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記 6》·潛在的宮殿

很多時候,我在帳本裏持續記錄著他人的帳目,還有自己缺失了的人生。當我從帳本裏擡起沈重的頭,我感到一種生理上的惡心。這可能是因為我伏案太久,但不是帳目數字和清醒所帶來的問題。生活像一劑糟糕的藥,使我鬧出病來。然而,我從巨大無邊的澄明幻象中看到,只要我真有力量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我可以如此輕易地從沈悶中解脫。
  我們通過行動來生活,也就是說通過意誌來生活。我們這些人——天才或者乞丐們——本知道如何願望的人,是一些分享著虛弱的弟兄。當我事實上僅僅是一個會計助理的時候,我憑哪一點把自己叫作天才?C·韋爾德(l世紀葡萄牙詩人,見前註——譯者註)在醫生面前宣稱,自己是“詩人韋爾德”,而不是作為商界職,員的“韋爾德先生”,這個時候的他,只不過是表現著酸腐的虛榮和無效的自誇。可憐的人,他從來就是“韋爾德先生”,一個商界職員而不是別的什麽。詩人只有在死後才能誕生,因為只有在他死後,他的詩歌才會得到欣賞。
  行動,是真正的智慧。我願意成為我願意成為的人。但是我必須願望自己所願望的東西。成功意味著已經成功,而不僅僅是潛在的成功。任何一大塊土地都是宮殿的潛在可能,但是如果還沒建起來,宮殿在哪裏?自我折騰我做著有關裏斯本與卡斯凱什之間旅行的白日夢。完去卡斯凱外那裏為老板之自程的廠所房子付稅。我急切地向往著來回各一個小時的旅行,讓我有機會看看總是在改變著面容的偉大河流以及它的大西洋人海口。事實上,一路上我迷失在抽象的思考裏,我投出去的目光,並沒有看見自己一直如此向往的河上風光。回來的一路上,我又迷失在對這種感受的分析之中。我不能描述旅行中哪怕最小的細節,以及我看見過的最小片斷。我的健忘和自我折騰只露下這些紙頁,不知道比起各我折騰來流它們是好一些或者是更糟一些。
  火車緩緩開進了車站,我已經到達了裏斯本,還沒有任何結論。樓上的琴聲我第一次來到裏斯本的時候,曾經聽到樓上飄來一個人在鋼琴上彈奏音階的聲音,是一個我沒有見到過的小姑娘在作單調的鋼琴練習。今天,通過一個我不能明了的內化過程,我居然發現如果我走進心靈的最深處,這些重復的音階仍然清晰可聞。彈奏者曾經是一個小姑娘,而現在叫作什麽什麽小姐,或者已經死了,在茂盛生長著森森柏樹的白色墓地裏長眠。
  當時,我是一個孩子,現在我不是。在我的記憶裏,雖然現在的聲音與當時現實中的聲音一模一樣,當它從幽潛之處升高的時候,仍然長期呈現為同樣緩緩的音階,還有同樣單調的韻律。不論我是感覺它還是思考它的時候,我都難免一種復雜而痛苦的悲傷。
  我不會為自己失去童年而哭泣。但我為一切事情哭泣,因為它們與我的童年有關,因為它們將要失去。用樓上偶爾重現的音階重復來使我頭痛的東西,是如此驚人的遙遠和莫名的鋼琴之聲,它是時間玄秘地飛逝——它不是那種具體而且直接影響於我的飛逝,是虛無的全部神秘性事實,消失於音錘一次又一次敲出的音符。這種音符不是什麽音樂,倒不如說是懷舊和向往的一種混合,潛藏在我記憶荒謬的深處。
  它在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客廳裏緩緩地升起,我甚至到今天也不知道的孩子,手指錯落地彈奏著同樣已經消失了的重復音階。我張望,我看見,我在眼中重構情景。一幕樓上公寓的家庭生活圖景,充滿著一種它當年缺乏的激情,從我困惑的冥想中浮現出來。
