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遼太郎·侍大將的胸毛(中)

長盛可以說是其中的典型。他長相白凈,體格纖細,對同輩大名也低聲下氣,雖無甚戰功,但長於算術。秀吉看中他理財的本領,提拔為五奉行之一。遠征朝鮮時也沒有出戰,專門在肥前名護屋的大本營管理兵營事務。憑著這時的功績,後來受封大和郡山二十萬石,勘兵衛也跟著從水口來到了郡山。

這個豐臣家中的錢掌櫃非常喜歡率直魯莽的勘兵衛,把他奉成師父一般,凡事就說:

“我家行軍之事都交給你了!”

待人和氣的長盛在大阪城中也向其他大名誇耀勘兵衛,說“勘兵衛的重要還在郡山城之上”。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武功派大名雖然看不起石田、增田、長束等文吏型大名,但只有對郡山增田家,清正也承認:

“郡山只要有勘兵衛在,就不能小瞧右衛門尉(長盛)。”

石田三成出高祿請勇猛著稱的島左近,長盛用勘兵衛,恐怕也有向武功派大名示一威的含意。

勘兵衛在增田家心情舒暢,一待就是幾年,居然從沒有頂撞長盛。如果沒有慶長五年九月十五日的關原之戰,勘兵衛也許就一輩子老死在郡山了。

關原之戰中,增田家名義上投在石田方,但這個老實的官吏並沒有上戰場,仍在大阪城堅守崗位,履行奉行的職責。仗打得熱火朝天,他手裏的二十萬石、八千軍隊在大和郡山城睡大覺。

戰鬥早上七點在美濃關原打響,下午兩點半結束,西軍大敗。從這一刻起,天下歸德川家所有。

長盛沒法繼續在大阪城內辦公了,孤身一人躲進了高野山。他也不管剩下的家臣,自顧自出家做了和尚。從本質上來說,他只是文官,不是武將。

主將長盛一句話沒留就出家遁世,郡山城內的家臣們聽說後人心渙散,很多人離城逃亡。有人明目張膽地說:“大帥都不要我們了,我們還為誰拚命?”

留下的人裏有二百人聯合起來趁火打劫,逼著家老橋與兵衛和鹽屋德順,要打開城中金庫分錢,叫囂“不給錢,我們就走!”

橋和鹽屋兩人被逼無奈,推脫說:“金庫的鑰匙,主公交給三家老勘兵衛保管。你們去找他吧!”

聽到勘兵衛的名字,一夥人心生怯意,但還是仗著人多勢眾沖到第三郭找他。

勘兵衛率一千軍隊把守第三郭,軍令嚴明,沒有出現一個逃兵。整個城裏軍紀混亂,唯有第三郭一切如常。勘兵衛此時卓越的領導才能後來也讓他名揚四海。

他聽說二百名烏合之眾前來,嘆道:“我沒有武運啊!不能出征關原,只能對付對付這些搶錢的宵小!”一手提槍,單人匹馬從第三郭沖下來,逕直闖入二百人聚集的廣場。

“你們聽著!主公現在高野山。這座城是主公的,不是你們這幫小人的!沒有主公的命令,我一兩銀子也不會拿出來。你們當初來的時候不是都發誓願為城而死嗎?那還要銀子幹什麼?怕是準備叛逃吧!養著這種家夥,等於浪費城裏的軍糧。要走的人就馬上滾!”

“可是,”人群中有人不服氣,“西軍慘敗,天下歸了德川。這座城也不再是增田家的了。勘兵衛,交出鑰匙吧!”

“哈哈哈哈!”

勘兵衛仰天狂笑,在馬上一個回身,槍尖一挺,大喝道:

“這就是鑰匙!有本事的就過來,從我勘兵衛手裏搶搶看!”

他揮著槍直撲過去,一夥人嚇得屁滾尿流,沒有一個人敢和他交手。

城中沒有主帥,治安極度混亂。遠自攝津、河內的強人盜賊也流竄來此,城裏強盜橫行,光天化日闖進商家打劫,在路上奸汙婦女。賊黨中還收容了從增田家逃亡的士卒,氣焰分外囂張。

勘兵衛當即武裝了五百名手下,在城裏巡邏,遇到賊人立斬。強盜們也勾結同夥,共三百余人占據了城外的村子負隅頑抗。

勘兵衛挑了一個月圓之夜,帶五百人包圍了村子,並親自帶領二十人突襲,擊斃盜賊五十人,余下的也都被包圍起來盡數剿滅。

第二天,三百名盜賊被梟首在城門口示眾。可勘兵衛卻一整天一言不發。侍從問他時,他只自嘲地說了一句:“這就是我的關原啊!”

