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有些人把他們不能實現的生活,變成一個偉大的夢。另一些人完全沒有夢,連夢一下也做不到。時間表的改變一個人通常的時間表若有任何改變,會給人的精神注入一種令人悚然的新奇,一種稍感不安的愉快。一個人依照常規在六點鐘下班,如果有一天偶爾在五點鐘下班,便會立刻體驗到一種頭腦輕松,但幾乎就在同時,他也會感到自己處在痛苦的邊緣,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昨天,我有一些公事需要外出,四點鐘離開辦公室,到五點鐘已經辦理完畢。我還不習慣在這個時候置身於大街上,於是我發現自己身處廣個異樣的城市,緩緩鵪陽光落在進熟悉的—鋪面上,有一種無精打來的甜美。與我的城市相似,尋常路人們像一些夜色降臨之前匆匆離岸的水手。
(Featured Photo: When children leave their parents' home by Victoria Ivanova)
因為那個時候公司還沒有下班,我急急地趕回去,想證實一下其他雇員的驚訝,因為我已經對他們作過了下班時的道別。回來了?是的,又回來了。與整日相伴的人們為伍,我重新感到自由,只是精神……處於一種回了窩的狀態,就是說,回到了一個人沒有感覺的地方。霧或者煙霧還是煙?它們是從地上升起還是從天上落下來?這是不可能區分的:它們與其說是來自大地的一種散發或者一種來自天空的沈降,不如說更像是一種空氣的蔓延。很多時候,它們似乎不是一種自然的現實,更像是眼睛的折騰。
無論它們是什麽,一種由忘卻和虛幻組成的混亂不安已經潛入整個景觀。這就像病容的太陽已經靜靜地把一些不甚完美的東西錯認為己,就像一些可以在任何事物中感受到的東西將要發生,以便讓面目昭然的世界給自己掩上了一層面紗。
很難弄清楚天空中流動著的是什麽——雲還是霧。像是一種乏味的蟄隱之物這裏那裏胡亂著上少許色彩,奇異的黃灰色之外,還有零星的黃灰色落人變幻不定的粉紅和湛藍之中,但是你甚至不能辨別藍色是天空的透現,抑或只不過是一種藍色的層積。
沒有什麽東西是明確的,甚至沒有什麽東西是不明確的。這就是為什麽人們會傾向於把霧叫作“煙”,因為它並不像霧,或者說人們沒法知道它是煙還是霧,因為它根本不可能被區分。極為溫暖的空氣是這一疑團的共謀。而且,它既說不上溫暖,也說不上寒冷,說不上清涼。它獲取的溫度似乎不是來自熱而是來自其他什麽東西。事實上,霧氣似乎看起來是傳的而換起來是暖的,如同觀看和觸摸對於同樣的神經來說,是不同的感受方式。
沒有流連殘霧通常留給樹木輪廓或者樓角陰影的絲絲縷縷,也沒有人們期望中真正煙雲的半露半隱。就像每一件事物都向周圍投射出白晝之下的增俄影子,但沒有產生這些影子的任何光源,沒有可以承接這些投射並且可以抓住其影像的任何界面。
它不是真正可以看見的,更像是大致可視之物的一個假定(任何地方的測定都明顯相等),是幾近暴露的什麽東西在猶疑浮現。
它創造工什麽樣的感覺?所有的不可能性,包括一種心靈和大腦的混淆,一種感覺創因_惑,一種清醒存在的麻木,一種靈魂中銳利的感知,類似於人們竭力要看明白一點什麽但終於看不明白的兩眼茫茫。它僅僅是一次又一次快要顯露的東西,就像真理,而且就像真理的顯隱相因。
我已經打消了思考帶來的昏昏睡欲,因為第一個哈欠已經讓我大為振作,甚至觀看也不再累我雙眼。把整個靈魂完全放棄之後,非現實世界的所有留存都只是遙遠的聲音。