  我猜想,雖然我僅僅是這一切的一個載體,雖然我感受到的向往既不真正屬於我,也未見得真有什麽玄秘,但作為一段截取來的情感,它屬於不可知道的第三者。對於我來說,這些情感是文學性的,就像維埃拉(葡萄牙17世紀偉大的語言家和古典散文作家之——譯者註)說的,是文學性的。我的傷害和痛苦來自自己想象的感受,它們僅僅存在於我的想象中,還有我對於他者思想或情感性的懷舊之中。這種懷舊留給我盈目的淚水。
  隨著一種生成於世界深處的堅定,隨著一種苦苦研究的形而上堅守,那人練習鋼琴音階的聲音一直上下回響於我記憶以至人骨。它喚出了他人通過的古代街道,與今天的街道大同小異。它們是死者通過不存在的透明之墻向我說話。它們是我對於做過或沒有做過的一切的澳郵員d武是深夜裏奔湧偽激輸水是靜靜房子裏樓下的喧囂。
  在我的腦子裏,我感受到一片尖嘯。我想停止什麽,想打碎什麽,想中斷雙重無形的折磨,中斷這不可能錄下來的彈奏,在我腦子裏同時又是在他人房子裏的彈奏。我想命令自己的靈魂中止,逃出我的軀殼,離開我的身體飄然獨行——聽著這種音樂我會漸漸瘋狂。但到最後我重歸故我,帶著我極其敏感的思緒,帶著我薄紙般皮膚下明晰可見的滿布神覺還有記憶中的音階,彈奏在這一臺內化的、可惡的鋼琴上。
  就像我大腦裏的某個部分已經不聽指揮了,音階一直在彈奏,從下面向我飄來,從上面向我飄來,從我在裏斯本的第一所房子裏向我飄來。
  (1931,12,3)

  活著使我迷醉

  我夢境紛紛的時候,總是自己走到大街上去的時候,眼睛張開,卻仍然安然無恙地被夢境包藏。我很得意,有那麽多人無法察覺我無魂的自動。我走過每天的生活,仍然可以握住我星空中太太的手。我走在街上的腳步,也可以與我夢中想象的種種模糊設計協調一致。我還能在街上橫沖直闖:不會跌跤。我應該有所反應的時候決不會誤事。我存在著。
  我常常不必觀察自己下一步的去處以避開汽車和行人,在這樣的時候,我不必向任何人問話也不必拐人近處的門道,我讓自己更多地像一只紙船漂流在夢想的海洋上。我重訪死去的幻象,讓這些幻象溫暖著我關於早晨的增俄感覺,以及在卡車聲中卷入生活的感覺——這些卡車把菜送到市場上去。
  在這裏,在生活之中,夢想成為一個巨大的電影銀幕。我走人貝克薩區的一條夢境之街,走入其中的夢幻化現實,我的雙眼被溫柔地蒙上一道虛假記憶的白眼罩。我成為了一位航海者,穿越無法知解的我。我占領了自己甚至從來沒有造訪過的地方。像一抹清新的微風,我在這種催眠的狀態中走著,引頸向前,大踏步走在不可能的存在之上。
  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迷醉於各各不同的事情。有一件事足以迷醉我,那就是活著。我豪飲自己流動的感受但決不會迷做一牧果眼下到了回去幹活的時間,走向辦公室的我恰如他人。如果眼下沒有這回事,我就走到河邊去看水流,再一決恰如他人。我不折不扣與他們雷同。但在這個雷同的後面,我偷偷地把星星散布於自己個人的天空,在那裏創造我的無限。模擬自己我總是生活在當前。我對於未來一無所知,也不再有一個過去。未來以千萬種可能性壓迫著我,而過去以虛無的現實壓迫著我。我既沒有對未來的希望,也沒有對過去的向往。