身為武士,卻不能上關原盡情廝殺,只能拿幾個小毛賊開刀以解自己心頭之恨。多麼可笑又可悲!

不久,東軍圍住了郡山城,要求增田家獻城。為首的大將是藤堂高虎和本多正純。

勘兵衛對東軍使者說:“沒有我家主公的命令我不會開城的。如果你們要硬上,那我就刀槍奉陪!”

過了幾天,在高野山出家的增田長盛來信下令開城,勘兵衛把庫房存貨的清單和城門鑰匙一起交給了東軍來使,自己帶著數千城兵在奈良郊外大安寺結隊,整裝撤退。

勘兵衛雖然沒能參加關原之戰,但他的帥才在郡山開城時顯露無遺。東軍將領中有人說:

“勘兵衛在敗仗時更顯男兒本色。”

在高野山幽閉的長盛感佩於勘兵衛幹凈利落的善後工作,派高野山的僧人為信使,送來了感狀(軍功書),說:“要是沒有勘兵衛,郡山城大概已變為賊窩,增田家更要為天下所恥笑。”

敗軍之將發感狀,今天看來是件滑稽的事。不過,戰國時代俗話說:“七為浪人,方成武士”。投奔新主人時,舊主頒發的感狀是決定俸祿的關鍵。

勘兵衛用草席把盔甲一裹,撂在馬背上,只身一騎出了郡山城,回了老家。

──“就是這樣一個人。”孫六告訴妻子由紀。

“過去,石田治部少輔剛被死去的太閣大人提拔為小大名時,分出一半知行召募浪人島左近。所以大名家,要靠出名的侍大將坐鎮揚威。細川家的松井佐渡、上杉家的直江山城、肥後加藤家的森本儀太夫、飯田覺兵衛、黑田家的母裏太兵衛,都是這樣的例子。可惜我家主公手下沒有這樣叫得響的人。以渡邊勘兵衛大人的能耐,把我家五分之一的知行給他也不足惜。”

“這等人物,由紀也想早點見識見識呢。”

“你這女人!”

孫六皺起了眉。由紀是家裏有名的美人,最近過了三十,一瞥眼、一轉身之間更添了幾許風情,連孫六看著也怦然心動。凝脂般的頸項不見了少女時的羞澀,表現出對男人直白的好奇來。

“說得輕巧!勘兵衛出了名的好色。你要是上了他的鉤,我可不答應!”

“哪會有這種事!您既然說得我這麼要緊,那還不多疼我一點?”

“你說話怎麼像賣笑女子?都說女人是動物,年輕時被男人吃,過了三十就吃男人。這些日子看你,才明白此話不假。”

“不愛聽!分明是您自己過來吃的,還賴我!”

沒有比中年夫妻的對話更露骨的了。然而,孫六當夜是一人獨眠。出發前一晚要凈身節欲是武家的習俗。第二天清晨,由紀打著火石送孫六上路。

大葉孫六離開伊予今治後過了十來天,一日午後,他家門前有人來訪。此人身材之高大,嚇得看門的一哆嗦。

“你家主人在嗎?”

醬褐色的披肩風塵仆仆,下面穿的伊賀褲裙鉤破了好幾處,怎麼看都像乞丐,只有腰裏挎的長短太刀是上等貨。也不知是不是肩酸,只見他拿著一把十來斤重的大鐵扇,一個勁兒地敲打著兩邊肩膀。

“您、您是哪位?”

“就說近江來的、名字裏帶勘字的,他就明白了。”

得知渡邊勘兵衛來了,全家上下手忙腳亂。權且先把勘兵衛請進屋,再由由紀鄭重地告知他孫六不在家。

“是嗎?兩人錯過了。”

“現在正派人通知家老藤堂仁右衛門,請您稍等片刻。”

“我是來找孫六的,和家老沒關系。說起仁右衛門,倒不知與右衛門在城中嗎?”

與右衛門是和泉守高虎。

“主公正在江戶參覲。”

“那我就等孫六或與右衛門回來。夫人,麻煩你,我困了,能否借我枕頭一用?”

