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高大但骨肉疏松的渤海民工團“鋼鐵第三連”指導員命令兩個青年夫子把父親捆在一棵大桑樹上,這是1984年初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亮後,父親看到桑樹被饑餓的人們剝成了幾乎裸體。兩個青年夫子一個叫劉長水,另一個叫田生谷,都是高密東北鄉人,父親看著他們眼熟,但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兩位對余豆官這個土匪種卻很熟悉。父親雖然比不上爺爺大名赫赫,但也算得上東北鄉的傳奇人物。聽到指導員的命令後,兩位夫子臉上在黎明前的晦色裏露出了一些朦朧的難色,手下的事兒幹得不太迅速。指導員拍著盒子槍的木匣,啞著嗓子訓斥他們:“磨蹭什麽?動老鄉觀念了?快捆,捆結實!”

指導員說話帶著濃重的萊、海陽口音,他身體有病,哈著腰,經常咳嗽、吐痰。父親在晨光中發現了他牙齒的閃光。

兩個民夫一左一右緊著繩子,把父親的身體與桑樹捆在一起。他狡猾地鼓足著力氣,抵抗著繩索的侵入,為的是松氣時繩子松弛些。清冷的空氣使繩索僵硬,索上的細刺像針尖一樣刺激著他的皮膚,他感覺到自己的皮膚熱度很高,頭眩暈,鼻子脹得厲害。

捆綁完畢,兩個夫子退到一邊去。指導員不信任地斜了他們一眼,走上前來,檢查捆綁的質量。父親趕忙挺胸鼓腹,讓繩與肉緊密咬合。指導員用殘手上的兩個相依為命的指頭往繩與肉之間插,插得父親肋骨奇痛。插不進去,說明捆得緊,綁得牢,捆綁質量很高。他滿意地對兩個青年夫子哼了一聲。他恨恨地對父親說:“小王八羔子,看你還怎麽跑!”父親聽到指導員說話時肺裏有重濁的雜音,還嗅到了他牙齦發炎的味道,父親心裏升騰起了蒙騙得逞的愉快,只要一松氣,繩子與肉皮之間就有了間隙。

天有些白亮了,離桑樹一百米的民夫連宿營地裏,傳來毛驢廝咬的聲音,寒氣逼人,驢聲顯得暖烘烘熱呼呼,驢聲裏有驢的胃裏泛上來的草料味道。一個黑瘦的人從那邊走來。父親認出了他是連長,看到了他披著的那領日本鬼子軍大衣。

“抓回來了?”連長問。

“抓回來了,”指導員說,“這兔崽子,腿下好生利索,要不是我打瘸了他的腿,非跑了不可!”

父親突然又感覺到腿肚子上槍傷的疼痛,不是指導員提起這痛疼不明顯,他慶幸子彈未傷著腿骨,暄肉傷,好得快,傷了骨頭可就毀了。

連長湊上來漆黑發亮的生鐵臉,用兩只細細的冷眼盯著父親看一陣,然後,猛揮起鋼硬的巴掌,扇了父親的鼻子。“混蛋!”連長說,“非斃了你個狗雜種不可!臨陣逃脫,還是什麽土匪種呢!”父親鼻子一陣酸麻,剛想嗚呼叫喊,就感到四股熱乎乎的液體在臉上,兩道淚水,兩道鼻血。他無法擦拭臉膛,心裏憋悶,便呸呸地啐著嘴裏的鹹滋味,罵道:“你媽的連長!共產黨還打人?”

連長又揮掌在父親的鼻粱上加了一下工,回罵道:“共產黨不打好人!”

父親知道鬥嘴不是好法子,除了落得皮肉受苦外,什麽好處也撈不到,於是便閉了嘴巴,低下了頭。

連長勸指導員回營地休息一會兒,並命令兩位青年夫子嚴格看守父親。劉、田二位各肩著一桿解放軍正規部隊淘汰下來的老漢陽步槍,諾諾地答復著連長的命令。連長和指導員一高一低向宿營地走去,指導員咳得很厲害,他是正規軍的一等功臣,因病轉到地方。劉與田披著破棉襖,黑色牛皮腰帶上插著一棵木柄手榴彈。太陽在東邊燒起一團火,照著荒涼頹敗的村莊裏的斷壁殘垣、朽木枯株和幹萎的蒿草,草莖上結著白霜。劉、田二位眉上有霜,他們的黑臉膛遭到太陽光照,黑紅黑紅,猶如怪異的葵花。一股乳白色的熱氣從他們的嘴巴裏噴出來,已經是農歷的九月底,秋天結束了,父親心裏一片淒涼。劉長水打了一個哈欠,身體有些晃蕩。他對父親說;“余豆官,都說你是個生死不懼的好漢,跑什麽?民夫連死人的機會不多呀!”

父親白了他一眼,沒說話,他的心裏很不愉快,被人曲解為怕死鬼,是莫大的恥辱,但他沒有辯解。

田生谷說:“你這小子,害得我們一夜沒得安生。你跑什麽?不知道隊伍等著吃糧?待會兒怕要槍斃你了,有什麽要往家裏捎的話,跟我們說說吧,孬好是鄉親。”

父親說:“你給我把臉上的血擦擦,別讓我這樣鼻眼不清地挨槍崩。”

田生谷跟劉長水交換了眼神,疑慮重重地說:“余豆官,你不會趁著我給你擦鼻血時機咬掉我的手指頭吧?”

父親忍不住笑起來,他自然不知道臉上的笑容怪模怪樣,令兩個年輕夫子膽寒。他們互相推托著,誰也不敢冒風險。父親憤怒地說:“別他娘的推托了,不用你們擦了!”

田生谷怔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說:“豆官,不是我不給你擦,是你太厲害,村裏人都說你在日本用牙咬死了一頭狗熊,看看你,一口那麽結實的鋼牙。”

父親說:“別啰嗦了,我不用你擦了。”

田生谷從破棉襖的洞眼裏掏出了一團骯臟的棉花,小心翼翼地靠近父親,馬馬虎虎地揩了他臉上的血,又掏出一小團棉花,撕成二份,搓成兩個小球,堵住了他兩個流血的鼻孔。

這一堵使父親本來就發脹的鼻腔更脹得厲害,他嘟嘟噥噥地說:“你想憋死我嗎?快把棉花拿掉!”

