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6.6

普通人是多麽不注意蝴蝶,真是令人吃驚。為了讓我那對這一點表示懷疑的同伴明白,我故意問帆布背包里裝著加繆作品的健壯的瑞士徒步旅行者,他在沿小路下山的時候有沒有看見蝴蝶。“沒有,”他平靜地回答道。而大群的蝴蝶剛剛才在那里讓你我開心不已。

可是,下面的情況也是真的,當我回憶有關一九〇六年前的一個夏季——也就是說,在我的第一份地點標簽上的日期之前——的一條細節記得清清楚楚、以後再也沒有去過的小路的形象的時候,卻連一隻翅膀、翅膀的一次扇動、一道天藍色的閃光、一朵亮閃閃的點綴著飛蛾的花都沒有能夠看得出來,就好像有人在亞德里亞海岸上施行了一種邪惡的妖術,使那里所有的“鱗翅們”(如我們中間愛用俚語的人所說)都隱了形。

一個昆蟲學家有朝一日在一位興高采烈、已經摘下了防護帽的植物學家旁邊,跋涉在一顆類似的行星上的令人驚駭的植物群中,眼前卻連一隻昆蟲也看不見的時候,可能就會有這種同樣的感覺;就這樣(奇特地證明了一個奇特的事實:只要可能,一個人幼年時的景象會被一個具有經濟頭腦的制片人用做我們成年後夢境的現成背景),我的某個反復出現的噩夢里的那座海邊的山頂上——我曾在清醒時把一張可折疊的網偷偷弄到了那里去——長滿了生機勃勃的百里香和草木犀,但是卻不可思議地缺乏那兒應該具有的任何蝴蝶。
 

擺脫了所有的追蹤者以後,我走上了從我們的維拉宅通向田野和森林的那條崎嶇的紅土路,白晝的振奮和光彩仿佛是在我的周圍顫動著的同情。

剛剛長成的、顏色非常深的阿倫棕蝶——它隔年才出現一次(回憶在這一點上很順利地和事實是一致的)——在冷杉間飛來飛去,或者在路旁的蕨叢上曬太陽時露出了它們的紅色斑紋和方格圖案的邊緣。在青草上飛飛停停的一隻叫海洛的微型眼蝶躲過了我的網子。還有幾只飛蛾也在飛來飛去——艷麗的太陽的熱愛者,像彩色的蒼蠅在朵朵鮮花上飛來飛去,或像尋找隱藏著的雌性的睡不著覺的雄性,如那只急速飛過灌木叢的赭色櫟樹枯葉蛾。

我注意到(我童年時代最大的不解之謎中的一個)被蜘蛛網粘住的一片柔軟的淺綠色翅膀(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是什麽了:一隻大綠蛾的一部分)。一隻木蠹蛾的巨大的幼蟲,有引人注目的分節,扁平的頭,肉色的軀體發出紅色的光澤,一個奇特的家夥,用一個法國式的比喻來說是“像條蠕蟲樣赤裸裸的”,越過我的小路,瘋狂地尋找一個地方化蛹(形變的可怕壓力,在公共場合不光彩的突發的預感)。上一個春天,我在那棵白樺樹,就是公園邊門旁那棵粗壯的樹的樹皮上找到了一隻Sievers'Carmelite蝶的深色變種(對於讀者那只是又一隻灰蛾而已)。

在小橋下的水溝里,一隻亮黃色的西爾維厄斯弄蝶和蜻蜓(對於我,那只不過是一隻藍色的飛蛾而已)在一起湊近乎。兩只雄銅蝶從一朵花的頂端飛起到一個驚人的高度,一路爭鬥著向上飛——然後,過了片刻,其中一隻一閃而下,回到了它的薊叢上。這些都是熟悉的昆蟲,但是時刻會有什麽更好的東西使我倒吸一口氣停住腳步。我記得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捕網越來越近地湊向一隻輕巧地落在一根嫩枝上的稀有的小灰蝶。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它巧克力色的腹部底面上那白色的。

它的翅膀合著,副翼以奇特的環形動作互相摩擦著——可能產生某種很小的、輕快的沙沙聲,其音高超過了人耳能夠聽到的範圍。我想要這個具體品種已經很久了,離得夠近的時候,我突然出手了。你聽到過第一流的網球手在漏接了一記易接球後的悲嘆。世界聞名的象棋大師威廉·埃德蒙森在明斯克的一家咖啡館和多人多盤同時對弈時,由於一個荒唐的疏忽,他的車丟在了當地的一個業余棋手、兒科醫生沙赫的手里,沙赫最後贏了。你可能看見過埃德蒙森那個時候臉上的表情。但是那一天,沒有人(除了年紀更大的自己)能夠看到我從一個空網里抖出僅有的一根嫩枝,瞪眼看著塔勒坦網狀布上的一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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