說著,勘兵衛就在會客室裏橫躺下來,沈沈睡去。由紀勸他鋪上褥具,他閉著眼睛,只是擺擺手。第二天早上,悄悄拉開一條門縫往裏看,勘兵衛還是酣睡不醒。

早飯和午飯都是由紀親自端去,可不見勘兵衛要起來的樣子,只得輕輕放在他枕邊。不過奇怪的是,再去看時,湯、菜、飯不知什麼時候給吃得一幹二凈。

“這人真有趣!”

送晚飯時,由紀仔細打量著勘兵衛的睡容。

相貌粗獷,仿佛用巖石鑿出來的一樣,但不可思議的是帶著一種孩童般的純真,就像淘氣的孩子玩累了似的。由紀禁不住也生了頑皮之心,反正不是什麼罪過。

“渡邊大人!”她低低喚了一聲。勘兵衛沒有醒。由紀鼓起莫名的信心,湊到勘兵衛面前,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勘兵衛還是沒醒。由紀感到納悶,心想:

“這也算習武之人?要想在睡覺時割了他的腦袋,連我也不費吹灰之力啊!”

勘兵衛的鼻息仍然很均勻。由紀越看越覺得他的面容是那麼天真無邪,甚至產生了錯覺,好像他是自己剛哄睡著的孩子似的。

“渡邊大人?”

鼻息沒有變化。由紀暗喜,把手按在勘兵衛裸露的胸口,撫摸著他的胸毛。毛糙糙的觸覺透過由紀纖薄的掌心,帶來了一種異樣的快感。

“餵!渡邊大人!”

還不醒。由紀越發大膽起來,又往前挪了挪,輕輕地把嘴唇貼上了勘兵衛密密胸毛下透出的肌膚。勘兵衛的毛孔中勃發出男人帶著汗味的強悍體臭,由紀一下子張皇起來。

“這可不行。我這是怎麼了?”

這體味分明不是孩子。勘兵衛是個男人。

由紀匆匆出了屋子。太陽穴隱隱作痛。血液都湧上了臉頰,由紀雙手捂住了臉。

感覺如同記憶中小時候跟男孩子玩泥巴、捉蟲子玩得累了,沒有一絲做了壞事後的內疚。

過了半個鐘點,由紀從門縫裏窺視,見碗裏的食物已經吃光,烤魚只剩下骨頭。她心裏一驚:勘兵衛剛才難道是佯睡?

這天夜裏,勘兵衛仍是穿著衣服沈睡。

由紀幾次去偷看他的睡容,每次都變得更膽大,一點一點地捉弄勘兵衛。她還把自己小巧的鼻子湊到勘兵衛的胸前去嗅。這股體臭是丈夫孫六沒有的。“這就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武士的氣味”,由紀想到這就覺得自己聞到了非常寶貴的東西。

家裏的下人問:“勘兵衛大人至今沒換過內衣,是不是該勸他換換?”

由紀心裏嘲笑他的愚鈍。

“那不好。”下人知道什麼!由紀是這個硬漢唯一的理解者。“像渡邊大人這樣的武士,時刻都好像生活在戰場上。不用我們瞎操心。”

勘兵衛自從進了這個屋子,整整兩天半,像生了根一樣一直昏睡,由紀從未見過他醒來。

第三天夜裏,由紀像前幾天一樣悄悄拉開房門,看到的景象讓她終生難忘。

勘兵衛確確實實醒著。由紀看到他清醒時的模樣,這是第二次。而且他的身體在悠然地運動。魁梧的身體下面,墊著女人鮮艷的長衫。長衫也在動。長衫裏伸出的腿繞在勘兵衛身上,長發傾瀉在鋪席上,時不時像活物一樣扭動。

“討厭!”由紀不自覺地叫出了聲。聽到自己的聲音回過神來,慌忙拉上門,跑回自己屋裏。回到房間,心怦怦地跳,雙手撐在草墊上才勉強支起身。

渡邊勘兵衛了第一次參謁藤堂和泉守高虎是一年之後──慶長七年底。高虎一回到伊予今治,就急不可耐地召見勘兵衛,好像他就是專門為此回國似的。家老藤堂仁右衛門、小姓頭大葉孫六一旁作陪。

“勘兵衛,久違了!”

高虎探出身子說。他指的是關原之戰後,接收大和郡山城的事。那時的接收大員正是高虎和本多正純。

“啊,好久不見了!”

