小角落、小巢、小窩或是野獸的地洞裡頭……這個孤寂的僻靜角落保留住「蜷縮」的渴望,這同時是一種隱居的願望,也是一種棲居之孤寂,而幸福感、私密價值凝聚其中。家屋以其軸心特質,凝聚出一個提供休憩之幸福空間。

然而,當我們循著巴舍拉以家屋的兩種性質-垂直縱深與集中-來為幸福空間示例時,不得不產生如此疑惑:地窖意象之恐懼感,豈非與巴舍拉想研究的幸福空間產生矛盾嗎?而心靈結構深處的空間-古老的塔樓、羅馬城牆-展現為一處處的廢墟,卻是安頓我們潛意識、靈魂的居所,這是否意味著廢墟意象自有其幸福感受?又,家屋在凝聚出一處幸福空間-茅屋-時,竟是表現為一處幾近廢墟之空間?如 Brian Dillon 在對 Mie Olise Kjærgaard 135作品的評論中,提到巴舍拉的觀點時,指出簡陋茅屋(hut)與小屋(shed)的區別,茅屋是如畫(Picturesque)的縮影、浪漫的廢墟,對巴舍拉而言,也作為一間隱士小屋與凝聚空間的軸心。

茅屋本身具有一種形上感,也比一幢小屋多了緊密感與自足感,但是後者特具有一種處於空間之主體持續重新設計與佈置,甚至經由潛在的擴張與部份破壞後,再來思考與修復。Dillon 指出,茅屋是一個避難所,而小屋是一種進程中的作品,但兩者共同展現出一種半廢墟(half-ruined)的特質,並依據結構之想像的拓樸學來將其具現成一種棲居建築。136茅屋若乏人棲居則與廢墟無異,小屋內部持續性的佈置/破壞則使其遭受一種廢墟化作用,然而不論是棲居或是佈置所形成的一種「半廢墟」狀態,都需藉由主體行動之介入來達成,這種介入一方面說明了日夢者朝向廢墟的願望,另一方面則表現出所謂幸福棲居有其廢墟基礎-不論是住入廢墟中或是對住所進行之廢墟化作用。

地窖意象對巴舍拉而言,除了是一種非理性、恐懼、殘酷、苦難的象徵,也標示了一種精神分析與現象學的合作關係-對於顫慄的同情共感之原初性的還原,以及作為一幢家屋的地下根系(這顯然是一種生長與動力的根源)。不過,我們必須注意到,在閣樓-地窖這兩個端點表現出理性-非理性之間的垂直深度,非理性-也就是潛意識-卻作為理性之根柢,那是否意味著幸福空間-家屋-是以敵意空間-地窖-作為其根柢?閣樓的日夢引領我們走向地窖,但在地窖中的日夢,缺乏光線,是一種陰鬱日夢,它讓我們更加陷入、沉溺在孤寂之中,為了發掘出更深刻的孤寂、私密價值,我們成為地窖中熱情的居住者,在不斷挖掘中,踏入益加古老的廢墟之中。地窖意象顯然是廢墟意象的一種變形,而廢墟則成為一種家屋的根柢,巴舍拉在其想像力形上學中,正是以潛意識取代了現象學以意識作為根源之意向性活動,這種潛意識為基礎的日夢活動,把想像認識提升到比理性認識更高、更原初的位階,而地窖作為潛意識之象徵,也為敵意空間

(63頁)

作为為幸福空間之根柢的談論獲得了基礎。但這並非代表說幸福空間之基礎是不幸與恐懼的廢墟,而是對於廢墟如何以其「氛圍」,注入誕生於世之存有者的靈魂之中,成為存有者的一種氣息,而回到廢墟-一處幸福的廢墟-則是每位存有者的渴望。筆者接下來擬嘗試以上述廢墟作為家屋之根柢-或者說是家屋的一體兩面-來考察廢墟意象之特殊性。


