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那口麻袋早已癱成了一團悄沒聲息了,小樂上前去撩撥了兩腳,一灘血滲了出來。他蹲下了身,三兩下解開了袋口上的麻繩,血潸潸地掇出了那一條小黑母狗,腦殼子開了花。他娘站在廚房門口又探過頭來,喊了聲:“你好不省事!抱著你兒子看這孽業!”小順的女人緊摟起孩子,正看著小樂從腰帶上抽出了一把尖刀,頭也沒轉,喊回道:“早打死了啦,我兒子,沒看見。”小樂呆了呆,一手摣起刀柄,一手揪住了狗脖子,冷颼颼地,刀尖在喉嚨上撥了兩撥,一刀,搠穿了血管。退後了兩步,瞅著一溜血汩出了刀窟窿,好半晌才回身走到竈頭下,一連舀了七八瓢滾燙的熱水,一瓢,一瓢,往死狗身上澆潑了起來。那小母狗兒,挺起了四條腿瞪著天躺在紅亮紅亮大日頭底下,兩只眸子,楞楞睜睜地翻了個白。小樂把刀一抹,彈了彈,隨手在石頭上磨了兩磨,一刀,剖下了心窩,順著肚腩直溜溜劃出了一道口子。他撂下了刀子,四根指頭嵌進了刀縫,上下一刨,兩邊一掰,翻開了肚腩,心肝腸子刉刉剝剝掏了出來。

小順的女人捫住她兒子的臉走上前,把身子蹲著,一根指頭,在死狗心窩上,撩了撩,回頭瞅著小樂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家夥,奶子也長出來了,再等半年,串上一條公狗,這小母狗可以做姆媽了。”

小樂沈著臉,舀來了半盆熱水,一面淘洗著血糊糊的肚膛,一面就說:“晚上把狗肉燉了,你拿一碗去吃吧。”小順的女人笑嘻嘻的站起身來,把嘴巴湊到兒子腮幫上,狠狠地啄嘖了兩個嘴。“我不吃。”說著,捏起乳頭往孩子嘴里一塞走出了廚房,忽然,又回過了頭:“上回,小順那死人逼著我吃了大半碗,好幾天,心里惡剌刺的,出一趟門,老疑心街上的狗瞪著我瞧!”她勾過了一只眼,吃吃的笑起來:

“這狗肉可真作怪,吃下去,叫人滿身火燒火燎的,燥得怪難受。”

小樂把死狗整治了,往大竈上半鍋滾水裹一撒,整個人給淘空了一般,只覺得腳下有些不穩心神一陣恍惚,扶著鍋臺,抖索索地在一張矮板凳上坐了下來。叼起一根煙,望著天井日頭下那一灘血,打了個寒噤,心頭總撂不開劉老實手里血淋淋的一把菜刀。

那天響晚劉老實發了狂,操起菜刀,躥出萬福巷口,滿街尋找仇人。他躲在縣倉正對面祝家茶店後院那個茅坑里,趴著墻頭,一眼就瞅見了那個兇神悄沒聲息的閃進了隔壁孫家綢布莊的廚房,揪住孫四房的老婆,不由分說,連著兩刀,把她乳頭剮了。祝家婦人關起了店門,茅坑裹,扭出了小樂,連推帶扯的趕進了店堂,叫他自己往門板縫 里瞧上一瞧。街上一片鬧烘烘,孫四房門口,挨挨擠擠圍上了一堆吃過了晚飯的閑人,張著嘴巴,癡癡地瞅著劉老實拎起血刀,從屋里躥了出來,一聲不吭走上南菜市大街。看熱鬧的人一哄,跟上了,一個,推擠著一個,那光景就怕走失了兇神似的,好半天,外面人聲才慢慢靜了下來,只見劉老實的母親孤伶伶一個老婦人家趴跪在當街上,望著大夥兒的背影,放聲大哭。小樂逃出了茶店,回了家,趴在被頭里干嘔了一夜。他娘熬了兩碗姜湯,叫他一口嘔到老臉上。

“你天井也不收拾,收拾,隔壁人家看見了血水流出來,還以為是我們家開黑店,殺人喲。”

他娘打發小順的女人出了門,走進廚房來,看見兒子流一身虛汗望著天井楞楞的出了神。老人家上前,摸了摸他心口。“涼涼的,大熱天流冷汗!叫你自己熬一碗姜湯灌了吧,有要沒緊的,這天時,中了暑氣,晚上你可不要叫給我聽。”櫥櫃 里摸出了一塊生姜,望著兒子,又說:“這幾天,你呢就死心躲在家里,省得出去叫那兇神撞上了,一菜刀,把你也剁了。”

“娘,莫再叨念我。”

小樂一咬牙,肩膊上扯下了那條濕搭搭的汗衫,頭上一套,回過臉瞅住他娘:“冤有頭,債有主,我這就出去瞧他一瞧,不信,他就把我剁成六截!”背著他娘把殺狗刀悄悄揣在身上,竈膛里,兩枝柴火撥熄了,拿過鍋蓋罩在大鍋上。

“娘,等我回來。”

小樂走出門來,一擡頭,望見西天上的大日頭,紅潑潑地早已燒成了一個火團子,待沈不沈,半天里,吊在鎮口河堤上。一陣燥風,卷出了,小樂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身上那條濕臭汗衫粘粘涎涎,吃風一吹透出了一股涼氣來,索落落,竄上他背脊骨。隔壁,小順的女人攤開了心窩坐在門口哺喂她兒子吃奶,看見他背著日頭呆呆走過了她家門前,眨一眼,笑兩笑。小樂心頭惡泛泛一陣湧了上來,顧不得七八雙眼睛瞅著他,把手捫住心口,水溝旁,一蹲,嘔出了兩口胃酸。一條巷子靜悄悄,婦人家一身單薄白竹布小緊衣都坐到了門坎上,年少的,奶著孩子,年老的,揀著米谷,手里一把大蒲扇只管搖過來又搖過去。時不時擡起了頭來,懨懨地望著天頂上那一堆聚起的雲頭。街上的狗都沒了聲息,三兩只,趴在日影 里,伸長了紅舌頭抽抽搐搐喘著氣。

