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4·23，蕪湖解放六十周年，參加文聯組織的活動，去繁昌荻港板子磯，當年渡江第一船登陸所在。

江湖就這樣混老了，年紀混大了，臉混熟了，開始萬金油一樣到處蹋。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回頭看看，這輩子啥浪頭也沒有掀起來，就棄船登岸。撫舷悵然，今夕何夕，就成這樣。反正我是經常悵然，因為經常，這悵然也就不那麽悵然，就像一個慢性鼻炎患者，天天講話嗡嗡嗡，也就嗡成常態，正常狀態。

在荻港（上圖），鼻炎的確容易是常態，塵土飛揚，路邊的樹葉上厚厚一層灰，鎮政府計劃用三年之間還荻港綠水青山。是要還，再不還，這債越背越重。可是，也看到有月季花從灰塵裏鉆出來，反常的嬌嫩。

我喜歡荻這個字。草本植物有林下之風，荻臨水而生，纖纖照影，詩意的棲居水邊。劉禹錫寫"故壘蕭蕭蘆荻秋"，白居易寫"楓葉荻花秋瑟瑟"，都是古中國的美，它們在詩歌裏更美。但是它的莖可以編席子，想起孫犁的《白洋澱》，女人編著席子，身子底下很快就編成了一大片，她跟坐在雲上一樣。勞動的詩意或詩意的勞動。再詩意再美的東東，好歹還要有實用價值，美就不那麽虛無。

荻在港邊。我們到荻港，登上板子磯（見左圖）。當然，到板子磯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記不得是第幾次。

磯上，塔還是那座塔，閣還是那座閣，銀杏還是那棵銀杏。這裏現在修路建橋，登臨簡單多了。磯上最高處那兩層殘塔，有說是明清時代望烽古塔，但是近年又從塔底發現佛像等文物，那麽望烽之說就值得懷疑了。磚石松懈，藤蔓披絡，一片蒼綠，襯出磚石的蒼黛與塔的蒼老，可以入畫。能夠入畫的還有一株銀杏樹，不用介紹也知道高壽，據說到了冬天它葉子落盡，枝老桿頹，仿佛死了。但是一到春天，立刻萌出綠葉，這會兒郁郁蔥蔥成一頂巨大樹冠，狀態很好。銀杏葉子非常好看，無論綠色還是金色。我在樹下盤桓，想起十年前，渡江第一船的碑剛剛立起，我曾來過。DD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了。不過照片記得。

旁邊有兩間老房子，穿袈裟的僧人進出。當年渡江之後，解放指揮部就駐紮在這裏，運籌進駐蕪湖市區。房子倒是別有點味道，灰白的墻上爬著爬山虎，葉子那麽小，不太像是爬山虎，可是它們將墻壁抓得那麽緊，除了爬山虎，還會是什麽呢？可憐的一點植物知識根本派不上用場，我跟DD說，要是談老師在就好了。談老師一準知道。一個人動植物知識豐富，好像世界也大了許多。

我們的貧瘠不僅僅是知識面的貧瘠，更是生命質量的單薄。

銀杏樹（下圖）後面是黃公閣，紀念南明的黃得功將軍，苔痕深厚，藤蔓披掛。黃得功是南明弘光帝的臣下，明朝的歷史基本上是到崇禎這裏結束，後面狗尾續貂也是兔子尾巴。多鐸破揚州城，唇亡齒寒的弘光帝倉惶潛入黃得功在蕪湖的營中。黃得功的最後一站在荻港的江邊來臨，驍勇任豪的黃得功面對潮水般湧來的部隊，負傷頑抗，這頑抗沒有貶義，我尊敬每一位英雄，我不以為他是為了一個爛泥不上墻的朱由崧，他是為了自己心中的信仰。最後，黃得功被同仁劉良佐在岸上一箭射中，黃得功拔出箭後死去。最後弘光帝被挾持降清，南明的第一個小朝廷就這樣徹底瓦解。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黃得功的悲壯，也是很多中國志士仁人的悲壯。

關於黃得功這必死的一戰和無法逆轉的人生悲歌，後世歌詠甚多。"長風爽氣散江沱，壯士空悲敕勒歌。......不有將軍稱後死，千秋遺恨漢山河。"但是這樣的喟嘆看多了，口中有了異味，怎麽什麽樣的事情，被中國文人一寫，都很美。但是這美，往往也消解悲劇的深度。

"板子磯孤阜臨江，入夏四面皆水，石級由磯後盤旋而上，遍地修篁翠竹，滿山怪石嵯峨。登臨磯上，江聲盈耳；極目遠眺，白帆翩翩；入夜漁火星星，蟹燈閃閃。" 這段文字是我抄襲來的，據說是荻港鎮誌上所載關於板子磯的文字，該文的作者還說，從文字的風格與編撰小組的構成看，估計出自本地已故作家郭珍仁之手無疑。

郭珍仁，很多年前我去看望過的老作家，我還不止一次見到他的兒子郭小文。

板子磯正在開發，一個新的旅遊景點正在誕生，對於這樣的行為我很難臧否，但是肯定不喜歡。我喜歡的是郭珍仁記錄的那個板子磯，石上紅花，山頭綠筱，雖然被文字美化了，依然可以想到那一份天然的古舊之美，我是個粗人，與現代的種種只覺不相宜，只合守篷窗、茅屋、梅花帳。

我們在板子磯做到此一遊的典型動作：照相。一個沈默著跟隨的男子，給我們照相，他微笑，不說話，總覺得有點似曾相識。我問同行的繁昌朋友，果然，他就是郭小文。我想坐下來，跟他聊聊他的父親，我看到他頭上的白頭髮星星點點，終究卻只說，他也老了。

板子磯上還有一塊考古挖掘留下的現場，土層上標著阿拉伯數字。DD從土堆裏掏出一塊陶瓷，據內行說是春秋時代的。他的手上沾著春秋的泥巴，遙遠的春秋，遙遠的從前，銀杏、古塔、乃至泥土，什麽東西時間一久，就讓人有了敬畏之心。說到底，人，即使是會思想，跟它們比，也不過是一莖脆弱的蘆荻。我們敬畏時間的強悍，還有生命的堅韌以及堅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