  直到現在,生活與我願望中它應有的方式如此經繁地相反;而我對它的所知’;一直是我對。於生活能夠作出的假定。莫非將來它既不是我假定所在,也不是我的願望所在,純粹是外部世界讓我碰巧遭遇上的什麽,甚至與我的意願相違?重復我過去的生活只能是一種徒勞的願望。我從來只不過是一個自己的殘跡,自己的模擬。我過去的一切都並非我有心為之,甚至與過去某一刻情感相聯的懷舊感也不是。一個人的感受都是瞬間的,一旦過去成為了翻過去的一頁,故事還在繼續,但已經不是在這本書上。
  城區樹木簡潔的暗影,水落碧潭的輕聲,整齊草坪的翠綠——暮色中一個公共花園——在這一刻你對於我來說是整個宇宙,因為你給我的意識全部註入情感。我對生活的要求,莫過於得到一種感受,感到生活正在潮水般退到那些不可預見的黃昏中去,到其他孩子們在街心幽暗花園中玩耍的聲音中去。在頭上,綠樹高高的枝葉被古老的天空籠罩,而天空中的星星剛剛開始重視。
  (1930,6,13)

  他身之感

  獨自思考使我自己同時成為了回聲和深淵、一靠著對內心的深入,我分身無數、最開的一插曲——光線的一點變化,一片枯葉的飄搖下落,從鮮花上剝落下來的花瓣,墻那邊的聲音或者說話者的腳步,與這些我假定自己在傾聽著的一切在一起的,還有向老農場半開的大門,一條走廊與月光下擁擠房舍相通的內院——所有這一切,沒有一樣屬於我,卻受制於某種強烈願望的死結,捆住了我敏感的思想。在這些各自的瞬間,我是他人。我在每一個界定失誤的印象裏痛苦地使洛陷已·。
  我依靠不屬於自己的這些印象而活著,揮霍著身分的放棄,身為自己的時候反而總有他身之感。舞臺我創造了自己各種不同的性格。我持續地創造它們。每一個夢想,一旦形成就立即被另一個來代替我做夢的人來體現。
  為了創造,我毀滅了自己。我將內心的生活外化得這樣多,以至在內心中,現在我也只能外化地存在。我是生活的舞臺,有各種各樣的演員登臺面n宜’,演出看q門同的劇目已秋天茫然的黃昏裏,飄在遼闊天空中的一抹輕柔雲彩,還有晚夏初秋時節一陣寒風蘇醒,都宣布了秋天的來臨。樹木還沒有脫落它們的綠色或它們的葉子,也還沒有依稀愁緒以伴隨我們任何有關外部世界的衰亡之感——這純粹是因為,它反映著我們自己將來的衰亡。就像殘留的能量逐漸衰竭,某一類蟄伏之物還在嘗試著最後的蠢蠢欲動。呵,這些黃昏充滿著如此痛苦的冷漠,秋天不是在世界裏而是在我們內心中開始。
  每一個秋天都讓我們更接近我們最後的一個秋天,這一說也可用於剛剛過去的春天或夏天,但秋天最能自然地提醒我們意識到一切事物的結束,提醒我們意識到美好季節裏如此容易忘卻的事情。這還不是真正的秋天,空中還不見落葉的黃色或者天氣的潮濕暗淡,而這種景象最終要留給冬天。但是,有一種愁思遙遙在望,一些類似的哀傷也在人們的感覺神經裏整裝上路,不論它多麽模糊不清,人們感受著世間混雜的色彩,風中異樣的音調,夜晚降臨之時一片古老的寧靜,夜晚緩緩潛入宇宙不可回避的當下。
  是的,我們都會要逝去,萬事萬物都會要逝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一個穿戴著感受和手套的並且談論著死亡或者地方政治的人留下來。同樣的光輝落在聖人的臉上以及過客的綁.腿帶上,同樣光輝的熄滅留下黑暗,殘留下來的所有事實將是徹底的虛無,不論對於聖徒還是其他綁腿套的穿著者都是一樣。在巨大的旋渦中,整個世界被動地卷入其中,如同枯葉的旋繞,女裁縫的活計與整個王國在價值上並無差異;給孩子們精心打扮,就如同給象征化了的國王授予王權。