田生谷說:“老余,我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堵著怕你流血哩。”

父親說:“我血多,流不光,你快點弄掉吧,憋得我腦袋瓜子都發暈了。”

田生谷把棉花球兒從父親的鼻孔裏掏出來,厭惡地扔在地上。地上已經十分明亮,一粒黃銅彈殼兒閃爍著柔和的光輝。劉長水打了一個噴嚏,然後用明晃晃的襖袖子擦了擦嘴巴,說:“老余,你還記得與你一起在大窪裏打狗的德治嗎?他是我小叔叔。”

父親打起精神,觀察著劉長水瘦巴巴的臉,努力從沈淪的記憶裏尋找著少年時英雄夥伴的面孔,他的腦子裏浮現出那個初冬陰霾的天空,天空下翻滾的潮濕煙雲,煙雲籠罩著的高粱地,墨水河低沈的嗚咽,尖利的東風,瘋狗的咆哮與喘息,手榴彈的清脆爆炸聲,一一在他的耳畔轟鳴。腐臭屍首的味道、烏鴉糞便的味道、硝煙火藥的味道、“二百二”藥水的味道,伴隨著聲音和圖像,通通湧上他的心頭。在這紛沓的諸多感覺中,終於緩緩地湧出了那個黃臉皮、黃眼珠的瘦長少年的形象。他是為掩護父親和母親沖入狗陣拉響了兩顆手榴彈與一群瘋狗同歸於盡的,那猛烈的爆炸聲和淡薄的硝煙以及緩緩飛起的人與狗的破碎屍首合成一股力量,猛烈一擊,使父親心臟緊縮,隨即下體一陣難以名狀的劇烈痛楚,那只殘存的、非常發達的“雀蛋兒”緊緊地縮上來。以後的歲月裏,每當他思念倩兒——我的母親時,就要爆發這種痛楚。

父親感激地望著民夫劉長水的臉,呢呢喃喃地說:“德治是你的小叔叔?你那會兒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劉長水低沈的回答淹沒在嘈雜的人聲裏,一百米外的宿營地在紅太陽下亂糟糟地動起來,數百名民夫從車子底下、從用破油布搭起的遮霜棚下鉆出來,連長挺著胸脯,亮著眼睛,吹一只鐵皮哨子,尖利的哨音從數百個身體發出的交響裏高高地拔出來,像海鷗在海浪上鳴叫。幾十頭毛驢也莫名其妙地亢奮起來,它們宛轉多曲折的叫聲把哨音徹底淹沒了。

父親充當民夫一個多月,第一次脫離了連隊,成為一名狼狽的旁觀者。他看著繁忙的人們,心裏浮起一種酸溜溜的感情。民夫們有的整理車輛,有的去街邊的水井打水。父親看到剛出井的水冒著稀薄的熱氣,口渴的驢對著水桶噴響鼻。後來炊煙升起了,連長吹哨子集合起二百名民夫,讓他們排著隊,走到父親面前來。劉長水小聲對父親說:“夥計,你的死期到了。”

父親親切地註視著迎著朝陽走過來的民夫連,絲毫也沒感覺到恐懼。他堅信死神降臨之前,總會有些特殊的感覺,但現在什麽感覺也沒有,一切正常。他用挑剔的目光看著逼近的隊伍,嘲笑著他們淩亂不齊的步伐和莊稼人的各式怪模怪樣的步態。盡管受過正規訓練的指導員啞著嗓子喊口號,但民夫們的腳照樣各邁各,不踏點子。隊伍行進到離大桑樹五步遠時,指導員喊了“立定”的口令,隊伍卻立不定,好象慣性難收,一群熟悉的面孔湊上來。父親不願意看他們,便放遠了目光。宿營地那兒還留下幾個人,有持槍站崗的,有埋鍋造飯的,有打水飲驢的。荒草幾乎淹沒了街道,村子裏的人好象死光了。

指導員大聲說:“同誌們,我們民夫連雖然不是正規部隊,但也和正規部隊差不多,現在淮海戰役已經打響了,前線部隊需要糧食,我們大家都努力前進,爭取立功。但是,十個指頭不齊,一粒耗子屎壞一鍋粥,余豆官昨夜開小差,妄圖逃跑,被我們抓回來了!我們是受過軍區首長表揚的支前模範連,是渤海民工團的光榮,在我們連隊裏,能容忍這樣的怕死鬼軟骨頭嗎?”

指導員等待著民夫們的怒吼,民夫們卻緊緊地閉著嘴,沒有一個人吭氣。他繼續進行宣傳鼓動,想煽起人們對貪生怕死者的憤怒,便不惜把各種侮辱性的名詞扣到父親的頭上。

民夫們依然不吭氣。

連長沈不住氣了,高叫道:“你們說,像這樣的逃兵該不該槍斃?”

民夫們低垂著頭,誰也不吱聲。

父親被指導員罵得十分窩火,便昂起頭,大聲說:“他媽的癆病鬼子,別嗷嗷了,要砍就砍,要斃就斃,余豆官要是裝了孬熊,草雞了,就不是余占鰲的兒子!”

連長說:“好小子,倒嘴硬起來了,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何臨陣當逃兵。”

父親說:“我沒有當逃兵。”

指導員說:“沒當逃兵躥出了十幾裏,不是追得快,你這會兒到臨沂了。”

父親說:“我有夜遊癥。”

連長笑起來,說:“小子,倒挺會找借口。夜遊的方向還挺準確,你怎麽不往南遊呢?”

父親說:“你們放了我,今天夜裏我就往南遊。”

指導員說:“沒那麽容易。”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隨你們便吧,反正我不怕死。”

指導員從隊伍中把父親的搭檔王生金拽出來,讓他作證。王生金是個結結實實的中年人,與父親共同負責一匹黑叫驢,一輛載著六百斤小米的木輪車。指導員問:“王生金,你來證明,余豆官有沒有夜遊癥?”

王生金低著頭,父親看不到他的臉,單看到他那兩只通紅的大耳朵和他頭頂上亂蓬蓬的花白頭發。

指導員推了王生金一把,說:“說話呀,你聾了還是啞了?”

王生金的身體晃了一下,那只頭垂得更低,兩片耳朵更紅。

連長罵道:“混蛋,你不說話連你也斃了!”連長的腳伴隨著罵聲踢到王生金的屁股上,王的身體往前一撲,趴在了地上。連長揪著他的襖領子把他提拎起來,他仍然把下巴緊緊地抵在胸脯上。連長用屈起的膝蓋頂了一下他的尾骨,他的肚腹往前一聳,一串小孩子般的尖細哭聲從這個四四方方的大漢子喉嚨裏斷斷續續擠出來。

指導員生氣地說:“你還有臉哭,沒打你沒罵你,哭什麽?”

父親說:“行了,癆病鬼子,別糟蹋老實人啦,要斃就斃了我吧,別讓鄉親們站在這兒遭罪。”

“你倒仗義起來了,”指導員咳嗽著說,“我們不能槍斃一個有夜遊癥的民夫,也不能不槍斃一個謊稱夜遊實想逃跑的壞蛋!”

不知不覺中天色更加明亮了,村子裏棵棵沒皮的樹在各自的位置上可憐巴巴地閃著白光,野竈裏火色金黃,一個民夫正把一口袋暗紅的高粱米倒進沸水翻滾的鐵鍋裏,一定是濺起的沸水燙了他的臉,父親遠距離地看到他臉上的怪模樣,忍不住笑了。一群瓦藍羽毛的烏鴉大著膽子在宿營地上亂雜飛一陣,一窩蜂搶下,落在運載軍糧的車上,堅硬的嘴啄擊米袋,擔任護衛的民夫轟趕不疊,烏鴉聒噪成一片雲。父親說:“快去打烏鴉呀,你們手中的槍是幹什麽吃的?”

連長和指導員向前跑幾步,掏出匣槍,呼喊著:“閃開閃開,別誤傷了你們!”

