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到處都能看到簡單的模仿,從人的衣著到說話的口氣、舉止,甚至是戀愛的方式、會議開場白……模仿代替了真實的生活,模仿就是生活。在這種模仿中,積極的、有意義的因素被不斷抵消;一個生命對主客觀世界的感悟、判斷、分析和發現,都降到了非常次要的位置。

相互模仿的結果就是一起走進了盲從。

一個作家的盲從實際上等於自我取消。一個小說家現在極容易找到借鑒或移植的標本,他從中借取的可以是氣韻、結構,也可以是思想本身;而當代讀者不斷受到時代風氣的訓導,又極有可能在拙劣的模仿品中找到一絲親切感,這也是一種盲從。

                                                                                                         中國張曉剛油畫

我們對於不同民族不同時代的作家相互影響、交流和滲透帶來的收益往往估計過高——杜絕模仿既然不可能,於是就盡可能從中發掘出有意義的東西,這恰是人類的某種怯懦在起作用。

藝術與自然科學的不同之處在於,它在縱的積累和橫的比較中都缺少突破性的、明顯的效果。心靈的精神的記載很難是一種“不斷進步”。比如說我們不能斷定今天的藝術超過了古代的藝術,而自然科學的承接躍進卻是不容置疑。

對於一個小說家而言,閱讀帶來的優長是顯豁的,而造成的損害卻是潛隱的。

閱讀能夠開發小說家的心智,但藝術創作主要不是進行心智的較量和比試,而是釋放靈魂和生命本身。

在一個人的全部創作過程中,最有意義的常常是一種悟想。悟想是排除干擾和影響盡可能封閉的結果。給人的悟想以幫助的,主要就是他寄生和依賴的那片泥土。

現代小說藝術逐漸失去了一種永恒的力量,主要原因就是舍棄了悟想,不自覺地走入了繁瑣的閱讀和仿制。這是一個時代的命運,難以逃脫。

在一個塑料化纖和集成電路的時代,人就不可避免地要告別和脫離悟想。表現在當代小說創作上,就是其作品越來越沒有了個人思悟的色彩和質地,而總是急不可耐地加入貼近了一個時代的主題和氣質,比如共同的牢騷和傷感、共同的嘲諷和頹廢。

對於這些危險,警覺和發現將是困難的——表述上和感知上的雙重困難。即我們一時難以分清某種思想和聯想在多大程度上必須借助外力推動、對客觀世界的順從與反抗而帶來的某些自覺又有多少意義,等等。我們面對一種無可奈何,常常發出“只能如此”、“必須如此”的嘆息,實際上當然不必這樣。

一個作家如果要奮力擺脫一些文化制成品的影響,整個過程有時竟會表現得十分壯美。事實上也是如此。這就足以表明當代作家已經無路可逃,而不得不進行風格、觀念,以及與之有關的一切方面的拼死突圍。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大陸。可是我們卻很容易發現大致相同的兩個作家。於是我們從中分辨那剩下的極少一部分異質,已經具有了重要意義。作家不可能成為群體。我們總是在一個群體中只發現一個人:唯有這一個人才具有意義。其他的只會是一些充填劑,是被塗過相同顏色的一種粉末和顆粒。

交流的意義是什麽?我們從一個小說家的角度去考察,不由得陷入了迷惘。沒有人敢於公然否定它的意義。但是實際上我們已經不自覺地將欣賞的快感當成了全部,遮蓋甚至混淆了我們所要討論的那種意義。我們閱讀來自另一個大陸的作品,其實是在注視某一個生命的奇跡;我們很少時刻告誡自己:這個生命與我是不同的,極其不同,他只是他自己。相反我們總是更多地尋求共同點。對於一個小說家而言,關於不同點的提醒、關於奇跡的發現,才是最為重要的。

真正的小說家極有可能不屬於他的時代:他從閱讀和仿制之中走了出來。

經驗告訴我們,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們有時會從一個時代文學潮流的總體演進中發現一個陌生人。他不屬於那個時代,但一個世紀過去之後,我們又會驚訝地發現,他生活過的整整一個時代都屬於他。

