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遼太郎·侍大將的胸毛(下)

歲月如流。

關原之後,世事多有變換。但這些只發生在京都、江戶,伊予今治城中一如既往。

勘兵衛依然孑然一身,由紀聽說他隔三差五就從城裏的花街柳巷召妓,但沒有納妾。日常瑣事就像身處戰場一樣,全都由小姓打理。

高虎問他:“一個人不孤單嗎?以你的身份,完全可以從地位相當的大名家娶個姑娘。”

“一個人輕松。”

“為什麼?”

“娶了妻,生了子,就要考慮繼承家世。那就會貪戀一萬石的身家,有事沒事拍主公的馬屁。上了戰場貪生怕死。總之是有百害無一利。”

不過,勘兵衛有個後嗣叫長兵衛宗,是他姐姐的孩子,過繼給渡邊家做了他的養子。他從知行中分出五百石讓長兵衛任先鋒隊隊長。這倒不是出於親戚情分,長兵衛英勇善戰不下於舅父勘兵衛。

就這樣,一直到大阪冬之陣之前,勘兵衛周圍最大的變化就是藤堂家移封伊賀伊勢二十二萬九百石了。

在換領國的一片忙亂中,由紀在今治見到一次勘兵衛,在伊賀上野城下又遇見了一次。

伊賀過去是被罷免的筒井定次的領地,城內和城下的公館都可以直接使用。

由紀和丈夫大葉孫六新分到的宅子是筒井家一千石俸祿的姓箸尾的舊宅,比今治的房子寬敞許多。筒井家,包括那個箸尾都是大和出身,在住方面很講究,所以宅子的構造和裝飾甚是華美,不像武士住的。

大葉家搬進去後不久,一天,由紀在院門口招呼一幫鋪地席的工匠幹活。忽然,背後傳來:“哦哦,這簡直是宮殿啊!”

由紀回頭一看,臉就紅了。愛臉紅是由紀的毛病,並不是心裏有愧。可她發覺自己臉紅,愈發狼狽,甚至忘了自己還高挽著袖子在幹活,只一眨不眨地盯著勘兵衛。勘兵衛避開她的視線:

“我到附近辦事,順路來看看。這大葉家對勘兵衛來說好似老家一樣。我窮困潦倒的時候,養活了我好些日子。我來勘察一下老家這回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陪您四下看看吧!”

由紀不由得歡欣雀躍,馬上又狠狠地咬住嘴唇,自己真是個無恥的女人!

“那就麻煩夫人了。”

勘兵衛剛踏進門檻,不巧孫六從城內回來。

孫六看到勘兵衛不請自來,喜出望外,領他徑直去了家中的茶室。

“在今治時沒有茶室,現在家裏有了茶室,正想著要去學學茶道呢!”

由紀以為勘兵衛一定會說“武士學什麼茶道!”沒想到他竟附和道:

“是啊,沒點消遣,男人就沒派頭。”

“哎呀,那渡邊大人有什麼消遣嗎?”

“我沒有。所以,年近半百,卻依然性格乖張,連和泉大人都不喜歡我。”

勘兵衛對自己的主人藤堂高虎,不叫主公,而是像同輩似的稱“和泉大人”。光這一點,就夠讓高虎不舒服的了。近來他也不怎麼重用勘兵衛,還對近臣說:“這個人下了戰場就沒什麼用處,不能登堂入室。”

此話傳進勘兵衛耳中,他答道:“和泉大人是靠在高堂內室裏的應酬當上大大名的,自然看不上我勘兵衛。”

孫六也聽說了他們之間的矛盾,邊品茶邊婉轉地勸勘兵衛。勘兵衛道:

“哪裏,並未如傳言那般疏遠。和泉大人非常精明,不會和勘兵衛之流爭執,也知道何時用我。──看這樣子,很快東西兩邊就要鬧僵,不出幾年,就會迎來日本有史以來的大戰。”

“對手是大阪右大臣家(豐臣秀賴)嗎?”

“管他對手是誰!”雖然口裏這麼說,勘兵衛臉色還是陰沈了下來。這種時候還可憐前一統治者的遺孤,也是他的天性吧。“總之又要打仗了。你也應該把兵器、盔甲什麼的準備好。”

這時,孫六的手下來找他,於是他命由紀帶勘兵衛參觀新宅,可勘兵衛堅持說家裏有事,拒絕了。

由紀直視著勘兵衛,他的表情寫明了那是搪塞。由紀突然又想調侃他一下:

“渡邊大人的事可是花街的姑娘要來?”