守護糧草的民夫聽到喊叫,慌忙避到一邊臥倒在地。連長和指導員又往前沖了幾步,便跪在地上開了火。清脆的槍聲使父親精神抖擻,血液循環加快。他看到亮晶晶的彈殼翻著筋鬥在空中飛行。烏鴉們驚飛起來,有一只似乎受了傷,在地上打撲楞。群鴉哇哇怪叫,一頭黑驢跌倒了。有人喊:“壞了,死驢了!”隊伍一哄而散,跑向宿營地,想看看是誰的驢遭了槍子兒,連奉命看守父親的劉長水、田生谷也忘了使命,提著大槍跟著人群跑走。趁著這機會,父親用力收束身體,掙脫一支胳膊,然後掙脫出整個身體。他自由地站在樹下,看著可憐的桑樹,肚裏湧起餓的浪潮。腿上的傷口結了個血疙痂,一動又開了裂,滲出血。他挽起褲腿,抓了一把浮士,按在傷口上。宿營地裏,傳來王生金那特有的嬰孩哭聲,父親猜到,是他與王共同管理使用的那匹黑叫驢被打死了。他仿佛聞到了驢肉的香味,便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父親分撥著民夫的肩膀,喊叫著:“閃開,閃開,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他的雙手鐵鉗般有力,遭捏的肩膀都趕緊縮到一邊去。他看到黑叫驢頭顱上中了一彈,雖然四蹄還在打鼓點,但頭上已流了半鬥血,註定是不中用了。王生金手摸著驢肚皮哭叫:“我的驢——我的驢——”

父親彎腰抓著王生金的肩膀,把他扶起並安慰道:“老王,別哭了,死了好,死了吃驢肉,你忘了人說『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嗎!”

王生金抓了父親一把,罵道:“都是你出的壞主意,讓連長指導員開槍打烏鴉,烏鴉沒打死,倒把俺的黑驢打死了!”

連長和指導員突然醒過來似的,用槍指住了父親,兩個人一齊喊:“不許動,動一動就斃了你!”

父親說:“你們斃了我幹什麽,怨你們槍法不好,怨我嗎?”他尖銳地批評連長和指導員的射擊技術,好象一位班長批評兩個戰士。他說指導員右手有殘,用左手射擊,打不準有情可原,可你連長雙手不缺一個指頭,竟然指鴉打驢。怎麽回事?你們笑什麽?原來連長左手有一個駢指。十一根手指打槍不準,還好意思罵我,看我給你表演一下,他說著話就把連長手裏的槍拿過來,動作隨便自然,沒有半點矯揉造作,連長沒有絲毫不願意的表示,眾人也沒感到有什麽別扭的地方,父親拉開連長的槍膛,對著陽光看了看,又摸了摸槍口,不屑一顧地說:“老掉牙的貨,扔到街上也沒人撿,當年我爹那只德國鏡面兒,那是啥成色,一勾機嘎嘎地叫,小公雞一個樣兒,那才叫槍!”他說著,又把指導員的槍一把奪過來,指導員怪叫一聲,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彎下腰。

指導員吐出一口血,焦黃著臉挺直腰板,憤怒地看著父親。父親一手提一只盒子炮,吃狗肉長大的身體挺拔修長,猶如一棵黑松樹。他疤痕累累、結結實實的臉上掛著小流氓一樣的傲慢笑容。指導員咬牙切齒地說;“狗雜種,把槍還給我!”

“還給你?”父親狡猾地笑著說:“還給你幹什麽,讓你槍斃我?”

連長仿佛從夢中醒來,黑臉嚇得煞白,雙手上的指頭打哆嗦,左手大拇指後那根紅紅的小駢指抖得尤其厲害。

父親擡臂開了兩槍,左手一槍,右手一槍,空中有一只烏鴉中彈落了地。他說:“連長,你這支破槍的確不拿準了。”他拿槍的姿式老練極了,誰要想空手奪槍,大概只有吃槍子的份兒。連長可憐巴巴地說:“余豆官,我們不槍斃你了,把槍還給我們吧!”

父親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前邊我給你槍了,後邊你就把我給斃了。”

連長說:“決不,我對天發誓。”

“你甭發誓,發誓我也不信。”父親說。

指導員嚴厲地說:“余豆官,你太猖狂了!”

父親說:“指導員,你有病,別氣壞了。”

指導員又咳出一嘴血。

連長說:“豆官,我們談判一下,你把槍還給我們,我們放你回家。”

父親說:“不不不,我還想把這車軍糧給解放軍送去呢。馬上就到徐州了,我十裏路走了九裏半,跑回去落個臨陣逃脫多不光彩?”

連長說:“你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再好也不過了,可槍要還我們,否則情況來了怎麽辦?”

父親說:“槍我替你們背著,沒有情況要槍也沒用,有了情況你們有槍也不會用,還是我背著保險、”

連長還要說,被父親喝住了:“連長,你再啰嗦我可要背著槍走了。”

連長望了一眼指導員,無可奈何地說:“那就依你吧,不過男子漢說話要給話做主,你要完成任務。”

父親說:“放心吧連長,我說不跑就不跑。”

王生金還跪在地上摸弄著驢肚子淌眼淚,連長不耐煩地說:“別哭了,不就是一頭驢嗎?”

王生金淚眼婆娑地說:“連長哇,俺家裏拉犁推磨可全仗著這頭驢啊!”

連長說:“知道知道,我也不是故意打死它,還不是為了護軍糧?要是國民黨打回來,你們的地都要還給財主,有驢也沒用是不?這麽大的人民戰爭,誰家也得犧牲點子利益是不?”

王生金不流淚了,但依然哭喪著臉。父親把兩只盒子炮插在腰裏,對連長說:“夥計,我看你這個連長不稱職,幹脆我替你當了,指導員病得厲害,也別管事了。”

連長說:“不行不行,我們是縣委任命的幹部,怎能隨便讓給你!”

指導員氣得再一次口吐鮮血,他舉著一支胳膊說:“你……太放肆了……”話沒說完,就暈了過去。

父親拍拍腰間的槍,大聲說:“弟兄們,現在我就是連長兼指導員啦,沒本事的給有本事的騰地方,從古到今都一樣。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天一天冷似一天,弟兄們聽我指揮,快馬加鞭往前趕,完成了任務回家過年,你們擁護不擁護?”

民夫們看看暈倒在地的指導員和氣急敗壞的連長,個個臉上都是六神無主的表情。

父親說:“別怕他們,他們腰上不挎盒子炮,連個民夫也不如,我可是雙盒子!”

劉長水和田生谷等十幾個持槍的骨幹分子簡單交談了幾句,定下了主意,劉說:“豆官,說一千道一萬,能早一天把軍糧送上前線就是好漢,就是共產黨的好民兵,我們暫時擁護你吧。”

民夫們見帶槍骨幹表了態,便紛紛說:“我們也擁護你,早完成任務早回家。”

父親高興地跳起來,他發布命令一連串:把被烏鴉啄破的米口袋補好,不許漏掉一粒米。把王生金車上的米袋卸下,勻到其它的車上。把那匹死驢開膛破肚剝皮剔骨分肉,立即下鍋,搜集幹柴點起烈火煮肉。每個人檢查自己的車輛和毛驢挽具,該上油上油,該修理修理。誰敢違抗命令,輕罰割掉一只耳朵,重罰割掉兩只耳朵。父親指著連長和指導員對眾人說:“我不像這兩個家夥那樣混蛋,動不動就要槍斃人,本官開明,廢除死刑!”

