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命運是一支神奇的路標
建中紅樓文藝營報名截止之後,好幾位家長打電話來,問我能不能再受理報名。他們說自己的孩子好期待這個營隊,只因沒注意到網路公告便錯過了。預計容納120名學員的營隊,早已經爆滿。他們誠懇地說明,希望能夠為這些文學少男少女留幾個位子。
幾經考量,人力與場地空間尚足以負荷,於是破例增額錄取幾位。但對他們有小小的要求:補報名的校內同學必須擔任義工服務,此外也要勞煩校外同學負責往後的聯繫工作。我一直覺得,生長在都市裡的孩子與大自然較為疏遠,往往得提早忍受人生的不舒服。為了對抗這種不舒服,必須在文藝的園地裡長養自己的心靈。
我記得,1989年我從國中畢業的那個夏天,呂老師捎來一紙聯合文學文藝營的報名訊息。她跟我說,這個營隊沒有學歷、年齡的限制,南部的場次在成功大學舉行,有詩、散文、小說、新聞幾個組別可以參加。
對於愛作白日夢、喜歡塗塗寫寫的我來說,這個訊息彷彿是一支神奇的路標,將我的人生帶到一個前所未知的地方。因為太晚報名,各組都已額滿,只剩新聞組尚有名額。我懵懵懂懂地背起行囊,住進成大宿舍,接受迎面而來的新事物。分組課堂裡,帶領我們認識新聞與傳播的是陳平芝老師。他還沒開始上課就進行紙筆測驗,考的是國字與注音。在講述理論之前,他讓我們知道這就是實務。一切的一切,就從國字和注音開始。我是新聞組班上年紀最小的,這次考試卻拿了最高分。因此平芝老師送我一份獎品,1987年聯合文學出版的《沈從文自傳》。
當時沒能參加文學組別的我,偶然因為一本《沈從文自傳》明白了文學是什麼。這本薄薄的小書裡,前半是《從文自傳》,後半是小說《邊城》。這麼長的時間過去,我很慶倖,自己的文學起點不是魯迅,而是沈從文。
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從文自傳》
沈從文,原名沈岳煥,湖南省鳳凰縣(今屬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生於民國前九年(1902),卒於1988年。他小學畢業後入伍,隨軍隊行經沅水流域,在川、湘、鄂、黔四省邊區生活。二十來歲到北京,在北京大學旁聽。後來他與郁達夫、徐志摩、胡也頻、丁玲等文壇名家相交,1924年開始文學創作,並在《晨報副刊》、《現代評論》上發表作品。1929年起先後任教於中國公學、武漢大學、青島大學。1931年,沈從文在青島大學教授小說習作課,他自己的書寫藝術也開出新境界,《月下小景》、《八駿圖》以及《從文自傳》就是完成於此一時期。對日抗戰開始後,他到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任教。抗戰勝利,任北京大學教授。在紛擾的時局中,沈從文遭受嚴厲的批判攻擊。精神幾乎崩潰的他,幾度自殺未遂。他此生最重要的文學創作,都完成於1949之前。1949以後,主要從事不涉及現實政治的文物與古代服飾研究。
在1951年的書信殘稿裡,沈從文如此寫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限制,外在的和內在的,是這種也是那種。在流動如水的車輛來去大道中,一切存在對於我都如十分陌生,異常離奇。我在什麼地方?我是誰?我究竟是為什麼這麼下去?沒有人可以回答。」他極其悲傷地訴說,「我很沉重但也很自然地活下來了」。讀到這段話,不免掩捲長嘆,如此美好的心靈,竟然要受到這樣的摧殘。