呵,擁有一個另外的世界,而那個世界充滿著另外一些事物,讓我以另一顆心靈來感受它們,以另一種思想來認識心靈!別的任何東西都行,哪怕給我沈悶,只要不是這種心靈和世界的~起融化;只要不是這種全都隱匿莫靜而且缺乏確定性的藍色荒涼。
(1932,11,2)
交易所的蘆葦地
對比白色海鷗永不停息飛翔著的生動雙翼,塔格斯河南面的夜空是一片陰森森的黑暗。不管怎麽說,風暴還沒有到來。大雨的沈沈威脅已經轉移到貝克薩區的對岸去了,陣雨留下一些潮濕,大地豁然開朗,面對著一大片天空中北方緩緩出現的由白轉藍。清涼的春天空氣裏有一點寒意。
在這樣空曠和深不可測的瞬間,我想把自己的思考引人冥想。冥想本身毫無意義,但它以遠方暗雲的背景以及特定的直覺感受,為明亮口子的淒然寒冷保留下空闊清澈的什麽東西。就像海鷗,這種感受是幽暗之中一切神秘之物以對比方式激發起來的。
突然,與我個人的書寫意圖相違,在無法辨別的一種真實抑或是想象的記憶之中,南邊的暗空裏洞開了另一片天空,也許是我在另一種生活裏的所見,那片天空之下有一條北方的小河,憂郁的野葦叢生,遠離著任何城市。一副野鴨成群的圖景逐漸布滿了我的想象,我在奇異夢境的澄明中,感到自己非常接近這一想象的場景,卻不理解為什麽會這樣,或者怎麽會這樣。
在這一片河岸邊的蘆葦地,這一片屬於狩獵者也屬於恐懼的土地上,參差不齊的河岸推出小塊的爛泥洲,直插入鉛灰色帶黃色的水中,回縮之好像U形成積泥而成的河灣;以接待小如玩具的江上扁舟。岸邊的水波閃爍,隱著水面之下墨綠色的泥淖,是水多浪急以致無人可以淌過的激流裏逆水而伏的泥淖。
死灰色天空中的一片荒涼,揉碎在四處飄零的浮雲裏,使積雲更加幽暗。盡管我不能感覺到,但風一直在吹著。我知道我所想念的是別的河岸,事實上,是人們能夠找到的河岸後面的一片長島,是遙遠的平原,是越過偉大而荒涼的河流之後的一列真正的河岸。
沒有人去那裏,甚至沒有人願意去。即便如此,我願憑借一種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飛行,得以逃離這個世界而進入那一片景觀,去從來沒有別人去過的那個地方。我將空空地等待著自己也不知道但一直等待著的東西,到最後,什麽也不會發生,只有夜晚慢慢地降臨,萬物將漸漸染上濃雲最黑的顏色,在天空的肅殺之下一點點地隱沒。
而在這裏,我突然感到冷,寒意滲徹周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醒了過來。從我身邊走過的人,正在靠近者證券奕易所的圓拱門,一以不可理解而且不信任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眼下,黑壓壓的天空甚至更暗了,一直低低地懸垂在南方的河岸……
(1930,4,4)
雨
最後,光斑閃閃的一片黑色屋頂之上,溫暖早晨的寒光終於劃破黑暗,像啟示錄帶來的一種震痛。已經很多次了,深廣的夜晚漸漸明亮起來。已經很多次了,以同樣的恐懼——面對另一天的到來,面對生活以及它虛構的用途以及徒勞無益的活動。我生理的個性,有形的、社會的、可用言語交流的個性毫無意義,只是在他人仙思想和行動那裏,才能派上點用場。