民夫們積極執行父親的命令,營地熱鬧非凡,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唯有三個人不動,他們是:王生金、連長、指導員。父親說:“王生金,你的車子空出來後,推著指導員,他不能走路了。”王生金因為死了親愛的驢心裏不痛快,氣哄哄地說:“我不推!”父親說,“不推割耳朵!”王生金說:“好吧,我推,可我的驢怎麽辦?”父親說,“老王放心吧,我保證幫你弄匹騾子。”王生金倔著說,“我不要騾子,我要驢。”父親說:“行行行,給你驢。”連長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父親說:“多一根指頭,甭嗤哼鼻子,王生金推車,你拉車,當驢吧。”連長說,“我不幹!”父親說,“你再敢說個不幹?”連長說,“我不幹不幹就是不幹!”父親從王生金腰裏拔了刀子,試試刃口,嫌不快,招呼來一個持槍民兵,借了他槍上的刺刀,放到鞋底上蹭了蹭,笑著,逼近連長,問:“幹不幹?”連長說“不幹!”父親飛起一腳,把他踢翻在地,連長不及爬起來手脖子已被踩住,父親迅速一刀,就把他手上那只顫顫悠悠的小駢指旋掉了。連長哀號了一聲。父親抓起一把土,按在連長手上,然後退到一邊,看著連長爬起來。連長爬得很慢,他嚎啕大哭著,不知是悲是怒。那根怪模怪樣的駢指在枯草上打哆嗦。民夫們圍上來觀看,父親高喊:“弟兄們,我給他動外科手術了,我是天下第一的外科醫生!”

父親的自吹自擂引起一片笑聲。父親說連長:“你還哭,哭什麽?你該謝謝我,沒有了這個鬼指頭,能找個俊媳婦,多一個指頭,誰跟你?嗯,誰跟你?”

連長捂著手跳起來,罵道:“豆官,我操你的娘,你這個土匪野雜種!”

父親提著刺刀,笑嘻嘻地問:“拉車不拉車?”

連長說:“拉!拉!虎落平川遭狗咬!”

父親一點也不生氣,把刺刀在衣服上擦擦,還給那民夫。

驢肉的香味漸漸彌漫出來,枯草上的白霜開始融化,太陽一竿子高了。

……

自從父親靠流氓手段篡奪了民夫連的領導權之後,嚴肅而呆板的連隊變得生龍活虎、調皮搗蛋,這變化類似一個死氣沈沈的中年人變化成一個邪惡而有趣的男孩子。父親從九十九匹毛驢中選擇了一匹蛋黃色的小母驢做為自己的坐騎,又把劉長水和田生谷抽調出來做為自己的專職隨從,號稱『驢前田生谷』、『驢後水長劉』,跟嶽飛的『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一樣。田與劉原先負責的那輛木輪車上的六百斤小米,勻到別的車輛上,木輪車扔到路邊了事。每當車隊行進時,父親就騎著毛驢,帶著劉、田,一刻也不停息地,從隊伍前頭跑到隊伍後頭,又從隊伍後頭跑到隊伍前頭,他們一邊跑一邊咋呼嚷叫著時而荒謬絕倫時而又嚴肅認真得要命的順口溜,鼓動著夫子們的情緒,幾天下來,劉與田嗓音嘶啞,腳上起泡,說這隨從的活兒比推木輪車還要累,想辭職不幹,父親說:不幹割耳朵!劉、田摸摸耳朵,到底舍不得,只好繼續驢前驢後跟著跑,跟著嚷叫。其實,最倒黴的不是劉、田,而是父親胯下那匹小母驢。

如前所述.那匹小驢子是蛋黃顏色,這種顏色高貴溫暖,是堂皇的帝王之色,打死染匠也染不出來,世上毛驢千千萬萬,但具有如此純正蛋黃色的,天下唯此一匹,怪不得父親放著那麽多身材高大、腿蹄矯健的大公驢不騎,單騎這匹小母驢。她除了色澤高貴外,還具有性格溫良,善解人意,脈脈含情,忍辱負重等寶貴品質。她生著兩只銅鈴大眼,兩只柔軟的大耳朵,一根粉紅濕潤的鼻粱,還有兩片柔軟多情的嘴唇,四只小蹄子端正秀麗,沒有一點好挑剔的。這匹驢毫無疑問是驢群之花。她經常用水靈靈的大眼盯著父親看,父親頭朝下立在她的眼睛裏。她伸出舌頭舔著父親的手,好象隨時都要開口說話的樣子。父親不是傻瓜,自然非常深刻地感覺到了小毛驢對自己的深厚感情,他陷入一種矛盾心境:既盼望著騎她,又擔心自己長大沈重的身體壓折了她的脊粱骨。這矛盾一直延續到橫渡冰河那天才結束。

在父親英明又混帳的領導下,民夫連的士氣調皮地高漲著,運糧車隊的前進速度日益加快,由原來的日行三十裏四十裏,進步到五十裏六十裏七十裏,陰歷十月二十六日這一天終於達到了八十裏。前線日益逼近,火藥的味道越來越濃,道路也愈來愈不成道路,有時不得不在收割後的泥濘稻田裏掙紮前進,人和驢通通遍體臭汗,氣喘籲籲。傍晚,在一條河邊宿營時,有一個老太婆前來討飯吃,父親問她說離賈家屯還有多少裏,她說離賈家屯還有九十裏路。賈家屯是距前線最近的華東野戰大軍糧草儲運站,也是民夫連此次艱難行程的目的地。

父親蹦了一尺高,翻了一個筋頭,站定,用他永不嘶啞的鋼嗓子吼叫:“弟兄們,聽著,離賈家屯還有九十裏,明天晚上,我們就趕到了!”

劉長水和田生谷也扯著破嗓子吼叫,父親的小母驢積極響應號召,高聲鳴叫,是花腔女高音;四蹄彈動,是非洲踢踏舞。卸了套的毛驢們齊聲叫,民夫們齊聲喊,沈沈暮色裏,河邊一片歡騰。

……

這一夜父親難以入睡,他躺在一堆稻草上,仰望著漆黑天幕上的耀眼星辰,編織著明天的鼓動詞兒,最後的一天最艱難最光榮的一天決不能馬馬虎虎,鼓動詞兒要精彩、通俗、有嚼頭,要解饑解渴忘疲乏,編一套不容易。編著編著他眼皮粘澀,開始犯困,揮揮手,心裏想去它媽的明天再編,他相信自己是具有即興創作的天才。南方傳來沈悶的爆炸聲,地平線上閃爍著翠綠色的鎂光,一聲聲滾成團,一簇簇連成片,隨即是暴雨般的槍聲和隱隱約約似有似無的吼叫聲。他翻身爬起,血液升溫,心跳加劇,兩排牙齒下意識地磨擦著。南邊正在激戰,令他興奮。父親對大規模的戰爭有著強烈的興趣也有著淡淡的恐懼,他雖然從小就跟著爺爺玩槍殺人,基本上不畏生死,但對於這種集團大戰還不太適應。父親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戰士,在淮海戰場上、在渡江戰役中、在朝鮮戰場上建立功勛,那是後事。他的成功得力於他的素質。名震四海的粟司令誇獎他是“天生的戰士”也是後事。現在,他從稻草堆上爬起來,站在河邊遙望戰場。父親後悔自己戀家從隊伍裏逃出來,誤了這場大熱鬧。半邊天都被打紅了呀,不合時宜的南風把戰場的撲鼻香氣吹過來,父親緊張不安地抽搐著鼻孔。他感到有一股熱烘烘的氣噴到了自己冰涼的手上。

蛋黃色小母驢千言萬語地舔著父親的手掌,她的眼睛被火與星照耀,在河邊的黑暗中,閃爍著奇光異彩,宛若最傑出的寶石。父親轉過身來,用另一只手摸著她的耳朵,拍打著她的額頭,親切地對她說:“小黃花魚兒,你吃飽了沒?這軟綿綿的稻草不對胃口?將就著點兒!趕明兒見了解放軍跟他們要谷草吃。”小母驢搖著尾巴,放了一個很響的很長的屁。

父親與毛驢說話的時候,民夫們大半站起來,看南邊的光景。河裏的涼氣侵上來,父親感到股間緊張,那個獨蛋兒上縮疼痛不太嚴重。火光斷斷續續地映亮河面,河水湍急,呈現灰白的光芒。聽說東邊有座木橋,但願它沒被炸掉。父親很憂慮。他聽到田生谷在旁邊壓低嗓門說:“大哥,咱去送糧食還是去送死?”