“那次你幹得很好啊!”

這就是高虎可悲的劣根性,雖然位高權重,還是不自覺地討好一介浪人。勘兵衛板著臉說:

“身為武士,理所應當那麼做。左衛門尉大人(長盛)雖是個好主人,但不是好將軍。我再也不想完成開城讓城的任務了。”

“跟著我絕不會讓你碰到這種事。”

“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勘兵衛口吻中帶著嘲諷。高虎聽出他嘲笑之意,臉色很難看。不過他也經過大風大浪,馬上恢覆了笑容,說:

“詳情我都聽仁右衛門說了。你可願八千石出仕我家?”

“八千石?”

“正是。”

高虎想壓低薪俸。勘兵衛知道他的用意。

“那就是說您只要渡邊勘兵衛出八千石的力就行了?”

帶兵的數量按知行多少決定,打仗時的戰術也不同。勘兵衛是譏諷高虎小看自己。

“你不滿意嗎?”

“沒什麼不滿意的。我只是想,以大人的器量來衡量勘兵衛,勘兵衛也只有這點份量而已。”

“那一萬石如何?”

“少了。”

“好,再加五千石!”

“還不夠。”

“那,二萬石怎麼樣?以我的身家,給不了更多了。”

“要我提的話,在下知行一萬石即可。不過,藤堂家兵陣之事一概交給我勘兵衛。如何?”

“甚好!”

“哼!”勘兵衛忍住笑。什麼甚好,高虎只不過沒想到知行這麼便宜,心中暗自得意罷了。

為了給勘兵衛修建宅第,城內第二郭分出一塊地,城下也劃出了地盤。

完工之前,勘兵衛由高虎下令暫住在家老藤堂仁右衛門家裏。反正光棍一條,住哪兒都無所謂。

可是,沒過三個月,仁右衛門家裏擠滿了勘兵衛的手下。

勘兵衛在阿閉家和增田家時的家臣,聽說舊主出山為官,都從各地趕來伊予今治。

其中有的是辭了新東家來伊予的,不過大多是窮困潦倒的浪人,每個人穿的都破落不堪,有的連一竿銹槍都沒有。今治城下都風傳:走過仁右衛門家門口就有惡臭襲來。

仁右衛門實在受不了。

“勘兵衛大人,能不能想想辦法?”

“恐怕沒什麼辦法。”勘兵衛也只能苦笑。“不過,這幫家夥雖然不懂規矩,但打仗的時候能派上用處。”

“是啊。可是,現在家中能住人的屋子都騰出來讓他們住了,再來可實在容不下了。”

“那我搬出去。”

勘兵衛不等仁右衛門答話,馬上帶著十來個親信,搬到了孫六家。──竟然去了孫六家。

可是孫六家沒有雜屋能容納十個家臣。

“怎麼辦?”

由紀緊皺眉頭問孫六,心中努力克制著欣喜。

“既然是勘兵衛,總得想個法子讓他們住下。”

孫六讓自己的部分家臣借住在親戚家,空出了屋子。

勘兵衛這次住進來後,由紀再見到他,發現他跟上次判若兩人,神情凝重,不言自威。舉手投足都合乎傳統室町禮法,碰到由紀也不茍言笑。不像上次在會客室打地鋪那麼隨隨便便,另外,憑由紀的直覺,他似乎沒有再碰過小磯。

一天,在走廊裏與勘兵衛擦身而過時,由紀抓住機會問:

“渡邊大人最近好像變了?”

“那也是勘兵衛。”

“哦?”

“現在的我也是勘兵衛。我的手下都仰仗我、依靠我一人。如果我再放浪形骸,他們指望誰去呢?”

“過去的勘兵衛大人──”由紀急切地說,“由紀很喜歡。”

“過去的勘兵衛,總是睡得稀裏糊塗讓夫人捉弄。”

“啊,那是因為渡邊大人──”由紀說了一半就停住了口,再說下去不知自己會說出什麼來。

不久,勘兵衛在城內的府第竣工,他們搬了進去。

勘兵衛離去時,由紀想:“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

勘兵衛和自己身份相差懸殊,再說,即使丈夫和他共事一主,作老婆的也沒什麼機會見到一藩的重臣。想著想著,由紀感到兩脅下體溫迅速冷卻,無名的寂寞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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