一切都沒有意義,在隱形的門廊裏,每一張打開的門都暴露著後面另一張緊閉著的門,每一件單一的事情無論大小,都為我們而構成,都是我們內心理解結構中的宇宙,任何東西都在風的束縛之下舞蹈,而風攪動著一切但從無著落。它什麽也不是,只是輕輕地混和著影子和塵土,甚至沒有人聲,只有狂風似波議”掃的呼嘯。除了風平風息之時,這裏甚至沒有寧靜。有些人像通過門廊的輕輕樹葉卷入其中,因為自身的輕浮已經根基漸失,甩在重物圈的外面。一另一些人只有近春才能將其區別。俺們像塵土一樣在旋渦中構成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積層。還有另一些人,是小小的樹幹,拖入了旋渦、然後只是棄之於樓板的不盡點激某一天,當所有的知解結束了,後面的門將要打開,作為這一切的我們——無非是靈魂和星星的一片瓦礫而已——將被掃出房子,以便積留可以重新開始O
  我腦袋痛得厲害,好像已經不是我的。我的大腦力圖把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哄入睡眠。是的,秋天已經開始,以其同樣冷峻的光芒觸動著天空和我的心靈,給日落時分點點雲彩的模糊輪廓鎮上黃色的邊沿。是的。這是秋天的開始,在這平靜的一刻,也是對萬事萬物一種莫名而殘缺的清晰理解正在開始。秋天,是的,秋天似乎總是這樣:是各種行動中一種疲乏的預期,是各種夢境裏一種幻滅的預期,我還能有什麽可能的希望?在我的思考裏,我已經走在門廊的落葉和塵土之中,無知無覺的眼眶裏空無一物,我的腳步成了僅有的人類之聲留在整潔的站臺上,那一個有角的星星——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終於靜靜地熄滅。
  秋天將帶走一切,帶走我一直思考或夢想的一切,帶走我做過或者沒有做過的一切,帶走隨意棄之樓面的廢舊火柴,散落的包裝紙片,偉大的帝王,所有的宗教和哲學,即這些在地獄裏孩子們昏昏欲睡時玩的把戲。秋天將帶走一切,所有的一切,就是說,將把我的靈魂從最崇高的誌向帶到我居住的普通房子,從我一度崇敬的上帝那裏帶到我的老板V先生面前。秋天將帶走一切,將用它溫和的漠然橫掃一切。秋天將帶走一切。
  (1931,9,14)

  月光的顏色

  窗外,緩緩長夜裏緩緩的月光。風吹影動之時,如有影自移。也許那沒有什麽,不過是樓上一件晾著的衣服,但零亂影子對襯衣和漂浮一無所知,無從辨別,只能默然受制於周圍一切。
  荊報跨開,連一所以能醒得早一點,然而,直到眼下(現在已經不早了,卻聽不到一點動靜),我既沒有設法睡覺,也沒有讓自己完全醒過來。在我的房間裏,暗影之外是滿地的月光,但不像是從窗口進來的,倒像是早就在那裏,像一片銀色空明的白晝。我從床上可以看見對面樓房的屋頂,正處在液狀的墨灰色中。月亮的刺眼光芒中包含著一種悲涼的平靜,一種類似一於訴說感激之詞的東西高高地從天而降,而人們無法耳聞。
  現在,我閉上雙目養神,既不看,也不思想。我考慮著用什麽樣的詞語來描繪月光。古人說月光是白色的或銀色的,但月光的虛假白色之中其實有很多色彩。如果我起床透過冷冷的玻璃窗來觀看的話,我想那高遠而寂寞的空中,有大概是灰白色的、其中還有黃色漸褪之中的一點幽藍。在各種各樣的屋頂之上,不同層次的黑色相交相疊,這些恭順的建築在月光之下閃著暗白色的光亮,栗紅色的屋脊上湧流著透明的色澤。再往下看,在街道的靜靜夾縫裏,光溜溜鵝員石的裘種.不規則圓形委v挖出僅存的藍色,這些彌散著的藍色也許來自那些灰色石頭自己。至於遠遠的地平線那裏,差不多只會有暗藍,但這種顏色與天空深處的黑藍大不一樣,觸及到窗戶玻璃之處便會有暗黃浮現。