父親說:“糧也送,死也送。”

田生谷說:“大哥,天地廣大,咱跑了吧。”

父親擰住他的耳朵,低聲說:“胡說。”

田生谷說:“松手吧大哥,我跟著你就是。”

父親突然跨上小毛驢,在民夫們中間串來串去,他說:“弟兄們,睡覺吧。”

民夫們說:“俺睡不著。”

父親說:“睡不著就別睡了,都起來,趕路。”

一個民夫道:“黑燈瞎火,人困驢乏,怎麽趕路?”

父親罵道:“那就睡覺,誰不睡就槍斃。”

民夫們紛紛躺倒,獨有兩個人不躺,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被父親一頓象征性的拳腳打倒。這兩個人被剝奪了領導權後,基本上沒搗亂。指導員雖然坐在專車上,但病勢日益沈重,天天咳血,臉像金紙一樣。連長拉車還算賣力,充分表現了共產黨員能上能下、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風度。被打倒後,指導員一聲沒吭,連長低聲咒罵。父親說:“十一指子,別嘟噥,等把糧食運到,我就把你的破槍還你,連你的破官。”連長說:“你最好現在就把連長和槍還給我。”父親說:“沒門.你能領著車隊一天趕九十裏路?”連長說:“我能!”父親說:“吹牛,別嘟噥,再嘟噥我騸了你的蛋子!”

連長怕騸蛋子,不再吭氣。父親騎上毛驢,一手提一只盒子炮,沿著宿營地來回走,驢蹄彈打凍地,發出“得得”脆響,節奏分明,成為父親所唱催眠曲的節拍。父親——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鰍與鱔魚交配產生的音樂形象——

解放軍在前邊打大仗

等著吃咱車上的糧

睡覺是為了送軍糧

誰不睡覺操他娘

榴彈大炮隆隆響

天明咱去送軍糧

睡不醒覺走不動

誰不睡覺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強

驢尾謅到馬腚上

一千裏咱走了九百九

誰敢裝熊操他娘

……

民夫們在父親的動人心魄的歌聲裏,忍受著地上的潮氣,忍受著饑餓寒冷和對明天的恐懼,哆哆嗦嗦進入夢鄉。宿營地裏,一輛輛木輪車下,響起了痙攣的鼾聲和甜蜜的囈語。

小母驢羞澀地趴在了地上,她為心上人的粗魯野蠻甚至直指她的羞處不顧她的瞼面而羞澀,並且伴有委屈、悲傷、慍惱等等感情。

父親跌下驢來,立刻睡意朦朧,他本能地倦曲著身體,緊貼著驢肚子,像一個胡鬧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著母親的胸膛沈沈睡去。

……

天蒙蒙亮時,父親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腰間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個滾爬起來,急摸腰間,空蕩蕩沒有一物,才要轉身,兩支冰涼的槍口頂在了腰上,他聽到連長在背後冷笑著說;“兔崽子,舉起手來!”

父親緩緩地舉起手,嬉皮笑臉地說:“連長,你舍得打死我嗎?”

連長把槍口使勁往父親腰裏戳了戳,咬牙切齒地說:“我太舍得了!”

父親高聲說;“連長,你打死我可沒人給你唱歌啦!”

連長說:“你他媽的唱的那是歌?我們的娘都被你操遍了!”

父親說;“我不操你娘你每天能跑八十裏?為了革命,什麽舍不得,何況又不是真去操!”

連長說:“閉嘴!”

民夫們聚攏起來,父親感覺到死期離自己還遙遠得很呢,嘴裏越發沒了遮攔,並且一邊說著一邊把身體轉過來,與連長成了面對面。連長慌忙後退了一步,持槍的手也縮到腰間,父親看到連長其實在打哆嗦,十月底的淩晨盡管冷氣侵骨,但連長的哆嗦與寒冷無關。

父親說:“連長,你這個夥計不夠夥計,我要斃你早就把你斃了是不是?不看在別的份上,你也得想想我給你割去那個醜指頭,要不你連個老婆也討不上。”

連長怒沖沖地說:“閉嘴,我開槍了。”

父親說:“指導員,你這個癆病鬼替我求個情吧。”

指導員躺在稻草上,像根木頭。

民夫們說話了,他們不同意連長開槍。小母驢蹭上來,羞羞答答地咬父親的衣角兒。

父親摸著驢頭,悲淒淒地說:“驢啊驢啊只有你真心對我好。”

兩桿長槍指住了連長,是劉長水和田生谷。劉、田說:“把槍還給余大哥!”

連長無奈,垂下了手臂。父親跑上去一步,把雙搶奪過來,插在了腰裏。

父親說:“把他按倒,剝下他的褲子來,騸了他的蛋子。”

劉、田按倒連長,連長死死護著褲腰帶,罵道:“余豆官,你這個土匪種,槍斃了我吧。”

父親說:“不槍斃不槍斃,騸蛋子騸蛋子!”

連長殺豬般嚎叫。

指導員咳著坐起來,咳著說:“余豆官……別胡鬧……整理隊伍……過河送糧……”

父親說:“癆病鬼說得有理,聽癆病鬼的,軍糧送到再騸,弟兄們,快埋鍋造飯,吃了飯找橋過河,今日死活也要趕到賈家屯!”

司務長對父親說:“只剩下一袋子高粱米啦,怎麽辦?”

父親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司務長是個挺好的中年人,他的故事顧不上講了,他說:“我想,今日要趕很多路,又靠近了戰場,吃不飽不行,是不是吃幾袋軍糧?”

父親說:“不行不行,胡鬧胡鬧!”

司務長說:“問題不大吧,到時跟糧站的人說說清楚。”

父親說:“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少了幾袋子軍糧怎麽能說清楚?一粒軍糧也不能動,吃屎也不能吃軍糧,誰吃軍糧操他娘!”

司務長說:“吃不飽怎麽行?”

父親說:“誰餓誰來吃我的吧!”