我再一次是我,準確地說我不是。伴隨著黑暗之光的到來,灰暗的疑惑充斥其中,窗葉子咋咋作響(與密封要求相差太遠),我開始感到自己的抗拒無法堅守得太久。我躺在床上沒有睡覺,只是有一種把睡覺的可能性持續下去的感覺,一種飄然人夢的感覺。我已經不知道什麽真實或者現實的所在,睡在清爽而溫暖的清潔床單之間,除了舒適之感,對自己身體的存在卻渾然不覺。我自覺潮水般離我而去的是無意識的快樂,而隨著這種快樂,我才能得以享樂於自己的意識,倪懶,動物般地張望,半開半合的雙眼,像太陽光下的貓,還有我斷斷續續想象的邏輯運作。我感到半影狀態的優越正從我的身上滑離而去,我不時顫動著的睫毛之樹下有緩緩的河水在流淌,瀑布的低語在我耳中緩緩的脈搏聲中和持續著的微弱雨聲中消失。我漸漸地把自己失落在生命裏。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抑或僅僅是有睡覺的自我感覺。我的夢不會有這樣精確的間隔節奏,但就像從一個醒著的夢裏開始醒過來,我注意到城市生活的最初騷動,從樓下我不知道的什麽地方,從上帝造就的街道那裏浪一般洶湧而起。它們是快樂的喧響,濾入蒼涼的雨聲,我眼下不能聽出這雨聲是響在現在還是響在過去……我只能從遠方零碎閃光中過量的灰暗,從依稀亮色投來絡光影;辨出在瘠晨這一時沖裏不常有的黑暗,辨出眼下的時間。我聽到的聲音充盈著歡樂,四處飄散。它們使我心痛,就像是來召喚我與它們同行,要把我送入驗明正身之後的行刑。
每一天,我都躺在知覺空白的床上聽到破曉。白天對於我來說似乎是生活中偉大的事件,而我缺乏勇氣來面對。我感覺到的每一天都是從它幻影的床榻上升起來,把被子全都撕碎在樓下的大街小巷,意在把我傳到什麽地方接受審判。而每一天的破曉之時,我都被判決。我體內這個永遠可惡的人糾纏著床就像見不到已經死去的母親;我一次次把自己理入枕頭,就像投入保姆的懷抱,以求她在陌生人面前保護我。
樹陰之下愜意午休著的巨獸,高高草叢的陰涼之處疲乏不堪的街上頑童,黑人在溫暖午後長久的沈沈睡意以及舒心的哈欠和遲鈍的雙目,還有我們大腦休息時一片寧靜的安適:這一切把我們從遺忘中搖拍著慢慢送入夢鄉,在夢鄉莫名的撫愛之中,逼近著靈魂的窗口。
睡吧,讓我並不自知的走神,身體躺下來,忘記自己的軀體,欣悅於無意識狀態中的自由,在遙遠茂密大森林中一個被遺忘的靜靜湖泊那裏避難。
這僅僅是看來還有點呼吸的一個廢物,無法醒來感覺到新鮮和活力的一個半死者,靈魂中為了留下忘卻的一種千頭萬緒的編織。
但是,像是一片不願罷休的聽眾喊聲再起以示抗議,我再一次聽到突然的雨聲喧嘩,滲透著正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地。我感到一陣假定的寒意徹骨,好像自已被嚇著了。
我蟋縮著身子,面對著荒涼和人類,面對著在微暗中留給我的一切,終於哭了。是的,我為自己的孤獨、生命以及痛苦而哭,我的痛苦被拋棄在現實生活大路過L就像一輛沒有輪子的破車,陷在泥類法會裏。我為萬事萬物而哭,為我兒時曾經就坐的膝蓋現在已經不在,為曾經伸向我的手現在已經消失,為未能抓住我的手臂,為哭泣時可以依靠的肩頭其實從來就不曾有過……天終於亮了,痛苦在我心中的破曉像白日的嚴酷真理,我夢想、思考以及忘記的一切——所有的一切,處在一種幻影、虛擬以及懊悔的混合之中,在往日世界的蘇醒中一起翻滾,落入生活的一堆碎片,像一串葡萄被哪個小家夥偷到墻角裏吃掉然後吐下的殘渣。
如同召喚人們前去祈禱的鐘聲響了,白日的嘈雜人聲突然更為喧鬧。在樓房的深處,如聞一聲爆炸,我聽到有人輕輕關閉了內門,然後走向今天的世界。我聽到有拖鞋的聲音走過古怪的走廊然後直逼我的心裏。以一種倉皇的動作,像什麽人最終找到了自殺的辦法,我掀開被子在床上坐起來。我醒過來了。窗外什麽地方的雨聲已經停歇。我很高興,已經履行了某種莫名的職責。我突然果斷地起了床,走到窗前打開了通向一天的窗子,讓潔凈的雨霧以幽暗之光浸潤著我的雙眼。我打開了窗,讓清涼的空氣濕潤著我熱乎乎的皮膚。是的,還在下雨。但是,即便一切都照此原樣不動地下去,到頭來又有什麽大不了呢!
