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論汪靜之的《蕙的風》 (1)

五四運動的勃興,問題核心在“思想解放”一點上。因這運動提出的各樣枝節部分,如政治習慣的否認、一切制度的惑疑、男女關係的變革、文學的改造,其努力的地方,是從這些問題上重新估價,重新建設一新的人生觀。與因襲政治作對抗的是李大釗、陳獨秀諸人。在文學革命上,則胡適是我們所不能忘記的一個。男女關係重新估價重新決定的努力,除了一些人在論文上作解釋論爭外,其直接使這問題動搖到一般年輕人的心,引起非常的注意,空前的翻騰的,還是文學這東西。


中國雛形的第一期文學,對所謂“過去”這名詞,有所反抗,所有的武器,卻完全是詩。在詩中,解釋到社會問題的各方面,有玄廬、大白、胡適諸人,然而從當時的詩看去,所謂以人道主義作基礎,用仍然保留著紳士氣習的同情觀念,注入到各樣名為新詩的作品中去,在文字上,又復無從努力擺脫過去文字外形內涵所給的一切暗示,所以那成就,卻並不值得特殊的敘述。如玄廬的《農家》、大白的《賣布謠》、劉半農的《學徒苦》及《賣蘿葡人》、胡適的《人力車文》、周作人的《路上所見》,寫作的興味,雖仿佛已經做到了把注意由花月風物,轉到實際人生的片段上來,但使詩成為翻騰社會的力,是缺少使人承認的方便的。這類詩還是模仿,不拘束於格律,卻固定在紳士階級的人道主義的憐憫觀念上,在這些詩上,我們找尋得出屍骸復活的證據。使詩注入一種反抗意識,雖不是完全沒有,如胡適的《樂觀》、《威權》、《死者》等作品,然而從其餘那些詩人搜索檢查,所得的結果,是詩人所挣扎做到的,還只能使詩,成為柔軟的諷刺,不能成為其他什麼東西。

既然男女關係新的道德的成立,在當時的興味,並不在普遍社會問題之下,因“生理”的或者說“物質”的原因,當前的事情,男女解放問題竟似乎比一般問題還更容易趨於嚴重。使問題一面得到無數的同情,也同時使無數的人保持到另一見解,引起極端的紛爭,倒不是政治,不是文言與白話,卻是“男子當怎樣做男子,女人應如何做女人”。這焦點移到文學,便歸結到詩上去,是非常自然的事。在詩上,作對於這一方面態度有所說明,或用寫“情詩”的勇敢,作微帶誇張的自白,為“戀愛自由”有所擁護,在當時引起一般人注意的,是胡適的《生查子》:

前度月來時,仔細思量過。今度月重來,獨自臨江坐。

風打沒遮樓,月照無眠我,從來沒見他,夢也如何做?

這是舊詩。一種惆悵,一個嘆息,有好的境界,也仍然完成到它那舊的形式中。另外有《如夢令》也不缺少熱情,但其中卻缺少所謂“情欲的苦悶”,缺少“要求”。又如玄廬的《想》:

平時我想你,七日一來復。昨日我想你,一日一來復。

今朝我想你,一時一來復。今宵我想你,一刻一來復。

一種抑郁,節律拘束到子夜歌一類古詩組織中,它還不是當時所要求的新詩。俞平伯、康白情,兩個人的長處也不在這一方面。王統照、徐玉諾、陸志韋、冰心女士,也不能從這方面,有所成就。在這里,或者應當提到這些人生活的另一面,使這些詩人,皆避開這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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