“這只是其中之一。我有點害怕夫人啊!”

“這麼可怕的我,那時候千辛萬苦照顧的是誰?”

“是啊,不知道是哪個勘兵衛啊?”

說著,勘兵衛臉上露出了虛弱的微笑。

“渡邊大人對我──”

由紀不敢在腦海裏續完下文。這一晚,她強求孫六的愛撫。

由紀早已發現自己愛上了勘兵衛,但從這時起,她知道勘兵衛也同樣地愛上了她。

正如勘兵衛在茶室中預言的,幾年後,慶長十九年秋,家康動員天下諸侯討伐大阪。十月十一日,七十三歲的家康親自率領大軍從駿府城出發,二十三日進一京。

藤堂高虎跟隨將軍秀忠從江戶到了伏見,同時,勘兵衛和仁右衛門一起率藤堂軍從領國出發,前往匯合,總計五千人。

這場戰役後世稱為大阪冬之陣。家康的目的是為了炫耀武力,所以沒有大規模的真正戰鬥。到了第二年元和元年夏,勘兵衛所說的“日本有史以來的大戰”在攝河泉地區打響了。

家康任命的先鋒是德川家嫡系大名中最強、素有赤備(紅色軍團)稱號的井伊直孝軍,還有就是藤堂高虎軍。選拔旁系大名高虎任如此重要的崗位,不排除有其他政治因素,但也證明家康對渡邊勘兵衛、桑名彌次兵衛等浪人時代就大名鼎鼎的侍大將有所耳聞,高度評價藤堂家的軍事力。

藤堂軍和井伊軍從京都出發,齊頭並進,向河內口進發。勘兵衛當然是先鋒大將。也就是整個東軍二十萬部隊的最前頭。

這一天,勘兵衛頭戴鑲著黑水牛角飾的頭盔,披著猩紅的戰袍,跨著琵琶股、鹿毛的駿馬,腰插帶金穗的令旗,威風凜凜。

勘兵衛的老部下們看到他的雄姿,無不歡呼雀躍,邊走邊高唱著:“我家將軍天下第一!”

不僅勘兵衛的手下,所有藤堂家的士兵們看到他的身姿,都相信:“只要黑水牛頭盔在戰場上,藤堂家就不會吃敗仗。”

陰歷五月五日,家康把大本營從京都開進了河內星田。將軍秀忠也把本營遷到河內的砂。

當夜,家康、秀忠召集軍議,命令藤堂軍從腹背兩面夾擊沿東高野路向道明寺南下的豐臣方大部隊(後藤又兵衛、薄田隼人正兩軍)。

高虎叩首領命,回到軍中,開始部署五千人馬。渡邊勘兵衛了、藤堂仁右衛門高刑、藤堂新七郎良勝、桑名彌次兵衛為先鋒隊長,藤堂宮內高吉為中軍,藤堂勘解由氏勝為本隊長,六日淩晨,向道明寺方向逼近東高野路。

那夜濃霧,沒有月亮。淩晨時分天色還一片漆黑。五千士卒披著鎧甲摸黑在狹窄的路上艱難前行。

還沒走出一裏,高虎收到探子來報:“濃霧中看不清楚,似從八尾、若江方向傳來大隊人馬行軍的聲音。”

事後得悉,若江方向來的是敵軍木村重成部隊,八尾方向來的是長曾我部盛親部隊。兩隊合計一萬人,企圖突襲位於砂的秀忠本營。可是東軍大本營只註意到道明寺,事先未覺察到敵人的此舉。

“此、此話當真?!”饒高虎老謀深算,這下也大吃一驚。

這時,藤堂家的隊伍突然騷動起來。

高虎派人到前頭一問,原來是勘兵衛擅自改變既定的路線,命先頭部隊掉頭。那小卒回來說:“渡邊大人說,與其攻打道明寺不如就近擊退八尾的敵人。”

“這家夥!”

高虎馬上派騎兵斥候去查看,果然如此。

高虎親自策馬趕到先頭,責問道:“勘兵衛,你幹什麼!你要去哪兒?我們藤堂軍接到的命令是圍逼道明寺!”