兩相對照,《從文自傳》裡的文字更顯得如煙似夢,給人一種恍然之感。說是自傳,其實是沈從文二十歲之前的記憶片段。他說自己從兩歲左右起,能記憶小時候的一切(真是記憶力驚人啊)。當他認完六百個字時,肚子裡長了蛔蟲,整個人黃瘦異常。他在私塾、新式小學得不到自由,於是開始逃學、說謊,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的一切。這個求知慾旺盛的孩子,對生活充滿疑問,努力靠著自己摸索尋求答案。但是他察覺到:「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
他沒有在學校讀那本小小的書,可是在大自然看到了那本大大的書。他學會爬樹、游泳、打獵,認識許多樹木與草藥的名字,知道如何去接觸一個更寬廣的世界。一個小小的孩子不把自己框限住,懂得發現生活中的真實、美麗與趣味,那是多麼可貴的天賦。《從文自傳》是一本上乘的回憶散文,沈從文可以把生命的教育寫得細緻動人,正在於溫柔與真誠。他運筆舉重若輕,多描述而少評斷。不管是革命戰爭時期的屍首盈野,或是暴虐的士兵、囚牢中的美麗女盜……,在沈從文的筆下有了清晰的面容。再怎麼強烈的愛恨情仇,再怎麼血腥的槍擊殺戮,都因為深刻的理解而引發了同情。
生命並不虛無──《邊城》
《亞洲周刊》在1996年票選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排行榜」,第一名是魯迅的小說集《吶喊》,沈從文的《邊城》位居第二名。故事開頭如山水畫捲軸慢慢攤開,這個平靜單純的鄉村名為茶峒,一段隔代教養的家庭故事就此展開。在古渡頭,老船夫擺渡為生,與外孫女翠翠一起生活。茶峒掌管碼頭的叫做順順,育有兩個兒子:大老天保、二老儺送。順順這兩個兒子都喜歡翠翠,同時對這個美麗健康的少女展開追求。
按照茶峒習俗,一個男孩若是想獲得女孩的青睞,就必須在夜裡唱歌傳達情意。兩兄弟遂約定君子之爭,憑歌聲決勝負,翠翠先回應了誰,誰就可以把翠翠娶回家。天保歌聲遠不如儺送,心知自己大勢已去,離家遠行遭遇船難而死。經歷喪子之痛,順順與老船夫因此有了誤會。另一方面,順順希望儺送與富家女成親,如此便可獲得女方陪嫁的碾坊。然而儺送選擇不告而別,離開了家鄉。在這個原本沒有壞人的世界,每個人各有心事、各有委屈,他們甚至因為誤會而面臨命運的考驗。老船夫年老體衰,在風雨交加的夜裡離開人間。無枝可依的翠翠每天守著渡口,也守著自己日常的生活。《邊城》的結尾是開放式的,將所有懸念留給讀者──「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青年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沈從文的文字世界,正如他所說的:「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一個聰明的作家寫人類痛苦,是用微笑來表現。」他也常說自己是「鄉下人」。「鄉下人」一詞,不僅涵括自我認同、成長體驗、文化差異,文學品味亦在其中。《邊城》暗示了沈從文的世界觀,在彷彿遺世獨立的邊陲小鎮裡,人性才是文學的中心。生而為人,沈從文寫出了人的尊嚴、崇高與美好。
少年時讀完《邊城》,滿心憧憬著愛與被愛。我在母校雄中校刊上自以為是地寫詩,詩的題目取作「情歌──給邊城的翠翠」。這確實是太傻太天真才會做的事。十多年後,聽到了黃磊唱的〈等等等等〉,終於才知道什麼是遺憾、什麼是無止盡的盼望。《邊城》故事這樣變成了唱詞:「有天這女孩碰上城裡的男子/兩人交換了生命的約誓/男子離去時依依不捨的凝視/翠翠說等他一輩子」,「一日復一日翠翠純真的仰望/看在爺爺的心裡是斷腸/那年頭戶對門當荒唐的思想/讓這女孩等到天荒/那時光流水潺潺一去不復返/讓這辛酸無聲流傳」。
(圖收藏自網路 / 文:鉅亨網雜誌 http://tw.mag.cny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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