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送女兒上學。

我喜歡這樣的時候,這個小小的人兒從拽著我的後襟到摟著我的腰,她已經開始往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方向伸展,成長撲棱棱的氣息像清晨婉轉的鳥鳴,清脆甜美,讓人心醉。一方面我盼望著她的成長,一方面我開始為自己的衰老恐懼。夜深人靜卻被睡意遠離的時候,這樣的恐懼空前強烈。因為不再有昏天黑地的睡眠,才理解曹聚仁在《我和我的世界》裏說的,人生最快樂的事,無非是倒頭酣睡。那要有怎樣年輕的肌體和盲目的信心支撐。

  
早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黑眼圈,明顯有了掙扎的痕跡。
  
是霧還是靄?在這個深秋的早晨。等紅燈的時候,擡頭看到太陽紅雲叆叇地貼在鳩茲廣場上空,空中遊蕩著冷絲絲的觸角。這一刻的世界,仿佛遊離在時間之外的靜止。
  
常常,我會走神,不知道是走神還是回歸到真正的自我,像一個時間錯位症患者。奧黛麗·尼芬格的《時間旅行者的妻子》中,亨利是一個時間錯位病患者,總是不知不覺地遊離在時間之外。他以為他在二十八歲時遇到二十歲的克萊爾,而克萊爾卻說:"我從小就認識你了";和克萊爾結婚多年後,亨利又突然發現自己回到了童年,而這次遇見的卻是六歲的克萊爾。因為那些不由自主的消失,亨利親眼目睹幼小的自己一遍遍遭遇那些過往,他旁觀、重復品味那些快樂、悲傷和痛苦。只能旁觀。
  
旁觀是痛苦的,一如看到自己掉進了水裏,伸出手去,卻無法拉起自己。只能看著自己掙扎、呼號、沈沒。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旁觀者,回憶一遍遍地重復播放,無力挽救不能更改的回憶,不過我們可以拒絕收看,寧願閉上眼睛,相信這是夢,這是夜,這是圖書館裏被人偷偷撕下的章節。
  
有的章節可以撕下,卻無法刪除。前幾天開會遇到師大的方教授,他抱怨U盤出了故障,一堆文稿沒了。折騰半天,也只恢復了部分,就這部分,還包括曾經刪除修改的文字無論時間先後的一一重現,可以想象的抓狂。我們以為Delete的東西,只是換了個存在形式而已,它在我們所能知曉的時空之外遊蕩,伺機還魂。某個適宜的時候自我修復,冷冷地目睹你措手不及。往事步步緊逼,逼到角落裏。
  
相遇那年,她六歲,他三十六歲;結婚那年,她二十三歲,他三十一歲;再度重逢時,她八十二歲,他四十三歲......他把愛人一次又一次遠遠地拋在後面,她用一生的時間等待愛人回到身邊。亨利走了,亨利回來了,亨利又走了。如果說人們讀到的是克萊爾,這位時間旅行者的妻子的等待與痛苦,相信的是愛情與時間的一次又一次角逐。我想我們是在解讀自己,過去的不可更改與未來的不能期待,讓人絕望。我們,這些時間的旅人光陰的過客,一次次抽刀斷水,火星飛濺灼傷自己。
  
我們,當然願意相信永恒,相信愛情,相信等待,相信恒河之沙不能掩埋的執著與隱忍,相信時間並非無往而不利。無論在科幻世界裏以唯美的姿勢靜止的亨利和克萊爾,還是在孩子的學校與自己的辦公室之間循環往復的你我。生存在此處,生活在彼處,而生命的綻放也許在世人不可知之處。
  
車輪碾過早晨的街,窸窣聲在薄霧中隱約傳遞,猶如沙漏晝夜不息。如果生命是一段旅途,如果遊離是一種逃避,那麽追趕是唯一的選擇。趕在上課鈴響之前將女兒送到學校,趕在旅途的終點之前,將時間的碎片一一連綴成章。不遺漏不錯失,像亨利那樣,當終點到來,可以說:時間沒有什麽了不起。
  
時間沒有什麽了不起,因為我們曾經拼勁全力與它抗衡過。是的,在強大的對手面前,抗衡是自不量力,至少我們掙紮過。沒有贏,可是,也沒有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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