司務長哭笑不得。

父親說:“多加水多加水,熬湯喝。”

司務長說:“喝湯不頂事。”

父親說:“過了河我給大夥兒打幾條狗吃。”

指導員拄著棍站起來,他說:“余豆官同誌是對的,同誌們,咬牙堅持吧,吃軍糧是恥辱的行為。”

父親說:“你看你看,癆病鬼支持我啦。”父親把一支盒子炮遞給指導員,說:“我把指導員還給你吧,你這個人不錯。”

指導員接過槍,插進木套,說:“該怎麽幹就怎麽幹,我不妨礙你。”

父親高興地拍了指導員一巴掌,沒想到下手太重,竟把他拍了個嘴啃凍泥。

……

面對著七零八落的斷橋,父親氣得眼睛放綠光。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了,冰冷的河裏雖然流光溢彩,但沒有一絲一毫暖意,河邊淺水處結著狗牙般的冰淩,看著都讓人寒冷。民夫們都是陰歷八月離開老家,穿著單褲夾襖,個別的帶一件破棉襖。潮濕的冷風一吹,河裏的冰水一激,不但身上冷,心裏也涼冰冰。所有的民夫都在河邊立著顫抖,雙手有抄在袖管裏的,有插在腰間的,耳朵凍紅猶如雞冠子,鼻尖上掛著鼻涕水。父親掃了眼他的民夫,心裏生出很多淒涼情緒。不唯人抖,毛驢也抖,父親的小毛驢尾巴夾在雙腿中間,緊咬著牙關不哭出聲音,眼睛裏盈滿淚水。父親伸出巴掌擦掉她眼裏的淚水,安慰了她兩句,她依然流淚,激得父親煩惱,便粗魯大罵:哭你娘個球蛋,動搖軍心,我宰了你!小母驢不哭了,脖子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好象悲慟深厚粘滯難以下咽,但父親認為她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乘機添亂,惱怒揮一拳,瓷瓷實實正中驢頭,小母驢應聲倒地,躺在地上打滾撒潑,做出無數肉麻姿態,父親不理她,她又無趣地爬起來。

指導員拄著棍子移過來,站在父親面前,宛若一架活骷髏。他說:“豆官,不要著急,想想辦法,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河。”

父親有些草雞,軟軟地說;“你有什麽好法子?”

指導員說:“過河走橋,沒橋乘船,沒船涉水。”

父親看看那橋,橋面不知何處去了,只有十幾根焦黑的橋樁兀立在水中央。

指導員說:“橋毀了,修來不及,沒有船,只能涉水過河啦。”

父親說:“這麽冷的天過河,連雞巴頭子都要凍下來的。”

指導員咳一陣,咽下一口東西,說:“凍下來也要過。”

父親說:“河水有多深?”

指導員說:“下去探一探。”

父親說:“誰敢下去探?”

民夫們望著凝滯的冰河,個個面生畏難之色。不但沒人報名探河,還有幾個民夫提議把糧食卸在河邊打回頭,反正解放軍千軍萬馬不在乎這六萬斤小米子。

指導員憤怒地駁斥了這些反動言論,然後,剝掉棉軍襖,褪掉單褲、布鞋,佝僂著腰站在父親面前,瘦骨錚錚,好象一具鐵鑄的魚刺。他嘴唇烏紫,牙縫裏滲著血,眼珠子灰溜溜的,像兩粒冰冷的玻璃球兒。他說:“余代連長,你照顧連隊,我下去探河。”

父親心裏一陣滾燙,大聲吼叫:“指導員,胡鬧什麽,你下河去見閻王爺?要探河道也輪不到你,快穿上衣裳吧,要探我去探,誰讓我搶了個連長呢?余代連長?夥計你是共產黨無疑,你封我代連長,就等於共產黨封我代連長是不是?”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脫衣服,一邊脫衣服一邊咋咋呼呼地叫冷。父親的健壯肉體和骨頭架子與指導員形成鮮明對照。指導員看看父親身上的肌內,也許羨慕也許嫉妒,他轉著腔說:“共產黨員吃苦在先,生死不怕!”說完,就轉身往河裏跑。他的奔跑姿勢古怪稀奇,活似木偶運動,動作大步伐小,滿身都是荒謬表情。父親看著指導員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鼻酸眼辣,他幾個大步跨出,撲到河邊,把半截身子入了冰水的指導員攔腰抱住,像托一個稻草人,輕松地把他托上岸。

父親罵道:“媽拉個巴子你好性急,死在河裏魚都不吃你。”

父親把指導員放在地上,吩咐民夫們快給他穿衣服。指導員嘴唇硬了,說話嗚嗚嚕嚕,聽不清楚。原任連長把軍大衣脫下來蓋在指導員身上。父親誇獎道:“十一指子,還行。”

父親脫得一絲不掛,在河邊彎腰踢腿活動筋骨,小母驢憂愁地看著他。他說;“別看我別看我,你這個小娘們。”

民夫隊裏有笑的聲,也有研究父親那件遭過狗咬的傳家寶貝的目光。

他撒了一些尿抹在肚濟眼上。

他拿著指導員那根棍子往河裏走,腳踩得冰淩破碎,發出啪啪聲響。

一踏進河水,父親不由地打了一個兇猛的哆嗦,一股寒氣從腳底猛烈上升,似乎不是涼,而是兩股電,兩百根針,沿著腿骨、骨髓往上爬行,速度極快,嗡一聲到達腦袋,眼前劈啪放了一陣綠光。父親叫了一聲娘,怪腔怪調,惹得岸上人笑。他繼續往前走,身上爆起雞皮疙瘩,皮膚繃緊,頭發梢兒奓煞,似乎劈劈啪啪微響,腳起初還能感覺到水底卵石,幾步後就什麽也感覺不到了。父親喊了幾句流氓口號,聲音嘀溜溜轉,嘴裏一片牙響,舌頭僵冷,喊不出口號來了。往前走,水漸漸淹至大腿根,他的猙獰雞頭縮得如一只蠶蛹,那個過分發達的獨蛋兒歪歪地貼在盆腔上,絲絲縷縷扯不斷的鈍痛,這地方是父親身上的要害,他遵照爺爺的意旨加倍地尊重它寶貴它,不敢有一點點損傷。沒有它老人家就沒有我們,這話雖近流氓但確是真理。不啰嗦這些盡人皆知之的話。後來它老人家整個兒淹沒在河水中了,父親用一只手捂著它,但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恐慌與痛苦由此產生。父親的另一只手拄著棍子,試探著前邊的河。水淹至乳下時,他已到達河的中央,這是最深的地方,水流因寒冷顯得不太湍急,幾簇似乎凝固的灰白。浪花附著在父親身體一側,他移動得很緩慢,岸上的人替他焦急。這時他感覺不到冷,全身似被針紮,甚至有虛假的熱呼呼在心裏出現。他的眼球冰涼,運動不流利且目光朦朧,河面上好象有霧但其實沒有一縷一絲霧。太陽照在河上照在父親身上,金色的陽光很美麗很溫暖,父親到達對岸緊接著又涉回來。

上岸時他相當狼狽,手腳並用,身體變成一座拱橋。幾個民夫跑過去把他架上來,把一件破棉襖披到他肩上。他雙手捂著寶貝,臉相難看之極。許久,他齜著牙,笑著,結結巴巴地說:“操他姥姥個冷。”

小母驢熱情地撲上來,用她的毛茸茸緊貼著父親的涼冰冰。父親招呼過一個民夫,伸手摘掉他頭上的氈帽,捂在了自己的小雞巴上,氣得那民夫破口大罵。高密東北鄉風俗:摘下別人的帽子象征性地戴在自己的小雞巴上,是對戴帽人的巨大侮辱,其喻意是:你的頭等於我的雞巴。那民夫上前搶帽子,被父親避開。民夫罵余豆官,操你二舅你欺人太甚,父親說,別生氣二哥,我凍毀了,哪兒都不冷就這兒冷,你們都是兩個蛋,我只有一個蛋,你們凍壞一個還有一個,我凍壞了就沒有了,放心放心你的頭是你的頭,我的蛋是我的蛋,怎麽也長不到你頭上去,見到解放軍我幫你要頂帽子。