小樂走過了,婦人和狗一動也不動,眼睛楞楞,瞅著他。

那天六月十九觀音娘娘過生日,天時,也是這般苦熱。中午酒吃得兇了,捂住心窩死撐了一回,小樂索性把手撒了,一肚子酒餿,葷腥,嘔得一街都是。大街兩旁的店家,這赤天中午有的早已在門前擺下丁香案,婦人家,捧出了香爐,頂著日頭,誠誠敬敬的拈過了三枝香,盼望今年菩薩繞境出巡心 里喜歡啊,保佑吉陵鎮上家家平安,戶戶有余。長長的一條南菜市大街從鎮口到鎮尾,水檐下,一口一口黑鐵鍋紅通通地燒起了錢紙。小樂看呆了,半天,從祝家茶店 里挪掇出了一條長板凳來,扇著心口,坐在水檐下,望著那滿街進城看熱鬧的坳子佬,脧脧探探的在萬福巷口鉆進鉆出。“害了色癆的坳子佬!今天甚麽日子,進城來往萬福巷里,鉆!”孫四房拎起一瓶五加皮蹭蹬了過來,嘴里詛咒著天熱,身上汗衫,剝去了,腳下一個踉艙,整個人撞到了祝家婦人心窩上。“吃了酒,不回家去挺,吐得我門口臭烘烘!”婦人抱著香爐,才罵出了聲,一回頭望到萬福巷口,笑嘻嘻說:“今天好大日子,劉老實放他老婆出門了。”孫四房呆了呆,手一抖,打了個哆嗦。“那一身細皮白肉,嫁了個棺材佬,白刨了。”祝家婦人捧起了香爐往案上輕輕一放,曖味地,瞅住了他:“四哥,你莫惹這個刨棺材的,人家說,一聲不吭,一吭聲打破了甑!”小樂心頭又一陣翻騰上來,兩三步搶到了水溝旁,嘔凈了,酒便登時醒了大半,一擡頭,看見長笙挽了個菜籃子,一身白底碎綠花,水亮水亮地,覷著眼,走在南菜市街白花花大日頭底下。滿街坳子佬側過了頭,眼上眼下,楞楞睜睜的睇睨著她。萬福巷口閃出了四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光棍,嘻著臉,躡手躡腳的,跟定了長笙直來到縣倉前那株棟子樹下。哥兒們忽然一聲唿哨,前後左右,把長笙簇擁了,學起觀音菩薩的擡轎佬一路蹎著跳著,哼著嘿著。四個麽頭正擡得興起,回頭卻看見小樂兇神一般追打了上來,登時,一哄都散了。小樂站在街心呆了半晌,從腰帶 里摸出一張縐成一團的鈔票,抖了抖,把腰一佝躥到了長笙身邊,笑嘻嘻,說:“劉家嫂子,你掉了錢啦。”長笙一張臉颼的漲江了,低著頭只顧往前走。小樂楞楞地跟了一段路,看見兩旁店家門口婦人們日頭下燒起了香,臉一紅,把鈔票塞回了腰帶裹,慢慢挨近長笙。“今天大日子,虔誠啊!老實哥他,還蹲在棺材店裹刨棺材呀? ”長笙回過了頭。小樂心里打了個突,酒,又醒了兩分,慢吞吞往後退了一步瞅住了長笙,柔柔的笑了一笑。“劉家小嫂子,青天白日大街上,你莫怕,你莫怕。”店檐下悄沒聲息的撂出了一串紅鞭炮,不偏不斜飛落到了長笙腳跟前,劈劈啪啪,一陣響開來。小樂猛擡頭,看見一個小光棍,檐柱後,探頭舒腦的望著長笙只是笑,手裹一支香火燒得亮紅。“陰魂不散的小麽頭,我把你們幾根刨子毛兒都拔了吧!”小樂嘴 里咒罵著,提起拳頭五六步追到了店檐下。又一串鞭炮颼了出來,長笙挽著菜籃子獨個兒靜靜站在當街上,一時沒了主意了。小樂追著,咒著,三分酒意登時湧了上來,一使性,剝去了汗衫,敞起瘦伶伶的一副胸膛,楞瞪著,把四個小光棍追得滿街亂跑起來。家家店 里的小潑皮聽見街上鬧成一片,一個個帶了鞭炮香枝,興沖沖地跑出了店門。十來個半大小子,躥上了大街,一面把燒得火光四進的鞭炮到處亂扔,一面逗起小樂,滿街鼓噪:

“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

“小樂!”小順滿身大汗馱著一袋米糧迎面走過來,當胸揪住了他,狠狠地撼了一撼。“魂兒給無常攝去了?”

小樂擡起頭,瞅著他。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看你這張臉鐵青得像死人一樣!”小順松開了手,望望天。“變天了,再不下雨,死了,算了。”

小樂忽然癡癡地笑起來。

“劉老實回來了? ”

“那人還坐在縣倉前樹下,打盹呢。”小順往家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曖昧的端詳著他,半晌說:“那晚,你跟孫四房吃醉了酒,回家去挺個覺,不成嗎?何苦一定要跑進萬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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