  從這裏,從我的床上,如果我打開睡意惺松的眼睛.打開自己尚未深睡的眼睛,天空中就像一片冰雪之色,其中湧流著珍珠母暖色的流絲。如果我用自己的感受來思考月光,事情就變得有些單調,使白色的光影漸漸暗淡下去,就像我的眼睛緩緩閉上時白光模糊直至消失。停滯我經歷著極其停滯的階段。在這裏,我並不是說我像大多數人那樣,花費上一天又一天的時間寫明信片去回應什麽人寫給我的快函。我也不是說我像其他一些人那樣,可以輕易地無限期推遲一些可被證明有用於我的事情,或者是可以給予我快樂的事情。我對自己的誤解比這些要小得多。我是靈魂停滯了。我受害於一種意誌的懸置,與此同時,感情和思想卻天天在持續。我只能向別人表達自己,然後以語言,以行動,以習慣,在勃勃繁育著的靈魂生活裏,通過他們向自己作自我表達。
  在這些影子般的時間裏,我不能思想、感受或者願望。我設法寫下來的東西,只有數字或者僅僅是筆的停頓。我一無所感,甚至我所愛之人的死亡,似乎也會遠遠離我而去,成為一件用外語發生的事件。我也一無所為,就像我在睡覺,我的語言、姿勢以及舉動僅僅是一種表面的呼吸,是一些器官有節奏的本能。
  於是日子和日子過去了,這些加起來的日子是我多少生命,我說不清楚。我最終把停滯當成一件衣裝脫落下的時候,我想我不會像自己的想象中那樣赤裸地站著,一些無形的外衣將會一直包裝著我,掩飾我真正靈魂的永遠缺席。我突然想到這一切,我的思想、感受以及願望也許是一種停滯的形式,是我更為個性化的思維方式和自己更為熟悉的感資是廠個葛誌.的失落之處一一一一一一rax那個迷宮裏我才真正成為自己。
  無論這是不是真理,我都會聽其自然。無論上帝和女神是否存在,我都會交出實在的我,聽從任何送達而來的命運,聽從任何提供與我的機會,對已經食言於我的許諾無限忠誠。
  _(1930,12,10)

  我是傳撒

  我們把生活想象成什麽樣,它就是什麽樣。對於有一塊園子的農民來說,園子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帝國。信撒有龐大帝國,仍嫌帝國狹窄,帝國就只是他的園子。小人物有一個帝國。大人物只有一個園子。除了我們的感覺以外我們一無所有,這是他們的真實,卻不能被他們領悟,而我們必須立足於自己生活的現實。
  但所有這些都是虛無。
  我做了很多夢,現在已經把夢做累了。但我並不厭倦夢。沒有人厭倦夢,因為夢就是忘卻,而忘卻不會成為我們的負擔,忘卻是我們完全保持清醒時無夢的沈睡。我在夢裏得到了一切。我已經醒了,那又有什麽關系?我已經當過了多少次償撒呵!這是何等精神意義上的光榮!當信撒在一個海盜的寬宏大量下死裏逃生以後,他長久和艱難地尋找這個人,逮捕他並且下令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當拿破侖在聖·海倫娜島上定下最後的意願和遺囑,他將一大筆遺產,留給一個曾經試圖行刺威靈頓(滑鐵盧之戰的勝利者——譯者註)的罪犯。如此靈魂的偉大,卻與他們的患斜眼疾的鄰居差不多同日而語蔔…··我已經不計其數地當過消撒並且在夢裏繼續當下去!