在今天,不自覺地仿制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而且難以找到一個例外。除了以上談論過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自古而然的原因:向往“中心”。經濟和政治中心是存在的,而藝術的中心是不存在的。因為,藝術不是數量的堆積,而是因為難以取代和歸類才得以成立。對於“中心”的認同,就是取消藝術的開始。

如果一個小說家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那麽他必定是一個“自我中心”論者。

除此而外這個人還會是一個土地崇拜者,多少有些神秘地對待了他誕生的那片土地,
傾聽它叩問它,也吸吮它。土地的確是生出諸多器官的母親。小說家只是土地上長出的眾多器官之一。

在那些自覺和不自覺的仿制者眼中,“中心”不僅存在而且會隨著時間移動,比如說從古希臘到巴黎再到北美。仿制是一個復雜難言的過程,它不是一般的模仿和抄襲;在今天,一個小說家熟練掌握一種語言——時代的語言——已經不是難事;同樣,掌握一個時代的主題與人物結構,也並非不可企及。這是一個普遍走入了聰慧的奇特時代,到處可見舉一反三的行家裏手,到處可見拼接組合如行雲流水、讓人嘆為觀止的人。天才的小說家幾乎成了匠人的同義詞。

沒有人反對藝術的個性、個人化,沒有人否認它是藝術的生命。但今天問題的
核心,是怎樣剝去覆蓋其上的附著物,如同拂去水流之上的苔膩。仿制的方式和方
向都是千差萬別的,比如可以仿古,可以由東方模仿西方,郊區模仿城市,也可以
做得完全相反。在今天,好的仿制者已經可以自覺地回避潮流,刻意走入一種虛假
的“個性”。揭示這種誤解和危險才有意義。我們可以討論:背向潮流的仿制是否
更好?討論的結果只能是:任何仿制都違背了藝術創造的本質;進一步討論又會發
現,仿制幾乎是不可回避的,但如何仿制卻是可以選擇的。

既然生活本身是延續的,要借重經驗和規範,那麽人的創作活動也只能如此。
今天的小說家與上一個世紀的小說家的不同之處,是進一步失去了安寧,是更為頻
繁的打擾,是更多的精神上的侵犯的損傷;這其間,高科技的飛速發展對於打破封
閉的個人世界起到了關鍵作用,從而使小說家失去了獨守的最後一點可能。

這就逼使小說家紛紛放棄個人見解。他們難以發出自己的聲音,而不得不加入
合唱。

這樣,我們在分析各民族的作家作品時會清晰地看到,除了外在色彩、表述能
力方面的差異之外,除了智商的差異之外,其他的更本質的區別越來越少。包括一
些非常活躍、有著作等的作家在內,總常常讓人覺得缺少強大的“根性”——而這
一點在十九世紀前的作家身上卻是極少發生的。

大約是小說家們也多少發現了這些隱憂,於是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反抗,比如說
出現了這樣的小說:對於一個地區的生活給予相當粗礪的描繪。有力的文筆、聞所
未聞的風情、富於刺激的場景——這讓人耳目一新,但這一切就會觸動本質嗎?同
樣讓人懷疑。因為這也是被多次實驗過的一個方面。可見創作的真實狀態是讓人絕
望的,從藝術的本質而言,僅僅依靠機智仍然於事無補。

其實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所追逐的主題既不可能是“世界的”,也不可能是“地
方的”。對於他而言,二者都不存在。所以人們對於一些“代言人”式的藝術家總
是有充分的懷疑理由。藝術家既不能代表別人又不能被代表。真實的世界是沒有主
題的,主題是某一個階段由盲從織成的。

