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K.切斯特頓:藍寶石十字架(下)

“他們是為這個來的,”瓦倫丁簡短地說,“漢普斯泰德荒地離這兒近嗎?”

“一直走十五分鐘,”那女人說,“你就會看到荒地。”

瓦倫丁跳出商店就跑,其他兩位偵探勉強小跑跟上。

他們走過的街道狹窄,布滿陰影。當他們出其不意地走出街道,便是一大片一無所有的空曠地和廣闊的天空,他們驚奇地發現黃昏仍然那麽明亮。孔雀綠的蒼穹沒入暗紫色的遠方和正在變暗的樹木之中,變成一片金黃。猶有余輝的綠色還深得足可以看出一兩顆亮晶晶的星兒。所有這些都是日光的金色余輝在漢普斯泰德邊沿和那有名的被稱為“健康谷地”的窪地上反射出的。在這一地區漫遊的度假人並不是完全分散的。少數一兩對奇形怪狀地坐在長凳子上,遠處零星分散著一兩個姑娘,在失聲唱出強勁的曲調。上天的光榮在人類驚人的庸俗中沈淪暗淡下去。

瓦倫丁站在斜坡上,望著谷地對面,一眼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在遠方分散的黑黝黝的人群中,有兩個特別黑的穿教士服的人影。盡管由於遠,他們看起來很小,瓦倫丁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一個比另一個矮得多。雖然另一個像學生似地躬著身子,舉動盡量不惹人註目,但仍然可以看出其個子足有六英尺多高。瓦倫丁咬緊牙關向前走去,不耐煩地揮舞著手杖。到他大大地把距離縮短,把兩個黑色人影像在高倍數顯微鏡中放大的時候那樣,他又看到了一些別的事情。這是使他震驚,不過多少也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不管那位高個子神父是誰,矮的那位卻是身份確鑿的,他就是在哈維奇火車上認得的朋友,那個矮胖的埃塞克斯小本堂神父,他曾對他的棕色紙包提出過警告。

此刻,事情既已到了這個地步,一切便終於合理地吻合起來。瓦倫丁今天早上打聽到,有一位從埃塞克斯來的布朗神父,帶著一個鑲藍寶石的銀十字架,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古文物,目的是讓參加“聖體會議”的諸位外國神父觀賞。無疑,這就是那塊“帶藍石頭的銀器”,布朗神父斷然就是火車上那個容易受騙的小個子。此刻瓦倫丁發現的事情,弗蘭博也發現了。毫不奇怪,當弗蘭博聽說有個藍寶石十字架時,便起心要偷。這種事在人類史上實在是屢見不鮮的。弗蘭博當然會以他自己的手法來對付這個帶雨傘和紙包的小個子——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是那種一旦牽著了別人的鼻子,就能夠一直把別人牽到北極去的人。像弗蘭博這樣的演員,把自己裝扮成神父,再把真正的神父騙到漢普斯泰德荒原那樣的地方,實在也只是小菜一碟。現在,案情在怎樣發展已是昭然若揭的了。對小個子神父的無依無靠,瓦倫丁心中油然而生同情之感,想到弗蘭博竟會對這麽天真的犧牲品打主意,不由得義憤填膺。但是,瓦倫丁想到了自己和弗蘭博之間發生的一切,想到了使弗蘭博走向勝利的一切,於是他的腦筋裏翻騰起其中最細微的道理來。

從埃塞克斯的一位神父手裏盜竊藍寶石銀十字架,同往墻紙上潑湯有什麽聯系呢?又同把橘子叫做堅果、同先付窗戶錢然後打破窗戶等有什麽關系呢?他總算可以追蹤到結果了,但是不知怎麽的,他卻錯過了一段中間環節。他失敗的時候(這是極其少見的),通常是掌握線索而沒有抓住罪犯。這次卻是抓住了罪犯,但還沒有掌握到線索。