二、廢墟空間的詩意作用

沉思廢墟,我們想到自己的未來。對政治家來說,廢墟預兆帝國的衰亡,而對哲學家,則是凡人想望的枉然。對詩人,紀念碑蝕毀代表了個人自我在時間之流中消亡;對畫家或建築師,巨大古蹟的殘骸讓它們想到自己的藝術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遠更偉大的作品都遭到時間毀壞,那又何必孜以畫筆或鑿子創造完整之美?137

英國的藝術史家武德爾德(Christopher Woodward)以這段話,指出了四種對於廢墟的觀點,儘管職業不一,但廢墟始終以一種末日意象之展現為其特質。(下續)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3, 2022 at 12:09am

(續上)我們在第一章業已提及巴舍拉對於空間意象之選擇,排除了「敵意、仇恨與鬥狠的空間」,他認為那只能放在「以激烈的題材和世界末日的意象下研究,而只考慮具有吸引力的意象」。但透過家屋意象的考察後,我們發現到家屋意象中所隱含的一種由苦難、恐懼等感受所組成的敵意但卻吸引我們的空間;另一方面,巴舍拉想像力形上學對於心靈結構的類比,其實也接受了一種末日的廢墟意象。這種發現不但指出說幸福空間與敵意空間兩者並非單純為對立關係,更彰顯兩者間的一種顯與隱、外與內的同源異形,甚至這種關係的變化-朝向與反轉-可能建立起一門關於一種先於意識之先驗空間,對於所處其中主體之提昇、形構作用,所具有的存有學價值。

本論文經由對巴舍拉現象學之獨特性的瞭解,指出一條朝向其閱讀現象學的道路,而在對閱讀問題之探索中,我們才真正遭遇到由意象所構成之語言空間所具有的幸福價值。但是在這種推進中,我們岔開了巴舍拉論述幸福空間的道路,而走向敵意與廢墟的詩意空間,這也就是說,我們如今所面對的,是必須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巴舍拉所避而不談的敵意空間,是否有可能對於人之生存、棲居之幸福價值的形成,具有更根本性與決定性的作用?顯然我們接下來的工作,絕非只是為了回應武德爾德所指出,一種廢墟意象具有引人遐想、迷戀,甚至在對廢墟的沉湎中,獲得某種崇高、喜極的昏沉感受的強烈吸引力而已;為了回應上述之提問,筆者接下來擬透過對於廢墟意象之考察,嘗試指出為何巴舍拉所排除的那些意象是如此具有吸引力?這種吸引力會是什麼?此種意象能否也朝向一種人類存有之「幸福感受」?而筆者這部份擬嘗試透過兩種廢墟意象-外部性與內部性的-這種設定則是依據巴舍拉將家屋意象區分成外部與內部的家屋,並藉此指出一種企求安居的走出/走入運動-來給出適當之對比-之探究,來指出廢墟意象深層的創造性格。

Ⅰ、外部性廢墟的典範:羅馬廢墟

因此我們每一步都得到空無的警示;

人去思索帝國廢墟;


忘記了自己就是個更不穩固的廢墟,


將在這些殘蹟倒塌之前更先倒塌。138


西元400 年時,羅馬是座人口80 萬的城市,有3785 座黃金、大理石和青銅雕像、整座城光燦奪目。環繞的城牆有十哩長,上面有376 座塔,並有19 座高架水道輸送新鮮泉水到1212 座飲水噴泉和926 座公共浴場。沒有跡象顯示任何作家或畫家想到它未來會毀滅,羅馬城公認如同宇宙般永恆而稱作永恆之城。然而十年之後,西哥德人攻佔並掠奪城市,455 年換成了東哥德人。到了五世紀末,羅馬城裡只剩下十萬市民,富人盡數逃離。一度無與倫比的羅馬,敗亡並未停止。

125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8.;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0。

126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3.;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65。

127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3.;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5。中譯之粗體與英譯之斜體皆為譯本中就有。

128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3.;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5。

129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7.;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80

130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xvi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6-57。此段引文巴舍拉註明,出此榮格〈靈魂在世間的調節〉(”Le conditionnement terrestre de l’âme”),《分析心理學論稿》,法譯本,頁 86;英譯本 Bllingen Series, Vol ⅩⅩ, p.119.