我要煥然一新,我要生活下去,我要向生活伸出脖子,承擔軛套的巨大沈重。單調與更糟的單調人們說單調是一種病,折磨著閑散之人,或者只是傷及那些無所事事者。不管怎樣,這種靈魂的折磨還是有輕重之分的:比如在一種預先安排卻又很少得到憐憫的命運之下,那些工作著或者假裝工作著(他們說到底是一回事)的人,比真正的閑人所受到的打擊還要多得多。
最為糟糕的事情,莫過於讓我們看到,印度人以及尚在開發過程中的民族,尚有一種內心生活的光輝,這種光輝與他們生活平淡無奇的日復一日,與他們骯臟甚至不一定真正骯臟的生活,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看來,更為沈重的單調總是發生在它沒有閑散作為借口的時候。體面和忙碌的單調,是所有單調中最為糟糕的一種。
單調不是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所帶來的一種病,而是感到沒有什麽事情值得一做時更為
麻煩的一種病。因是之故,有更多的人不得不陷入更糟的單調。
我如此經常地從帳本裏擡起頭來,逃出自己的抄寫和對於整個世界空空如也的腦袋。如果我閑著,什麽也沒做,沒有什麽可做,那可能還好一些,因為那種單調雖然貨真價實,我至少還可以從中取樂。在我當下的狀態裏,在不適的感覺裏沒有舒緩,沒有高貴,沒有安逸,只有自己造成的每個動作中的一種極度乏味,沒有任何一種潛伏著乏味的行動是店已願意所為。
(1933,9,18)
有人來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居然眼下才註意到這一點我個人呆在辦公望紅我已經模模糊糊感覺到這一點。在我意識的某個部分,有一種放松下來的深度感覺,一種肺部呼吸得更加自由的感覺。
這是我們忽來忽去的一些奇異感覺之一:在平常充滿著人面和嘈雜聲音的房子裏,或者在屬於別人的房子裏,發現我們獨自一人。我們突然會有一種絕對占有之感,隨意之感,主人般慷慨大方之感,像我已經說過的,有一種放松和平寧的充分感覺。
一個人呆著真是太好了!可以對我們自己大聲說話,可以在沒有他人目光相加的情況下走來走去,可以往後靠一靠做個無人打攪的白日夢!所有的房子都成為了一片草地,所有的努間都有鄉間別墅般寬大。
所有的聲音聽起來都像來自別的什麽地b,它們都屬於一個近旁卻是無關的世界。到最後.我們成了國王。這是我們所有人都追求的目標,而且是誰知道呢,比起把假金子裝進他們腰包來說,也許我們當中有更多的庶民對王位的渴望更要急切得單L一在短短的這一刻,我一們是世界的食祿者,靠著常規的收人而存在,活得無念而且無憂。
呵,但是,樓道上響起了腳步聲,不知是什麽人走過來了。我發現這個人將打破我其樂融融的孤獨。我沒有眼宣天下的王位將要被強盜們侵犯。這不是說我能夠從樓道上的腳步聲中辨出來者是誰,也不是腳步聲讓我想起一個特別的什麽人。盡管還只有腳步聲,但靈魂中一種神秘的直覺已經告訴我是什麽人在上樓(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剛好是一直在我想象中上樓來的人)走向這裏。是的,是公司裏的職員之一。他停住了,在我聽到的開門聲中,走了進來。我現在正式看見了他。他對我說:“就一個人呵,索阿雷斯先生?”我回答:“是的,我在這裏已經有好一會兒了……”接著,他取茄克的時候盯上了他的另一件,掛在鉤子上舊的那一件,“一個人在這裏簡直沒意思透了,索阿雷斯先生……
“是的,是沒意思透了。”他已經穿上了他那件舊茄克,走向他的辦公桌,又說:“肯定搞得你想要打瞌睡了吧。”“是的,確實是想要打瞌睡了。”我表示贊同,而且微笑,然後伸手去尋找我_已經忘記多時的筆,在抄寫中返回我正常生活中莫名的安康。
(933,3.四)
看自己