  不管我多少次當上了他撒,還沒有喜歡上真正的消撒。我的真正帝國是我的夢,只因為它們最後都去煙悄無敵、,我偽軍隊征戰南北但無關緊要,不會有人死去。也沒有城頭的王旗變幻。我從來沒有讓夢裏軍隊的所到之處,有旗幟飄入我夢中凝定的視野。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我不計數地成為他撒。作為他撒的我,至今生活在我的想象裏,而真正的他撤們統統早就死了,作為現實的道拉多雷斯大街,現在無從辨認他們。_我把一個空空的火柴盒,丟入我高高窗戶外的街頭垃圾堆,然後坐在椅子裏傾聽。落下去的火柴盒送回了清晰的回聲,讓我知道大街的荒蕪,這一事實似乎顯示著某種意義。沒有聲音可以從整個城市的聲音裏分離出來。是的,整個星期天城市的聲音——這麽多無法破##tjHHffg$e=。
  一個人需要的現實世界,作為最為深連思想的起點,是何等的小:吃中飯晚了一點點,用完了火柴然後把空火柴盒拋向街頭,因為中飯吃得太晚以致稍感不適,除了可憐落日的許諾以外空中什麽也沒有的星期天,還有我既不屬於這個世界也不屬於其他如此形而上問題的生命。
  但是,我當了多少次償撤!
  (1930,6,27)

  下墜

  踏著我夢想和疲憊的腳步,從你的虛幻中下墜,下墜,而且成為我在這個世界中的替身。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你想要旅行麽?要旅行的話,你只需要存在就行。在我身體的列車裏,在我的命運旅行途中如同一站接一站的一日復一日裏,我探出頭去看見了街道和廣場,看見了姿勢和面容,它們總是相同,一如它們總是相異。說到底,命運是越容所有景觀的通道。
  如果我想象什麽,我就能看見它。如果我旅行的話,我會看得到更多的什麽嗎?只有想象的極端貧弱,才能為意在感受的旅行提供辯解。
  “通向E市的任何一條道路,都會把你引向世界的終點。”(19世紀蘇格蘭哲學家托馬斯昨萊爾語)但是,一旦你把世界完全看了個透,世界的終點就與你出發時的E市沒有什麽兩樣。事實上,世界的終點以及世界的起點,只不過是我們有關世界的概念。僅僅是在我們的內心裏,景觀才成其為景觀。這就是為什麽說我想象它們,我就是在創造它們。如果我創造它們,它們就存在。如果它們存在,那麽我看見它們就像我看見別的景觀。所以幹嘛要旅行呢?在馬德裏,在柏林,在波斯,在中國,在南極和北極,我在什麽地方可以有異於內在的我?可以感受到我特別不同的感受?
  生活全看我們是如何把它造就。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們看到的,並不是我們所看到的,而是我們自己。孩子的智慧在我所見過的人當中,真正以心靈旅行的人是一個辦公室的小夥計,在我曾經一度供職的一家公司打過工。這個小家夥曾經收集著有關各個城市、各個國家以及諸多旅遊公司的小冊子,有一些地圖,其中一部分是從報紙上撕下來的,另一部分是從某地或者其他地方討來的。他剪下風景圖片,外國服裝的木刻,還有各種期刊雜誌上小艇和大船的油畫。他代表一些真實和虛假的公司訪問一些旅遊代理機構,其中真實的一家,就是雇他打工的公司。他代表這些公同索要關於意大討或者印度的小dljl.’────-一這些個小冊子提供在葡萄牙與澳大利亞之間航行的諸多細節。
  他不僅僅是我所見到的最偉大的旅行者(因為他是最為真實的旅行家),還是我有幸遇到的最快樂的人之一。我很抱歉,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造就了他的純真,但我不是真正地抱歉,只是感到自己將有抱歉的可能。我不會真正地抱歉全因為在今天,自從我結識他的短暫時期以後,十年或更長的時間以後,他肯定已經長大成熟了,老成持重,辦事牢靠,俗盡職守,可能結了婚,是什麽人養家糊口的靠山一一一一N一句話來說,已經成了半死者之一。現在,完全知道怎麽在心靈裏旅行的他,甚至能用身體來旅行了。