“別傻了!”勘兵衛嗤笑道,“打仗要隨機應變。眼前就是敵人,還去什麼道明寺!”

“這違背了總部的命令!”比起眼前的敵人,高虎更害怕惹怒家康和秀忠。

勘兵衛大笑:“紙上談兵也要看場合。總部的命令就算是聖旨,吃了敗仗也等於全功盡棄。”

“去道明寺!這是我的命令!!”

“和泉大人!”

“叫主公!”

“主公,若江、八尾來的敵軍看來是要突襲砂和星田的大本營。如果我們去道明寺,大本營被摧毀,那東軍就全軍覆沒了。”

“哎,也有道理。”高虎立刻掉轉馬頭要走。勘兵衛拉住他的袖子,問:

“情況緊急,您還要去哪兒?”

“飛奔回本營,詢問下一步的對策。”

“真愚啊!”勘兵衛的嗓門很大,“你一去一回就會貽誤戰機。現在趁濃霧進攻,我們穩贏。”

“勘兵衛,這是軍令!不許輕舉妄動!等我回來。”

“指揮作戰都交給我勘兵衛,這難道是主公的誑語?”

“那也得看情況。”

“現在正是那種情況!”

“傻瓜!”高虎也動真格的了。這個老人一把甩開勘兵衛的手,孤身一騎向本營沖去。行了沒兩裏,天色漸亮,霧也散開,若江、八尾湧來的無數人馬歷歷可見。

“這──哎,沒別的法子了。”

高虎也是在戰場上度過大半輩子的人,看到這個情形,知道如果不擊退這股大軍,不僅大本營保不住,連藤堂家也難幸免。雖然不想背上違抗軍令的罪名,但到了這步田地只好下定了決心。

可是,已經遲了。敵軍長曾我部盛親已發現藤堂軍,迅速在長瀨堤的高處鋪開隊伍,占據了有利地形。

高虎急忙回馬向全軍下達作戰指令。可是,沖上去的藤堂部隊在長曾我部軍巧妙的打法面前不堪一擊,一批批如潮水般潰敗。先是藤堂仁右衛門陣亡,然後桑名彌次兵衛戰死,另外還犧牲了騎兵將領六十三名、武士二百余人。倒在戰場上的幾乎都是藤堂家的將士,失去主人的戰馬在麥田中亂跑。

而這時勘兵衛的舉動,在高虎看來非常奇特。他把親兵三百人集中在一起,在這慘烈的戰場中一動不動。

高虎幾次三番派令兵催促勘兵衛動手,他都不聞不問。最後高虎自己跑去責問:

“你害怕了?勘兵衛!”

“哪兒的話!主公您指揮的這個爛攤子,我再加進去只會增加傷亡,讓占盡地利的長曾我部軍更加高興。您別看長曾我部現在占上風,他們一定會自亂陣腳。”

勘兵衛在觀察長曾我部的友軍,若江來的木村軍的戰況。木村軍和井伊的部隊展開激烈的戰鬥,開始不分上下,後來因為大將重成戰死,已經支持不了多久了。木村軍一旦戰敗,長曾我部就變成孤軍作戰,他必定率隊退回城裏。

──就瞅準他們撤退的一剎那!

事情正如勘兵衛預計的。

長曾我部的陣地上一響起收兵的鉦聲,勘兵衛就像獵犬一樣沖了出去,邊跑邊喊:

“主公,抓住機會!集合本部的剩余兵力去追!”

“勘兵衛!不行!”高虎火冒三丈。他認為,收拾長曾我部軍不是將軍布置的任務,就由著他們撤兵算了。藤堂軍現在必須按昨夜的部署,趕往道明寺。

在這一重要時刻,政治家高虎和軍事家勘兵衛之間產生了本質的沖突。勘兵衛見高虎沒有跟上,急忙轉回來,說:

“主公違背了我們的約定。”

他說的是入仕時說好的指揮作戰一事。高虎冷笑道:

“打仗也是治天下之一。你懂什麼!快去道明寺!”

“打仗就是要贏。敵人近在咫尺,卻畏首畏尾地看著後方大本營的臉色。天下哪有這種笨蛋!”

“你怎麼敢對主人叫笨蛋?”

“對笨蛋就只能叫笨蛋!”