131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xvi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7。

132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82。

133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82。

134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p.30-31.;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96。

135 丹麥(Denmark)藝術家(1974-),其作品有許多對於空間之獨特表現,Brian Dillon 稱為「軸偏空間」(ecentric space)。

136 Brian Dillon, (no date) Mie Olise Kjærgaard: 29 February – 07 April 2008 [Online] http://www.olise.dk/ECENTRIC.pdf [擷取日期:2009.02.15]

137 克里斯多佛.武德爾德(Christopher Woodward)著,《人在廢墟》,張讓譯,台北市:邊城出版,2006,頁 18-19。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2, 2022 at 11:03pm

幾世紀後,羅馬議場(Forum)變成了牧場,而羅馬舊防禦工牆圍起的廣大區域,五分之四都變成了廢墟、葡萄園和農場散布的荒地,其中到處都是茅屋、盜賊、狼和毒蟲,名聞遐邇的競技場甚至曾用做石礦場、私人城堡和鬥牛場。直到1870 年後,這城市成為新統一國「第三羅馬」的首都,才又有人居住。

事實上,哥德人掠奪羅馬後,並未加以焚燒或破壞。羅馬神殿未曾消失,只是化成了換取財富的石灰。如同十七世紀的法國畫家尼可拉.普桑(NicolasPoussin, 1594-1665)在議場速寫時,有人問他哪裡能找到古羅馬的精神,他跪下舀起一把土說:「這裡。」139這些石灰粉後來也成為建造新羅馬的材料。羅馬的廢墟化,使其自身具有之永恆、強大的庇護象徵,一轉而為脆弱的典範;羅馬競技場也從基督教徒殘酷的災難地,轉變成獻給殉道者的朝聖地。這種內在衝突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在其《義大利信札》(Letters from Italy,1846)裡,描述到他一跨進羅馬,義大利人的面貌就改變了,美帶有一種邪氣,而競技場除了它孤寂、可悲與荒涼之美,「在競技場血腥的巔峰,那人群湧動貪得無厭的壯觀景象,從沒能打動過任何人,不像它的廢墟那樣打動現在瞻仰的138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109-110。此為夏特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之言。

人。謝天謝地:一座廢墟!」140但另一位英國貴族威廉.貝克佛德(William Beckford, 1760-1884),經受過啟蒙的洗禮,則是尖銳地批評廢墟中的殉道者與窮人。尤有甚者如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終其一生從未踏足過義大利,卻寫出了〈競技場〉(”The Coliseum”, 1833)一詩獲得《星期六遊客報》徵文比賽的第二名。或者如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 1889-1945)初遇羅馬時,看見這些廢墟作為「權力不朽的象徵」,而在回到德國後,制定一項政策〈聯邦領地毀損法〉(Toerir von Ruinwet),從此以後,興建納粹的公共建築時,不得在使用鋼和含鐵的混凝土,因為它們會毀損。只有使用大理石、石塊和磚塊能保證當千年德國政府衰亡時,那些建築會像它們的羅馬楷模。

羅馬廢墟以其孤寂與荒涼打動人心,也以其殘酷令人慶幸於它的傾頹、或因其歷史傳統而遭受嘲諷。或者──廢墟不再是廢墟,而是一座精緻、龐然巨大的紀念碑。「對希特勒而言,環形競技場不是廢墟而是紀念碑,是半滿而不是半空的杯子。吸引他的是石藝的持久和一個皇帝的野心在實體上的保留;相反,對愛好廢墟的人,引人的是短暫和脆弱。詩人和畫家喜愛廢墟,獨裁者喜歡紀念碑。」141 廢墟意象所引起感受之豐富性-特別是競技場,武氏認為這表現出「每個觀察者被迫以自己的想像來補充那些不足的部份,因而一座廢墟對每人都不一樣。」142 競技場以其古老性展現出一種永恆的缺失,迫使訪客自行編寫一齣遐想戲碼,甚至連自己都參與其中。觀察者成為演出者,在最古老的沙地舞台上,夜晚的寂靜反射出最響亮的共鳴、最美妙的回音。