突然,仿佛是對命運作了一次外科手術,治療方治盲疲鵪手術取得了戲劇性成功、我從良巴莫可名狀的生活中擡起雙眼,以便看清自己的存在形態。我看見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所想的一切,自己一直為之幻覺和瘋狂的一切。我奇怪自己以前居然對這些視而不見,而且驚訝地發現過去一切中的我,在眼下看來並不是我。
我俯瞰自己以往的生活,如同它是一片平原向太陽延伸而去,偶有一些浮雲將其隔斷。我以L種形而上的震驚註意到、所有盤瘀定無疑的動作、清晰無誤的觀念以及顛撲不破的目標,說到底都是如此的一無是處,不過是一種天生的醉夢,一種自然的瘋狂,一種_全的盲目無知。我不曾演出過什麽角色。我表演著自己。我僅僅只是那些動作,從來不是演員。
我所做過的和所想過的以及出任過的一切,是我加之於自己的一系列次等而且虛假的東西,因為我所有的行為都出自於那個他,我不過是把環境的力量拿來當作自己呼吸的空氣。在這個重見光明的一刻,我突然成為了一個孤獨者,發現那個他已經從他自居公民的國度裏被放逐出境。在我一切思慮的深處,我並不是我。
我被一種生活的諷刺性恐怖所淹沒,意識性存在的邊界被一種沮喪所沖決。我知道自己從來什麽也不是,只是謬誤和錯失。我從沒有活過,僅僅只是存在於自己將意識和思想往人時光的感覺之中。我的自我感覺不過是一個人睡醒之後滿腦子的真正夢想,或者像眼睛習慣了監獄裏微弱光線的一個人,靠地震獲得了自由。
壓在我身上的是突然如其來的概念,反映著我個人存在的真正本性。這種本性一無所為,但是在我之所感和我之所見之間,造成了昏昏欲睡的旅行。壓在我身上的東西,像是一道判決,不是判決我的死刑而是判決我明白一切。
一個人感到各己並不真正等花而只有靈一魂是真正實體,描述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難了。我不知道有什麽樣的人類詞語可以用來界定這種感覺。我不知道,我是真正像自己感覺的那樣高燒,抑或我最終是在生活那裏顯現了睡夢中的高燒。是的,我像一個旅行者,突然發現會已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小鎮,對自己如何來到這裏茫然無知,我提醒自己是一個記憶缺失癥患者。已經失去了對以往生活的記憶,長時周裏活得像另外一個人。很多年以來——從生下來而且成為一個意識性存在的時候開始——我一直是別的什麽人,而現在我突然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站在大橋的中瑞,眺望河水,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確切地知道我存在著。但是,我不知道這個城鎮,這些街道對於我來說十分新奇,而且,玄秘如不治之癥。
就這樣,我在橋上憑欄,等待著真實流過,這樣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虛構,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
這些僅僅是瞬間的事情,現在已經過去了。我註意到周圍的家具,舊墻紙上的圖案,還有透過玻璃窗斑斑灰垢的陽光。在這一刻我看到了真實。在這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是人們生存中的偉大人物。我回憶人們的行為,人們的詞語,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過於受到現實之神的誘惑,是否過於屈從於現實之神。他們對自己生活一無所知,對自己思想知之甚少,而他們如果要對自己有所頓悟,就要像我在這一純粹開悟時刻做到的一樣,突然抓住了萊布尼茲有關單原子元素的權威性概念,抓住了通向靈魂的魔法口令。於是,一道突然的光亮燒焦和毀滅了一切,把我們全身脫光乃至一絲不掛。