勘兵衛鞭子一揚,手下三百親兵如黑旋風一般沖出去追趕長曾我部軍。激戰於久寶寺,大敗敵人後衛部隊五百人。又長驅直入平野,切斷道明寺方向逃來的大阪方殘軍退路,殺了個落花流水。

在東軍將領中,就數勘兵衛占據的戰場最廣。勘兵衛如阿修羅般馳騁在攝津、河內平原立下的功勳,眾人都讚其為東軍第一,只有主人高虎不承認。

不承認他也很正常。因為勘兵衛今天的拚殺和藤堂軍毫無關系。

戰鬥結束後,勘兵衛拽下身上濺滿鮮血的戰袍,大步流星地走進高虎的軍帳,質問道:

“主公,為什麼不跟著我?如果那時我手上有三千人,就不會讓長曾我部、真田、毛利退回大阪城,在平野就能殲滅他們。那不就能靠藤堂一家的戰功打敗大阪了嗎?”

高虎扭過頭不搭理他。

幾天後,並肩作戰的井伊直孝問高虎:“您手下插葦編靠旗的是誰?”

高虎沒吭聲。井伊說的是勘兵衛。

“那人一邊砍殺逃跑的敵人,一邊鎮定自若地指揮士卒。是一員虎將啊!您不知道嗎?”

後來勘兵衛聽說了此事,感慨道:

“能被別家大將稱讚,也不枉我身為武士。”

班師回伊賀後,他立刻奉還官職,辭了藤堂家。

高虎後來論功行賞加封了伊勢鈴鹿郡,以後升為侍從(官名),再後來官至少將。

明眼人都看得到,大阪之陣中藤堂家的功勳大部分是侍大將渡邊勘兵衛立下的。可是,就像過去在中村一氏手下時一樣,這時勘兵衛已經離開了藤堂家,沒有分享到榮耀。

勘兵衛回到伊賀後,請藤堂家的其他家臣以及別家的熟人分別收留了自己的手下,盤點了宅邸。他只身一人,拿著槍,牽著馬,馬上馱著盔甲,離開了熟悉的家門。

“和來的時候一樣的打扮!”騎在馬上,自己也覺得好笑。

為了辭別,他先來到孫六家。看到客堂裏坐著的勘兵衛,由紀的眼角不由得濕了。

“孫六大人從江戶回來時,請代我問候。”

“您離開這裏,打算怎麼辦?”

“手頭還有一點兒積蓄。到京都蓋個草廬,悠閑地度過余生吧。來這裏的路上,我連隱居後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睡庵,可好?”

“又要變回原來的勘兵衛大人了。”

“嗯,變回到沈淪的勘兵衛。”

“既然叫睡庵,您又打算和衣而臥,幾天也不醒嗎?”

“只不過,沒有人再會來嗅我了。”

“渡邊大人,”由紀炯炯的眼直盯著勘兵衛,可她的眼中什麼也看不見,淚水幾乎奪眶而出。這反倒使她放大了膽子。

“我──愛慕渡邊大人。”

勘兵衛望著院子。他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站起來告辭。

窗子在西面,所以早上走廊裏很暗。由紀跟著出了客堂,想走到前頭送勘兵衛。走過勘兵衛身旁時,由紀的膝頭忽然軟了下來。

身體不自覺地向右邊倒去。勘兵衛一把扶住了她。

勘兵衛的大手緩緩環過由紀的背抱住她的肩。

“唉──”由紀癱倒在地上。

“站起來。”

“站不起來。”

“咳!”勘兵衛只好抱起由紀。

可是,由紀勉強站住時,勘兵衛卻沒有松手,一時間就那樣抱著她。突然,他猛地放開由紀,小聲說:“我這個怪人!”

“也不知上天給我安排的是怎樣的命運,和每個主人最終都是分別。而和女人也是有緣無份。我這一輩子只愛上了一個女人。可偏偏是別人的妻子。命運真是捉弄人!”

話音未落,勘兵衛已轉身離去。就這樣出了屋門,出了院子,漸行漸遠,最後也沒有回頭。

據《常山紀談》的記述,睡庵渡邊勘兵衛了在京都一直活到三代將軍家光執政的寬永年間。後來和由紀又有什麼進展──這等蜚短流長的家事,古書中自然是不會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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