在這種自導自演出廢墟劇碼的想像活動中,廢墟已不再只是一種外部之物,彷彿那蔓延牆面的長春藤蔓生長過來,我們遭受一種廢墟化的作用:我們不只是進入廢墟,成為廢墟的一部分,甚至製造廢墟。這種廢墟化是對一種時間之有限性,與生命之必然性的體悟,人世是塵土,而一切華麗是無……被人形化的羅馬,他的腐朽是我們的腐朽,它的傾頹是我們的傾頹,而我們甚至會比它更先倒塌!

對於這種十七世紀時英國,廢墟成為個人生活腐化的象徵。羅傑.波勒爾(Roger Bowdler)寫道:

十七世紀是個嚴肅的時期;不管從哪個宗教角度來看都鬱悶不安。在這時期,漫長的危機結合到處的戰爭造成了一種哲學態度,強調人的不完美而非人的尊嚴和潛力,尤其偏重在偉大的生命之鏈上人的時間短暫。因此,對縛綁於時間的凡人來說,廢墟具有正面意義,結構倒塌給死亡提供了一個有力的象徵。所有肉體都是草:靈魂脫離回到上帝之前,人必先萎縮而死。143

人對於自身之有限性的體悟,即是廢墟化的初步象徵,然而,之所以初步,是因為這種體悟隱含了死亡是為了回到上帝身邊,而靈魂獲得重生。人必將腐敗,末日審判終將到來,然而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如同《空間詩學》中的窩巢意象,一個燕子的空窩巢,並非只是流逝、衰頹、廢棄之象徵,而是一處凝聚天與地、生與死的迷你廢墟,思考窩巢中心的空無,詩人好像走入廢墟,經歷一場廢墟化中所凝聚的一種力量、價值。然而,十七世紀人對於生命朝向死亡進程的接受,並非是完全瞭解到死亡所凝聚的一種人類歷史之向度,毋寧說還留有一種生命型態的轉化、藉此來彰顯出上帝的偉大與不朽,但廢墟存在仍表現出一種正面意涵,用海德格的話來說,就是人-也就是生靈-這樣地定居:

他承認自己的本性──具備死之為死的能力──並準備使用這種能力,於是有善的死;承認人本有一死的本性,決不意味著為虛無而死,為死而死;也不是盲目地盯著末日而給定居抹上陰影。144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2, 2022 at 9:59pm

