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不得丁香花兒的那份濃烈。聞到它，整個心都會不自覺地哆嗦。它會令我想起一個人，令我沈浸在孤獨的回憶裏

第一次嘗到孤獨的滋味，是讀小學的時候。當時學校和社會一樣，到處都貼滿了忠字，到處都貼滿了炮轟、火燒的大字報。

一天，班主任對我說，要成立紅小兵組織了，打算讓我當排長。可是後來，公布紅小兵名單的大紅榜上，連我的名字也沒有。老師望著我噙滿淚水的眼睛，嘆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我明白，那是因為父親蹲牛棚的緣故。接踵而來的，是書包裏多次被紅小兵灌進墨水，在黑板上被醜化，忍受革命小將侮辱性的謾罵。孤獨巾，我常常走路是一溜煙地小跑，活象十過街的老鼠。

終於有一天，一陣鑼鼓幾朵紅花，催我隨父母下放落戶到蘇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我爬上堆滿貨物的大卡車，寒風刺骨。我沒有向任何人告別。甚至擠不出一滴惜別的淚。埋葬我童年歡樂，讓我陪嘗恐懼和孤獨的城市，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我向童年道別，向歷史給予的痛苦道別，車和我，就這樣被卷進寒風裏。

到了鄉下，菜粥山芋的日子讓我很快和農村的孩子一樣，常常數著指頭盼過年。新農服總要制兩個大口袋，天亮，便歡天喜地地去串門子，把自己適當地編排在山村的輩份裏，然後眉開眼笑地接受長生果．葵花籽。直到大口袋脹得很胖，才唐老鴨一般典雅地扭回家去。

在那兒天喜慶的日於裏，鄉間的女孩子還巴望著一件事，就是被辦喜事的人家請了去接新娘。這樣的小姑娘要求漂亮，才配跟大人一桌子吃喝，夾那襯了許多青菜蘿蔔的大海碗裏的肉。

我好像運氣很好，下鄉後的第一個春節，就被請蔔了。初二大清早，就約了另一個小姑娘素娥，比新郎還要心急地等待著迎親隊伍的集合出發。迎親的隊伍踏著雪路，由兩面不算舊的紅旗開道。新娘住在一個山溝裏，去那兒要走很遠的路。接新娘的程序較多，打鬧般地拖紅旗鬧糖，輪番邀請對方唱語錄歇，還要應付腿肚下鉆來鉆去的小孩和狗。

新娘前手又粗糙又寬大，瞧我羞澀地一笑，說她叫丁香兒。我立即回想起那古運河畔密密的紫香。在丁香醉人的季節，我曾偷偷潛伏在丁香樹叢下，按捺住砰砰心跳，為了看一看多且不見的爸爸，垂著高帽子蹣跚地走

突然聽人喊：起步起步！我倏地回過神來，緊拉下丁香新娘的手，小跑起來。

沒走幾步，半道上殺出個程咬金來。這是個很墩實的中年漢子，兩只蒲扇般的手一攔，我們是沒法兒過去的。我再也不耐煩丁，雙腳已經凍僵了，肚子也在咕咕叫，還鬧什麼呢?先前一路的喜氣，全無蹤影了。

壯漢卻直逼丁香新娘，片眼瞪著她，好一刻才蹦出一句話：香兒，當著父老鄉親，你說那家到底是什麼成份?中農。丁香兒也瞪著他，你不是問了幾十遍了麼?

迎親的隊伍裏發出一片附和；中農中農，團結的對象。蒲扇般的手在我面前一揮，呼一陣嗖嗖風：餵，小丫頭，你說什麼成份?

新娘猛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疼。

寒冷讓我牙齒上下打戰，稍稍朝兩邊望去，那些往日熟悉的眼睛全都異樣緊張地盯著我。那年月工分值很低，堂堂一個男子漢，不抵老母雞生個蛋。討媳婦，是極不易的。我仿佛想象到新郎那老實巴交的小夥子寄拉下了頭，象棵枯萎的茅茅草。我的呼吸變得凝重變得困難，可我天性不會說謊話。我從喉嚨眼兒裏擠發出兩個字：地主。迎親的人們立即爆發出瞎嚼!小丫頭嚼瞎!的喊聲。

壯漢這時候聲淚懼下：香兒，爹媽死得早是我一手把你拉扯大我們溝裏再窮，人窮貨叮當，窮得硬梆梆，做哥的，也不能眼看你栽到地主窩裏哇

丁香新娘掙脫不了那蒲扇手的拉扯。人群亂了，野蠻的辱罵和拳頭相繼而來。

我寧可打斷你這賤貨的腿，也不讓你一輩子

被人瞧不起!聲嘶力竭的狂吼夾雜著丁香兒的慘叫。戰亂中，我被擠出了鼻血，熱乎乎地抹了滿臉

從那以後，人們一下子討厭起我，我碰到許多難看的臉色；素娥也不再理我，還故意往地上吐口水。由於我的真言，山村差點多出一個光棍。我不破看丁香兒那身上的癌，更才；敢去想她心上的疤。從此再沒有人請我接新娘，我變得很醜

孤獨，又一次吞噬我年幼的心，我想過死，策劃過多種方法，但我還是想過年。孤獨總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我有許多問題想知道，卻不知道該問誰。我時常羨慕現在發育很好的純情少女，而我逝去的少女時代。經歷過的心靈痛苦和恐寂，嚴酷地教會我什麼叫咬緊牙關，讓心像個老太婆似的沈重起來。以後的歲月，我經歷了許多事。種田，做工，當編輯，友誼，婚姻，單相思。卻很少開懷大笑。聽到評論我少年老成、過於拘謹、不茍言笑、甚至還有作古正經，我全都不息辨解。在告別青春的時刻，我藏著一顆沈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