  一種記憶突然向我襲來:他曾經準確地知道哪一趟列車必須趕上從巴黎至有微勒斯特脅·列車,哪一趟列車要穿越英格蘭。在他對一些陌生地名的歪曲發音裏,閃現著他偉大心靈的光輝品質。他現在可能活得像一個半死者,但是也許有一天,當他垂垂老了的時候,他會回憶起對布徹勒斯特的夢想相對於真正到達布徹勒斯特來說,不僅僅是更好,而且是更為真實。
  進一步說,也許這一切有另一種解釋,也許他當時只不過是模仿別人而已。或者,也許……Rljjry;to\l3lorn9?tny$r3rW,xi9’cag’──’──W人的愚笨之間存在著的巨大鴻溝,我以為我們像孩子一樣必定有一個守護神。這位守護神將自己的神明借給我們,然後,也許不無哀傷地順從一種更高的法律,把我們拋棄,這也是雌性動物拋棄它們成年後代的方式。於是,成為肥胖的豬鑼就成為了我們的命運。我遊歷第八大洲有一種關於知識的學問,我們通常定義為“學問”。也有一種關於理解的學問,我們稱其為“文化”。但是,還有一種關於感覺的學問。
  這種學問與人的生活經驗沒有什麽關系。生活經驗就像歷史,不能給我們什麽教益。真正的體驗包含兩個方面:弱化一個人與現實的聯系,與此同時又強化一個人對這種聯系的分析。以這種方式,無論我們內心中發生了什麽事情,人的感覺可以變得深入和廣闊,足以使我們把這些事情找出來,並且知道如何去找。
  什麽是旅行?旅行有何用處?一個落日,同另一個落日太像了,你無須到康上坦丁堡去刻意地看一下某個落B。而旅行會給我們帶來什麽樣的自由感?我可以享樂於一次僅僅是從裏斯本到本弗卡的旅行,比起某一個人從裏既本到中國的旅行來說,我的自由感可以更加強烈。因為在我看來,如果自由感不備於我的話,那麽它就無處可尋。“任何一條道路,”卡萊爾說,“通向N市的任何一條道路,都可以把你引向世界的終點。”但是,通向N市的道路,如果隨後順利到達了世界的終點,同樣會引導我們徑直返回N市。這就意味著,作為我們起點的N市,一開始也是我們啟程以求的“世界終點”。
  孔狄亞克(18世紀法國哲學家——譯者註)在一本著名著作中,一開始就說:“無論我們爬得多民醫無論我們跌肯多深;我們都無缺選“出自己的感覺。”我們從來不能從自己體內抽身而去。我們從來不能成為另外的人,除非運用我們對自己的想象性感覺,我們才能他變。真正的景觀是我們自己創造的,因為我們是它們的上帝。它們在我們眼裏實際的樣子,恰恰就是它們被造就的樣子。我對世界七大洲的任何地方既沒有興趣,也沒有真正去看過。我遊歷我自己的第八大洲。
  存些人規就悔蔔個大洋;但很少航遊他自己的單調。我的航程比所有人的都要遙遠。我見過的高山多於地球上所有存在的高山。我走過的城市多於已經建起來的城市。我渡過的大河在一個不可能的世界裏奔流不息,在我沈.思的凝視下確鑿無疑地奔流。如果旅行的話,我只能找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復制品,它復制著我無須旅行就已經看見了的東西。
  其他旅行者訪問一些國家時,所作所為就像無名的流浪者。而在我訪問過的國家裏,我不僅僅有隱名旅行者所能感覺到的暗自喜悅,西且是統英錢pl;irflcl國王陛下,是生活在那裏的人民以及他們的習俗,是那些人民以及其他民族的整個歷史。我看見了的那些景觀和那些房屋,都是上帝用我想象的材料創造出來的。我就是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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