十七世紀人身陷廢墟所帶來的憂鬱感受,不只是種情調,而是種清晰、深思神學旅程,它通往神聖的光輝。當代更是朝向一種海德格式四位一體統一的存有之開顯。

羅馬廢墟意象之豐富性,在於它是足夠古老,因而具有如此戲劇性。踏足羅
馬廢墟之中,我們可以輕易地感受到自身正踏足於歷史之中,而想像力瞬間便活化起來。藉由這種足夠古老的廢墟意象,我們可以發現在想像活動中,透過自身的廢墟化、創造一種歷史是如此輕易。這種以羅馬為典範的外部性廢墟,大多具有「一度是堅固而安穩的庇護所」的形象,然而引人思憶的,卻是因其庇護性的消逝,所開展出來的歷史向度。巴舍拉對於家屋作為一種外部性、自然存有者的角色,也以其遭受暴風雪、颶風等大自然的敵意時,所展現出的庇護價值-甚至可以轉化成一種人性價值-做出說明,居住在家屋的人,自身也同時在經受一種磨練。145 走出/走入家屋一方面決定了存有者自身的命運,但對於回歸到家屋中價值作簡單說明。作為自然存有者的家屋,為了庇護居住其中的人,與自然中的敵意對抗,而私密感在其中獲得了儲備與精煉。但居於其中的人,不單單只是在裡頭擔心受怕,他們會選擇走出家屋找尋、追求自己的日夢與命運,或是在家屋中鼓起勇氣對抗自己的恐懼。如巴舍連的家屋,在《馬力克瓦》(Malicroix)中稱為「引退之所」(La Redousse),這個家屋除了庇護功用,還具有一種母性的柔情與力量。這棟家屋在劇中的形象,是簡陋、脆弱且與世隔絕,但在面對風暴時,卻展現出勇敢抵抗的力量,以及受情勢所逼而不得不柔韌彎腰、卻又能夠即時挺直腰、緊緊護持著居住者的能耐,轉變為一匹母狼、一位母親的形象。而家屋在抵抗風暴時所展現的人性價值,的願望,則是因為家屋保存了一種孤寂私密價值,顯然,即使庇護性不在了,只消一個角落,我們仍可安居其中。這種家屋是處於半廢墟的狀態,它可能早已不再整全、堅固,但卻仍保留一種吸引我們走入其中,找尋自己休憩與棲居之處的誘惑魔力;而在走入之中,半廢墟遂成為一種廢墟與家屋的綜合體-廢墟的家屋或家屋的廢墟,走入促成了這種家屋-廢墟的流變,也讓走入者在這種流變中,感受到踏足了人類全體之命運。在針對外部性廢墟的說明後,接下來筆者擬針對內部性廢墟-一種人心廢墟,或者說靈魂安居之廢墟做出考察。


Ⅱ、內部性廢墟:遊戲廢墟與戰爭廢墟

廢墟不是大自然無可避免的循環……也不是神的旨意。廢墟是人類傲慢、貪婪和愚蠢的結果。不是大自然也不是神或時間讓帕爾麥拉(palmyra)變成廢墟,而是人,人自己。146

廢墟走出其自身之歷史性質,是在18 世紀「如畫」的藝術風格出現,透過藝術創作思考廢墟之美感,形成一種「創造」廢墟之潮流。武氏稱這種如畫觀(Pictures-que)「或可說是英格蘭對歐洲視覺文化最大的貢獻」。如畫觀起於當時藝術家逐漸對於那逝去、古老景象之想像不感興趣,轉而從中獲得思考未來景象的靈感;另一方面則是當時貴族和富人喜歡到這些廢墟-主要是修道院廢墟-裡頭野餐、遊玩。對藝術家而言,他們厭倦了以數學比例達到客觀美感的古典審美法則;對貴族和富人而言,運用如畫觀所建之人造廢墟可以給他們提供樂趣。如約翰.凡布如(John Vanbrugh, 1664-1726)說道:

一座真正的風景可以像畫布那樣構圖,觀眾可以跨入畫框進到活生生的景物裡。大自然可以經由藝術家的眼光而改善,他們在調色盤上加入活樹和石頭、陽光、水景和廢墟。147

如畫觀的藝術作品強調「美的主觀可能」,這涉及到主觀聯想的作用。依照如畫觀所建造的人工廢墟,產生出一種現實與非現實-藝術作品-之間的皺摺與疊合,藝術作品模仿現實,而作為現實的自然也反過來模仿藝術作品之「效果」。

驅使劇中的主人翁從他孤獨的生活中鼓起勇氣,去面對一個嚴苛、貧乏、冷酷的宇宙。在這裡,巴舍拉一方面藉由「人投身於世間」的形上學,用來具體地沉思家屋是如何投身到狂風暴雨之中,發現到人與家屋的關係,不再只是人居於某個幾何空間的關係;家屋是生活體驗的家屋(maisonvécu; a house that has been experienced),透過我們對意象的直接體驗,驀然浮現出一種立體感(relief; salience),激起了我們與世界中敵意的抵抗與戰鬥。這是家屋意象在面對自然的敵意,展現出一種半廢墟的形象中,所具有的動力學價值。