指導員憂慮重重地看著父親,父親對他搖搖頭。民夫們個個神情沮喪,不說話。父親在陽光下蹦跳一陣,嘴與舌又靈活起來。他把氈帽扔給那民夫,那民夫哭喪著臉,嘟嘟噥噥罵著,把濕漉漉的氈帽掛在車把上晾曬。

父親提著盒子炮,對原任連長說;“夥計,把槍還給你吧,這代連長我也不代啦。”

連長說:“我不要,你既然搶了去,你就幹到底。”

一個民夫說:“豆官,散夥吧,回老家過年。”

指導員掏出槍來,對準那人就是一槍,嗖溜一聲響,子彈貼著那人的腦袋犁過去。那人哀嚎一聲,雙手捂著頭,一腚蹲在地上。眾民夫駭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

父親訕訕地說:“指導員好大的脾氣。”

指導員輕蔑地掃了父親一眼,冷冷地說:“我一直認為你是條好漢子!”

父親被他說得臉皮發燒。

指導員揮舞著盒子炮發表演說。他的臉上洇出兩團酡紅,像玫瑰花苞,暫時不咳嗽了,嗓音尖利高昂,每句話後拖著一條長長的呼哨,如同流星的尾巴。金色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使他一時輝煌如畫,他的眼裏閃爍著兩點星火,灼灼逼人,他說:“你們還是些生蛋子的男人嗎?解放軍在前線冒著槍林彈雨不怕流血犧牲餓著肚子為你們的土地牛馬打仗,你們竟想扔下糧食逃跑,良心哪裏去了?卸下糧食,一袋袋扛過河,誰再敢說泄氣話,我就槍斃誰!”

指導員吭吭吭三聲咳,脖子一抻,眼一翻白,嘴一咧,噴出一股鮮血,身體前仰後合,看著就要栽倒。父親搶上去扶住了他。父親說:“指導員別生氣,運糧過河小意思,俺東北鄉人都是有種的,發句牢騷你別在意,氣死你可了不得。”

父親瞪著眼喊,夥計們快脫衣裳快卸車,水不深,好過,冷是冷點,比挨槍子兒舒服多了。不為別的,為指導員這番話,別叫這個小×養的嘲笑咱。”

民夫們聽從號召,匆匆忙忙吸著冷氣脫褲子。一會兒功夫,岸邊光溜溜赤條條一片,景象非凡。父親問:“有三個蛋兒的沒有?”都笑起來,說沒有。然後卸車,扛起糧袋,呼隆隆要下河。指導員大喊:“停住!”

父親問:“為什麽要停住?”

指導員說:“這樣幹速度慢又不安全,有人摔倒不就把糧食濕了嗎?排成兩路縱隊,一個傳一個。”

父親說:“不行不行,這樣不公平!站在河中央的吃大虧了。”

指導員說:“共產黨員和希望入黨的同誌們,跟我到河中央深水裏去。”

父親說:“去你奶奶的那條腿,共產黨員長著鋼筋鐵骨,輪班輪班!”

指導員大踏步往河水中走去,父親說:“我說二大爺,你在岸上歇著吧,凍死你怎麽辦?”

指導員堅定地說:“放心吧,我的老弟!”

父親緊跟著指導員往深水中走,這個黑瘦咳血的骨頭人表現出來的堅忍精神讓他佩服。父親感到從指導員脊粱上發出一股強烈的吸引力,好象溫暖。指導員背上有兩個酒盅大的疤痕,絕對的槍疤,標誌著他的光榮歷史。父親往前沖幾步,濺起的水使指導員背部扭曲。陽光燦爛,水面上片片琉璃碰撞,清脆玻璃聲。他伸手捏住了指導員的手,指導員用迷迷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感到指導員的手僵冷如鐵,不由地心生幾分憐憫。他暗下決心,從今後應該向共產黨學習。

兩條人鏈形成,人們搖晃著身子,對面而立,都看到一雙雙打著哆嗦的灰白嘴唇。民夫們幾乎都下了河,岸上剩下一片驢,都伸著頸,瞇著眼看陽光,好象在找光線刺激打響亮噴嚏。父親這時感覺不太冷,舌頭和嘴唇很靈活,便高聲嚷叫:“上岸去一部分!上岸去一部分!”

民夫們站在水裏咬牙切齒,沒有動彈,仿佛在一齊賭氣。父親看到了他們的思想,這個思想如幾百朵花瓣旋轉成一朵美麗的花朵,充實而飽滿地懸掛在河道上空,父親用思想看著它的鮮艷,用思想嗅著它的芬芳,用思想觸摸著它潤澤的肌體,寒冷和饑餓通通被排擠到意識之外,只有這朵花,這朵奇異的花,還有馨香醉人的音樂。父親感到自己的靈魂舒展開形成澎湃的逐漸升高的浪花,熱淚頓時盈滿了他霸蠻如電的黑眼睛。

“王生金、李路、馬小三……你們快上去……”父親把一批民夫驅逐到兩岸上。被點到名字的民夫都用恨恨的目光盯著父親。指導員哆嗦著、求情般地說:“同誌們……顧全大局……服從……服從余連長的命令……”

他們不情願地往河兩岸移動,一步三回頭,冰河讓他們留戀,浪花無聲地環繞著他們的身體,太陽的金色瓢潑而下,塗滿了河與河中人。

一袋袋小米在人鏈上運行著,動作迅速而有節奏。父親沈浸在神聖樂章裏,感到六十斤重的米袋輕如鴻毛。這種忘形有形的境界在他日後的沖鋒陷陣中經常出現,他用思想代替感官。他的開槍、投彈、拚殺、格鬥全靠下意識控制。他打仗像遊戲又像夢遊,動作優美得要命,所以馬師長的望遠鏡跟著他轉,所以馬師長擊掌而嘆:天才!天才的士兵!他不是訓練出來的,他是為戰爭而生的精靈。

眾所周知,父親身材高大,幼年時他吃了大量的狗肉,而那些狗又是用人肉催肥了的野狗,我堅信這種狗肉對父親的精神和肉體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耐力、他的敏捷超於常人。在河中人鏈上,他是最光輝最燦爛的一個環節。指導員早已面色灰白、氣喘不疊了。父親立在他的上水,減緩了河水對他的沖激,他依然站立不穩。指導員一頭撞在父親胸脯上,把父親從夢幻中驚醒。鏈條嘎吱吱停住。父親扶住指導員,吩咐身邊兩個民夫把他送上岸。指導員昏厥過去,沒有了掙紮能力。鏈條閃開一條大空缺,父親舒開長臂,彌補了空缺。他大臂輪轉,動作優美瀟灑,一袋袋米落到他手中,又從他手中飛出,一點也不耽擱。父親大顯身手,民夫們贊嘆不止。最後一袋米過了河,民夫們竟直直地立在水中,沒有人想離開。直到北岸有人吼叫:“米運完了,快上來呀!”

