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 《莫爾文丘 MALVERN HILLS》(2)

瑪姬說她和傑夫無法付我工資,我倒覺得不錯,因為這代表我不必做得太勤。不過,有床、有夥食,感覺也像我成了第三名員工。老實說,因為身分不明,一開始,特別是傑夫,常不知道該訓我做得不夠,還是為要求我做東做西感到歉疚,仿佛我是來作客的。不過,事情漸漸有了頭緒。工作非常輕鬆──我尤其擅長做三明治──但有時也得提醒自己上山主要目的:我打算寫出一組全新的歌曲,準備秋天回倫敦時演出。

我習慣早起,但沒多久便發現,咖啡店的早餐時間簡直是惡夢──客人一會兒要蛋煎成那樣,一會兒要土司切成那樣,最後,所有東西統統弄得太老、太焦。所以我們說好,十一點左右我才開工。當樓下的碗盤正喀啦作響,我就打開房里的大凸窗,坐在寬闊的窗臺上,望著窗外綿延數哩的鄉村景致,撥彈著曲子。來這兒不久後,連著好幾天清透的早晨,感覺棒透了,像是能望見永恒;撥弄琴弦的時候,旋律仿佛穿遊回蕩於整片國土。只有當我轉身把頭探出窗,才能瞧見底下的露天平臺,意識到牽著狗、推著輪椅的人們來來往往。

我對這一帶並不陌生。瑪姬和我就在幾哩外的珀肖爾長大,我們的爸媽以前常帶我們去山上漫步。不過,那時我一直不大熱中,年長一些就不和他們一起去了。不過那個夏天,我卻覺得這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許多方面來說都是,自己來自這片山丘,也屬於這片山丘。或許這和爸媽分開有關,有好一段時間,理髮店對面的那棟小灰屋已不再是“我們的”房子。無論如何,這一次,我沒有童年記憶里的幽閉恐懼,反而對這個地方升起一股情感,甚至是鄉愁。


我發現自己幾乎每天都在這片山丘漫步,如果確定不會下雨,有時也帶著吉他上山。我特別喜歡北端的桌丘和尾丘,健行者常錯過這一帶。在那里,好幾個小時都不會遇見一個人,不知不覺,沈入自己的思緒。感覺就像初次發現這片丘陵,腦中湧現的歌曲靈感,那滋味,我幾乎能在舌尖嚐到。

不過,在咖啡店打工,就又是另一回事。準備沙拉時,會忽然冒出一個聲音、或是一張臉往櫃臺靠近,把我瞬間拉回過去的人生。爸媽的老朋友常過來拷問我在做什麼,我只好唬弄個兩句,他們才肯放我安靜。通常他們臨走前會說:“唔,至少你有讓自己保持忙碌。”一邊朝切片的麵包和番茄點點頭,才又走回擺著杯盤的桌前。不然就是以前學校的同學,忽然走過來用他們上大學後的“新新”口吻,或是高人一等的語氣剖析最新的蝙蝠俠電影,還有探討世界貧窮的主因之類的。這些其實我都沒有真的很在意。有些人,我是真的很高興能再碰面。但那年夏天,走進咖啡店的人潮里有那麼一個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覺得整個人急速凍僵。等我想到可以逃進廚房時,她己和我四目交接。

她是費禮瑟太太──以前我們常叫她海格·費禮瑟。她領著一身泥濘的小鬥牛犬進來,我馬上就認出她。我想過去告訴她不能帶狗進來,雖然常有人拎寵物進店里拿東西。海格·費禮瑟是我在珀肖爾的一個老師。幸好她在我升六年級前就退休了,但是記憶中,我的學校生活一直飄著她的殘影。撇開她不談,學校生活並不算差,但打從一開始她就盯上我。當你只有十一歲,又碰到像她那樣的人,根本無法招架。她的伎倆就是那些心理扭曲的老師慣用的招數,像在課堂上問我那種她直覺我根本答不出來的問題,然後便叫我罰站,讓全班嘲笑我。之後,她的伎倆愈來愈狡猾。記得我十四歲時,有次一個新老師崔維斯先生在課堂上跟我互相開起玩笑。並不是嘲笑我的那種,我們是平等的,全班樂得哄堂大笑,我也覺得棒透了。但是幾天後,我走在走廊遇見崔維斯先生迎面過來,正和她講著話。當我經過時她把我攔下,對我遲交的作業還是什麼的大罵了一頓。重點是,她這麼做不過是為了讓崔維斯先生知道:我是個“搗蛋鬼”;若他曾以為我是個值得欣賞的男孩,那他可就大錯特錯。或許是因為她的年紀一大把了還是什麼的,其他老師似乎從沒看穿她,他們都把她說的視為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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