Comment by moooi on May 21, 2022 at 9:06pm


置身於人工廢墟的觀眾,在走入「廢墟作品」的同時,自己也成為作品的元件之一,共構出「遊戲廢墟」。廢墟不再是敵意與鬥爭的意象,它被「淨化」成一種幸福的「玩景」(folly)。諾氏告訴我們英國有個地方,你可以坐在倒塌的羅馬神壇上沉思,聽鳥兒在古大理石間鳴唱,那兒就是蘇瑞(Surrey)的維吉尼亞湖區(Virginia Water)。在那平靜的湖畔,有座城市廢墟的柱廊,近前一看,你會發現一塊舊招牌,上面盡職寫了些例行的話:


本廢墟於1827 年

由喬治國王四世所立

於1818 年

由利比亞(Libya)靠近黎波里(Tripoli)的羅馬城大來普提斯(Leptis Magna)進口危險-請勿靠近148


這種「創造」廢墟的藝術手法,同樣表現在繪畫中,主要是將現存之建築物表現為廢墟形式,這些建築物所朝向的未來是自身的廢墟化。如喬賽夫.甘迪(Joseph Gandy, 1771-1843)在1830 年畫了一幅英國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建築圖-整座英格蘭銀行(Bank of England)複合建築廢墟的鳥瞰圖-後,聲稱那是他生命裡「最滿意最值得誇耀的驕傲」。而英格蘭銀行於1925 年始拆毀。為甚麼甘迪會選擇以廢墟來表現他的生命呢?又,這些「未來廢墟」的作品,究竟想表現的是建築自身所背負的命運,抑或只是對人生之有限與脆弱的暗示呢?不論如何,1830 年代是英國史上廢墟神經症的高峰期,普遍人心對於一種末世與廢墟的朝向,可由約翰.馬丁(John Martin, 1789-1854)的石板畫《巴比倫陷落》(Fall of Babylon)在1819 年展出時,僅四天的售票收入就達一千英鎊來說明這股熱潮。

對那時的英國人來說,倫敦便是羅馬,是巴比倫,也是特洛伊。這種風氣的興起,可以追溯到1763 年,英國打贏了七年戰爭149後,對許多的英國人民認為此時的英國如同舊時的羅馬,以強盛富足顯赫,但日後卻在政治與宗教中呈現出奢華、腐化、敗德等狀態。後來美國獨立戰爭(1775-1783)與法國大革命(1789)更強化了改革的訴求與末日的狂想。另一方面,諾氏也談及這段時期美國的情況,在他的研究中指出,這些一度視自己為上帝選民的國家,最後卻也一步步走向羅馬一般的衰亡。而在現代戰爭中(如第二次世界大戰),各種高爆破力的砲彈、武器可以在一瞬之間所形成一座廢墟(我們不免想起廣島核爆事件),更讓廢墟形成的生命週期大幅縮短,大量真實生命的死亡讓我們感受到對於這種當下的廢墟處境之保存、提取教訓的重要性。

139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26

140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33

141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47

142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34

143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115。

144 Martin Heidigger,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ans. by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 Perennial Classics, 2001, pp.148-149 ;中譯本見:季鐵男編,陳柏沖譯,〈建.居.思〉,《建築現象學導論》,頁52。

145 關於這部份,可參閱《空間詩學》第二章〈家屋和天地〉,筆者在此僅對這種家屋具有之人性

146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171。帕爾麥拉(palmyra)是羅馬帝國時代沙漠貿易的倉庫,一度繁華。本段話為武德爾德講述佛尼伯爵(Comte de Volney)著作〈廢墟,帝國革命沉思〉(”LesRuines, ou Méditation sur les révolutions des empires”)之內容。

147 武德爾德著,《人在廢墟》,頁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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