他們尾隨的兩個人正像黑頭蒼蠅一樣,爬上一座頂部蔥寵的龐大山體,他們顯然在交談,也許並沒註意到他們在往哪裏走。但可以肯定,他們是在往荒原的更荒涼更寂寞的高地走。當追逐者接近的時候,他們就不得不像偷獵那樣,不體面地在樹叢後面矮下半截身子,甚至在深草中匍匐前進。由於這些不利落的行動,獵人就更加接近他們的獵物,近到足可以聽到他們談論時的小聲話語了。但是分辨不清字句,只有“理智”這個字眼幾乎是大著嗓門不斷說出的。由於地面的突然低窪和灌木叢的障礙,偵探實際上已經見不到他們尾隨的目標了。十分鐘的焦急不安之後,才又看到了這兩個人。他們在一座圓頂的山脊之巔,俯視著絢麗多彩而又難免蒼涼的落日景色。在這個居高臨下卻又被人忽視的地方,有一張快散架的陳舊坐凳,兩位神父坐在凳上,仍然在一起進行嚴肅的談話。漸漸暗下來的平線上仍然呈現出一片奇怪的綠色和金黃色的光,上方的蒼穹正慢慢地由孔雀綠變成孔雀藍,懸在天頂的星越來越像真正的珠寶。瓦倫丁示意夥伴,同時悄沒聲息地溜到那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站在樹後,第一次清楚地聽到了兩個奇怪神父的談話。

聽了一分半鐘之後,一種糟糕透頂的懷疑懾住了他。也許他在靜靜的夜色之下,把兩個英國警察拖到這種荒地來幹這種差事,真是糊塗之至,比在楊柳樹上找無花果的人腦筋清醒不到哪裏去。因為兩個神父的談話完全像神父,學識淵博,從容不迫,極其虔誠地談論著神學上玄妙難解的問題。小個子的埃塞克斯神父,圓臉轉向越來越強的星光,另一個講話時低著頭,仿佛他不配看星光。但是你在任何白色的意大利修道院,或是任何黑色的西班牙主教大堂,也不會聽到比他們的談話更純真的言語了。

他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布朗神父講話的尾巴:“……他們在中古時代說的是天堂不受腐蝕。”

高個子神父點點低垂的頭,說:

“啊,對的。這些現代的不信宗教的人求助於他們的理智。但是,誰能做到身居於大千世界而又感覺不到其上空肯定有一個奇妙的宇宙呢?在那裏,理智是絕對超越情理的。”

“不,”另一神父說,“理智永遠是合乎情理的,即使在最後的地獄的邊境,在茫茫人世即將灰飛煙滅之際,也是如此。我知道人們指責教會貶低理智,但是恰恰相反,教會在這個世界上,獨獨尊重理智,獨獨確認天主是理智所承認的。”

高個子神父擡起他嚴峻的臉,對著星光閃爍的天空說:

“但是誰知道,在這個無限的宇宙中——”

“只是物質上的無限,”小個子神父在他的座凳上一個急轉身說,“不是在逃避真理法則的意義上的無限。”

瓦倫丁在樹後由於默默地憋著一肚子狂怒,把手指甲都弄裂了。他似乎聽到個英國警察的竊笑。自己僅僅是憑空猜想,就把他們從那麽遠的地方帶來,來聽兩位溫和的老神父暗喻式的閑聊。煩惱中,他沒聽到高個子教士的同樣巧妙的回答,他再聽時則又是布朗神父在講話:“理智和正義控制著最遙遠最孤寂的星球,看這些星啊,它們看起來難道不像鉆石和藍寶石嗎?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想象,異想天開地射獵植物學和地質學,想到長滿多棱形寶石葉子的磐石森林,月亮是個藍色的月亮,是顆巨大的藍寶石。但是不要幻想所有這些亂七八糟胡思亂想的天文學會在人的行為上使理智和正義產生哪怕最細微的差別。在蛋白石的平原上,在挖出過珍珠的懸崖下,你仍然會找到一塊告示牌,寫道:嚴禁偷盜。”

瓦倫丁覺得這是他一輩子幹下的最蠢的事情,簡直就像栽了個大跟頭。他正要從蹲得發僵的姿勢中直起身來,然後盡可悄無聲息地溜掉,但高個子神父的絕對沈默使他停了下來。終於,高個子神父又講話了。說的很簡單,頭還是低著,手放在膝蓋上。