這僅僅是我從中看見了e己的短每叫現現在好了,我甚至不能說我是什麽。不管怎麽樣,雖然我並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只是想要去睡覺了,因為我懷疑所有這一切的意義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睡覺。
(1930,2,2I)
畫中的眼睛
不過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版畫。我不假思索地把它源過一眼,好像實際上並沒有看。櫥窗裏還有另外一些畫於是也就出現了這一張,展示在落地櫥窗的正當中。
她胸前摟著報春花,盯著我的目光不無哀愁。她的微笑容光煥發,面頰上染有紅粉,身後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她還相當小,嘴唇的曲線一以及這種明信片式常規面容中的眼睛,把一種極度憂傷的眼光投定於我。摟住花束的手臂讓我想起了其他什麽人的手臂。她的裙子或者抱子散開來輕輕地落在一邊,眼光十分悲傷:這種目光後面的畫面現實似乎表現類似真實的什麽東西。她隨著春天來到這裏,有一雙大而悲傷的眼睛,但這並不是她看起來悲傷的全部原因。我從這個窗子前移開了腳步,穿過街道,然後在無力的反叛之中又折了回來。我沒法忘記她一直摟著人家給她的報春花,眼睛映射出對於一切的哀怨,恰為我的生活所缺乏。
從遠處看,畫面更顯得色彩繽紛。一條粉紅色的綢帶纏繞著她的頭髮,是我此前沒有注意到的。畫中甚至還有關於人們眼睛的一些可怕的東西:一種意識存在的不可繞過的證據,還有出自於一顆靈魂的暗暗哭泣。我費了老大的勁,才使自己擺脫了身陷其中的恍惚,像一條狗,抖落一身霧珠般潮濕的黑暗。在我的蘇醒之後,那雙眼睛告別著所有的一切,表現出所有生活的悲傷,還有我遠遠凝視下的形而上圖景,似乎我真是一個有上帝旨意的人。我還看見,一張日歷附屬在版畫的底部,被上下兩條寬寬的黑色凸出線條框住。在這上下兩條界線之間,有“1929”的字樣以及想必是有關表達一月一日的老式草書,而在這些之上,悲傷的眼睛不無諷刺地沖著我回頭一笑。
奇怪的是,我知道這個形象來自何處。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日曆,我經常在辦公室偏僻的角落裏見到。但是,奇怪之處在於,同是這樣的畫和這樣的我,辦公室裏的日曆沒有悲傷的眼睛,僅僅是一張畫而已。(印在光滑的紙上,在A先生這個左撇子職員的頭上,呆呆地在沈睡中打發生活。)我簡直要大笑起來,但是我感到極為不安,感到靈魂中突發急病式地一陣寒顫。可惜我沒有力量去反抗這種荒誕。被我無意之中接近的,是哪一個寄寓著上帝秘密的窗口?落地的窗口真正在展示著什麽?誰的眼睛從那張畫上看著我?
我一身幾乎發抖。我無意地把目光投向遠處辦公室的那個角落,真正的畫在那裏。
我一次又一次舉目眺望。
費爾南多·佩索亞(葡萄牙語:Fernando Pessoa,1888年6月13日-1935年11月30日),生於里斯本,是葡萄牙詩人與作家。 他生前以詩集《使命》而聞名於世。 他被認為是繼卡蒙斯之後最偉大的葡語作家。文評家蔔倫在他的作品《西方正典》形容為他是與諾貝爾獎得主巴勃魯·聶魯達最能夠代表二十世紀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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