所以一個人最偏僻最生鮮的認識,才有可能屬於他自己。

而今天令人悲觀的是,這種偏僻和生鮮又往往被視為“異類”。一個人在訊息
和認識的漩流中,決不會產生自己的心靈之果。小說家在今天應該感到恐懼,在恐
懼中才會規避一般的閱讀。他在最後一刻也許會找到自己的角落,它小得要命,但
只有這個小小空間才能存放自己的靈魂。

不知是否有一個小說家願付出這樣的代價:從根本上告別精神的侵擾,包括各
種滲透和影響,最大限度地放棄現代視聽,從而封閉自己。封閉的目的當然是要看
看自己的心靈裏到底有些什麽?那時的發現就是我們所需要的。

這大概是做不到的。因而這實際上只構成了一種比喻和假設。挽救一個小說家
的感覺力和悟想力的,主要不會是他的同類及其創作,而是我們常常談到又總是忽
略了的那一切:

“土地”。

對抗現代閱讀的損害,只有“土地”。我們在放下書籍、特別是流行性的文化
制品時,才有可能去捕捉天籟。如果說“土地”、“天籟”之類概念在此顯得抽象
和虛幻的話,那麽它們提示和代表的意義卻是非常堅實的,它們是足以支持一位藝
術家的。比較起那些敏捷的、走在一個時代的前列的、外向的所向披靡式的小說家;
比起那些不同程度地顯示了某種統帥能力、高揚著一種聲音的小說家,我們更應該
重視喃喃自語式的寫作,重視一個人近似於沈默的狀態,重視一個作家長期的勞作
成果交相輝映中的意旨。因為後者更有可能是自我寂寞的——這種寂寞既指他的日
常生活狀態,又指他的精神狀態。一個好的藝術家的孤寂是無法選擇的。

而當代創作中有極大一部分是喧囂的,頂多是多少掩蓋了一種內在的嘈雜。像
屈原和卡夫卡式的作家越來越少,而只有這樣的作家才會發出一個世界的獨語。他
們的聲音是無法復制的。他們的創作具有真正的樸素性,正是這種樸素性才抵禦了
閱讀中的消極影響。因為他們有可能與另一個心靈對話,除此而外的嘈雜難以進入
耳膜。對於一位優秀的小說家而言,樸素既是必備的品質,更是一條原則——所有
違背了這個原則的,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制造贗品。

科技方面的突破性進展促進了人們的現代思維,特別是所謂的“理性思維”。

但它對於人的情感世界卻是越來越細致和瑣碎的分割。一方面在不斷地“發現”,另一方面又在不斷地遮蓋。閱讀的危險還在於它對一種穩定情感的破壞,而缺乏這種穩定就會走入仿制,在無意識中放棄人的自尊。頻頻襲來的沖動和浮躁摻和一起,源於生命深層的激動反而失掉了;缺少這種激情,就無法摧毀來自他人的桎梏。

廣泛閱讀的結果,會使一個著者機械制作的效率成倍提高,使機智的著作越來越多;這些制作雖然不盡是垃圾,卻足以淹沒生命的青苗。這是當代小說失去魅力的一個重要原因。

專業小說家在閱讀中往往缺少足夠的放松,這就從快樂的欣賞上又退離了一步。

閱讀中進入了自覺的學習,這會增添雙重的危險。不同的大陸和時代,作品的交錯投影是非常嚴重的,這些作品幾乎無一例外地缺少“原力”、“原氣”——某種來自繁衍生命的母體——土地——的力量。

我們常常一般化地、缺少分析地提倡交流和閱讀,而忘記了它對創造力造成的難以挽回的損傷。我們把與廣大的世界對話的能力寄托在表層的知與見上,而極大地忽視了生命的個體深度。人對蒼茫世界是具有感知能力的,這種能力有時甚至是神秘的、不可思議的,這種能力需要保護。小說是傳遞感知的最好形式之一,但又很可能僅僅剩下一具軀殼。

閱讀是一種交流,它必不可少,但它是有陷阱的;在一個現代化了的世界上生存的小說家,仿制是不可避免的;正因為如此,才需要一再地提出警醒,並對其進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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