“呃,我仍然認為其它世界在理智方面比我們高。上天的奧秘深不可測。就從我個人而言,我只能低下我的頭。”

然後,他的頭仍然低著,姿勢聲音絲毫沒變地說:

“就把你的藍寶石十字架拿過來,好嗎?我們在這裏都是單身一個人,我可以把你像撕稻草娃娃一樣撕得粉碎。”

絲毫沒有改變的姿勢和聲音,對這個改變了話題的令人發聾震聵的內容,無異於增加了奇特的強暴色彩。但是,古文物的守衛者似乎只把頭轉了個羅盤上最輕微的度數。他不知怎麽的仍然帶著一副傻相,面朝著星光。也許他沒聽懂,或者,也許他聽懂了,但由於恐怖而僵在了那裏。

“對,”高個子神父以同樣不變的低聲、同樣不變的靜止姿勢說,“對,我就是弗蘭博,大盜弗蘭博。”

停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說:

“餵,你給不給那個十字架?”

“不給!”另一個說,這兩個字的聲音非常特別。

弗蘭博突然拋掉他的所有的教士偽裝,露出強盜身份,在座位上向後一靠,低聲長笑了一下。

“不給,”他叫道,“你不願把它給我,你這個驕傲的教士。你不願把它給我,你這個沒老婆的寡佬。要我來告訴你為什麽你不願給我嗎?因為它已經到了我的手裏,就在我胸前的口袋裏。”

埃塞克斯來的小個子在夜色中轉過他那似乎茫然的臉,帶著“私人秘書”①的怯生生的迫切的說:

“你——你肯定嗎?”

註:①私人秘書:1884年上演的三幕喜劇,英國名喜劇演員查爾斯·亨斯·

霍特裏爵士寫作。劇中創造了一個喜劇式的天真教士,即私人秘書,此處借喻。

——譯者

弗蘭博愉快地叫了一聲。

“說實在的,你像那出喜劇一樣讓人發笑。”他叫道,“對,我十分肯定你是傻瓜,於是做了一個和你那原紙包一樣的覆制品。現在,我的朋友,你懷揣的是覆制品,我身上的才是真珠寶。一套老把戲,布朗神父——一套很老的把戲。”

“是的。”布朗神父以原有的奇特,迷迷糊糊的神氣搔著頭發,說道,“是的,我以前聽說過。”

犯罪巨人以一種突然發生的興趣俯視著這個鄉下佬小神父。

“你聽說過?”他問,“你在什麽地方聽誰說過?”

“噯,我可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因為他找我是來向天主悔罪的。”小個子簡簡單單地說,“他過了二十年富裕日子,完全靠覆制棕色紙包。所以,你明白了吧,我開始懷疑你的時候,立刻就想到了那可憐的家夥。”

“開始懷疑我?”歹徒越來越緊張地重覆道,“你真的就因為我把你帶到這個荒涼的不毛之地,就精明地懷疑上我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布朗神父帶著道歉的神氣說,“你瞧,是我們初會面時,我就懷疑你了。你袖子裏藏著的有穗狀花絮,帶刺的手鐲,向我透露了你是誰。”

“見你的鬼,”弗蘭博喊道,“你怎麽會聽說過我有穗狀花絮帶刺的手鐲的?”

“哦,你知道,每個教士都有自己所轄的一小群信徒,”布朗神父有點無表情地揚起眉毛,說道,“我在哈特爾普爾當本堂神父的時候,就有三個戴這種手鐲的人。所以當我最初懷疑你的時候,你難道沒有看出來?當時我打定主意,要確保十字架的安全。我想我對你的註意是密切的,是吧?所以在最後看到你掉包的時候,我又把它掉回來了,然後我把真的留在後面,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

“留在後面?”弗蘭博重覆道,聲調第一次在得意之外,攙入了別的音符。

“嗯,好像是這樣的。”小個子神父依然不動聲色地說,“我回到糖果店,問他們我是否掉了一個小包,還給了他們一個特定地址,叫他們如果找到包就寄到那裏。還給了他們足夠的錢。嗯,我知道我沒有掉小包,不過在我走的時候故意把它留下了。所以,與其說這小包還跟著我在走,還不如說已經讓他們寄給了我在威士敏斯德的一個朋友。”然後他有點悲傷地說:“我是從哈特爾普爾那裏的一個窮人那裏學來的,他經常用他在火車站偷來的手提袋這麽幹。不過他現在進了隱修院了。哦,你知道了,這種事應該明白。”他以同樣至誠道歉的神氣,搔著頭發說,“當了神父,就沒有辦法了,人們總要來對我們講這類事。”

弗蘭博從裏邊的衣袋裏掏出一個棕色紙包,撕開,把它扯得粉碎。裏面除了紙和鉛條之外什麽也沒有。他一躍而起,以一個巨人的姿態喝道: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矮腳雞會做出所有這些名堂來。我相信那玩藝兒還在你身上。如果你不把它交出來,哼,我們都是光棍一條,我可要動武啦。”

“不,”布朗神父也站起來,簡單地說,“你動武也得不到,因為首先它不在我身上,其次還因為我們不是孤零零的。”

弗蘭博止步不前。

“在那棵樹後邊,”布朗神父指著說:“有兩個身強體壯的警察和一位世上最有名的偵探。你問他們怎麽會到這兒來的嗎?哎呀,當然是我把他們引來的。我怎麽引來的?噯,你喜歡聽我就告訴你。天主降福你,當我們在罪犯階級當中工作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弄懂二十件這類的事。嗯,我不能肯定你是強盜,拿我們自己的一位教士當惡棍是永遠不行的。所以我只是測驗你一下,看你是否會現原形。一個人發現咖啡裏是鹽的時候,一般都會大驚小怪的。如果他不大驚小怪,他必定有某種原因保持沈默。我把鹽和糖調換了,而你保持沈默。一個人如果發現他的賬單大了三倍,他勢必提出反對。如果他付了賬,他就有某種不願惹人註意的動機。我改了你的賬單,而你付了賬。”

全世界似乎都在等著弗蘭博跳起來,但他好像被咒語定在了當地,被這極端的怪事弄得目瞪口呆。

“噯,”布朗神父動作遲緩而頭腦清醒地說,“你不會給警察留下任何痕跡,當然別人就不得不留下。在我們到的每一個地方,我都仔細地做了點什麽,使我們在這一天的其余時間裏可以談論。我沒有造成很大損害——潑臟的墻,打翻的蘋果堆,打破的窗子……但是我保住了十字架,十字架總得保住。到現在它已經在威士敏斯德了。我有點奇怪,你為什麽沒有吹驢子口哨來攔住我。”

註:①吹驢子口哨:盜賊黑話,意為“當場”。——譯者


“用什麽?”弗蘭博問。

“我很高興你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神父做個怪相說,“這是骯臟事。我敢肯定,你為人太好,當不了吹驢子口哨的人。我本來不該離開現場的,我的腿不夠棒。”

“你究竟在講些什麽呀?”

“我以為你懂得什麽是現場的,”布朗神父愜意地表示驚奇,說:“哦,你本來不會出那麽大錯的。”

“你到底怎麽懂得這些討厭東西的?”弗蘭博喊道。

教士單純的圓臉上浮現出笑容。

“哦,我想是由於當了沒老婆的寡佬的緣故,”他說,“你從來沒有忽然想到過嗎?一個除了聽人們道出真正的罪惡之外幾乎無所事事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人類的全部邪惡。但是,實際上我這行業的另一方面也使我知道你不是神父。”

“什麽?”強盜大張著嘴問。

“你攻擊理智,”布朗神父說,“那是違反神學原理的。”

神父轉身去收集東西的時候,三個警察從樹影中走出來。弗蘭博是個藝術家兼運動員,他退後一步,瀟灑地向瓦倫丁鞠了個躬。

“別對我鞠躬,”瓦倫丁聲音清楚,態度安詳地說道,“讓我們兩個都向我們的師傅鞠躬吧。”

兩人脫帽鞠躬,佇立了一會兒,而那個小個子的埃塞克斯神父則眨巴著眼,四處轉動著找他的雨傘去了。

譯者:楊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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