父親說:“上去上去,命令你們。”

他伏下全身在水裏,帶著頭往岸上沖。手腳並用,狗刨姿式,打得浪花蓬蓬如樹,民夫們怪聲吼叫,恰如一群頑童。

上岸之後,父親領著民夫在岸上跑步,二百根裸體一片黑光,二百根肉棍子很難看。呱唧呱唧滿岸響。毛驢“昂兒昂兒”大合唱。

驢叫聲把父親從嬉鬧中拉出來,他說:“弟兄們別鬧了,快把木輪車行李衣服渡過河,回頭來趕驢。”

木輪車漂浮,過河順利。

毛驢是一種復雜的動物,它既膽小又倔強,既聰明又愚蠢,父親坐騎的蛋黃色小母驢是匹得了道的超驢,基本上不能算驢。毛驢們畏水,死活不下河,好不容易七手八腳推下去一匹,蹄腿剛一沾水又躥上來。驢叫人忙,拳頭巴掌起落,驢蹄起舞,驢尾巴擰繩子,驢眼裏充滿恐怖與惱怒,父親揮舞著盒子炮吼叫:“我槍斃了你們這些驢雜種!”驢們不怕罵,照樣調皮如舊。一位民夫說:“余連長,拿這些驢沒辦法,放了它們吧!”父親說:“不行,靠它們拉車呢!”“他們不過河怎麽辦?”

父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快用褂子褲子把它們的眼蒙起來。”衣服已運到對岸,民夫們罵著驢過河取衣服,父親說:“別罵驢了,罵我吧,怨我指揮不周。”

衣服取回來,一件件蒙住驢臉,驢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匹強驢死活不讓蒙眼,用蹄子踢人,還齜著白色大牙咬人,挨了一頓拳頭,打得竄屎湯子,老老實實蒙了眼。

父親命令:“轉圈,拉著它們轉圈,轉迷糊了這些驢雜種!”

民夫們遵命拉驢轉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驢暈不暈人都有些暈,父親說:“快點快點,趁著暈勁牽它們過河!”

民夫與驢踢踢踏踏跑下河,驢在水裏發脾氣,斜跑橫竄不走正道,被人抓緊了僵繩。河裏好大的水聲。

指導員睜開眼,一臉的沙土,嘴角上掛著兩線欣慰的笑紋,他低沈地說:“幹得漂亮。”

父親問:“夥計,你可別忙著死,要死也得熬到賈家屯!”

指導員說:“把我擱這兒吧,相信你能把糧食送到。”

父親說:“胡說胡說,放你這兒餵狗?狗也不願吃你。”

指導員說:“還有九十裏路,別讓我拖累。”

父親說:“拖累個屁,有十一根指頭用小車推著你走。”

指導員還在說,父親不理,蹲下,用繩子把他緊緊捆在鬼子軍大衣裏,好象一捆秫稭。“把指導員扛過去!”父親命令劉長水和田生谷。

驢們陸陸續續上了岸,父親高叫:“趕快裝車子,一分鐘也不許耽擱!”

小母驢焦灼地叫起來,父親一招手,她搖頭擺尾跑過來,彎曲著身體蹭父親的肚子。

父親拍拍她的脖子,說;“黃花魚兒,該我們過了。”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蒙眼嗎?”

她搖搖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河水很涼,你怕嗎?”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我扛你過去?”

她點點頭,叫了三聲,四蹄刨動。

父親搔搔頭,說:“媽的,隨便說說你竟當了真,自古都是人騎驢,哪個國裏驢騎人?”

她撅起嘴巴,一副好不高興的樣子。

父親拍著她,勸道:“走吧走吧,別耍驢脾氣了,不是我不扛你,是怕人家笑話你。”

她擰著頭不走,嘴裏還咕咕嚕嚕說些不中聽的話,惹得父親性起,攥起大拳頭,在她臉前晃晃,威脅道:“走不走?不走送你見閻王。”

她咧嘴哭著,跟著父親向河中走去。河裏的冷氣如箭,射中她的肚皮,她翻著嘴唇,夾著尾巴,耳朵高高豎起,好似兩柄尖刀。

……

正午時分,運糧隊到了一個小村莊。村邊一堵光滑的大墻上,石灰水塗出三個雪白大字:馬家屯。

隊伍停在村中一塊平坦的、但生滿齊膝枯草的打稻場上,指導員跟父親商量,希望他下令讓民夫們休息一會,父親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但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風吹襲,疲憊不堪的民夫東倒西歪,躺倒在地。驢們也大半臥在地上,站著的也垂頭耷拉耳朵,沒有一點精神。但臥也罷站也罷沒有精神也罷,都沒忘記就近吃那些枯草,咯咯唧唧一片驢嘴響。

指導員從他那只黑油油的牛皮挎包裏,摸出了一份皺皺巴巴的軍用地圖,攤開,指指點點地對父親說:“馬家屯在這裏,離賈家屯還有50裏。”

父親打量著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圓點,眼前一片迷蒙,如同觀看天書。上午趕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風一吹,徹骨沁髓。他也感到搖搖晃晃,體力不支,想倒頭便睡。

經驗豐富的指導員說:“余連長,必須把同誌們轟起來,這樣躺著就毀了。”

父親便大聲喊叫:“起來起來,不要睡,活動活動筋骨馬上趕路。”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軟綿綿的,失去了張揚之力。民夫們沒人動彈,橫躺豎臥,猶如一地僵屍。這種僵屍狀態對父親產生了強烈的誘惑,他對指導員嘟噥了一句什麽,耳邊隱隱約約一聲悶響,好象倒了一堵墻壁,一陣骨肉解體般的舒適感把父親浸泡了,他知道自己也躺了下去,成了一具活僵屍。大地團團旋轉,冬天的陽光好象輕柔的紅綢,在天地間拂來拂去。父親聽到了微風吹拂草尖梢的聲音與遠處的滾滾雷鳴,大地微微顫動,旋轉著,冰凍的土地放出新鮮的清冷味道,醉人芳香。他再也不想起來了。

指導員焦灼萬分,激情燃燒著他腐爛的雙肺,火苗上升,臉潮紅如酒,如血。他轟趕著民夫們,嘴罵,腳踢,但張三剛起,李四又倒,來回奔命,使指導員近瘋似狂。他清醒一會,從挎包裏掏出一撮煙未,撕一角地圖卷成喇叭筒,點火抽起,青煙裊裊一分鐘,一陣劇烈的咳嗽便淹沒了他,一直咳得臉色蠟黃,口吐鮮血方止。至死不渝的信念發揮著不可思議的神力,使這個奄奄待斃的瘦骨頭共產黨員不肯躺下死去。他的腦筋清晰如圖畫,知道“擒賊先擒王”、“綱舉目張”的道理,要轟起民夫連,首先要轟起我父親。

指導員捏著一撮煙末,塞進父親鼻孔眼裏。見沒反應,又塞進一撮。父親皺眉張嘴,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嚇了指導員一跳。指導員用一根草棍撥弄父親鼻孔裏的毛,撥出一連串大噴嚏。父親從迷糊中清醒,坐起來,看著指導員。

指導員雙眼流淚,哭著說:“豆官,我的好兄弟,求求你,想辦法把弟兄們弄起來,離賈家屯只有5O裏了,就是爬,我們也要爬到!”

父親想不到共產黨的幹部竟然會哭、會流眼淚,這刺激如一針嗎啡,驅趕著他的麻木與倦怠,腦子裏一聲脆響,他一躍而起,說:“指導員,沖著你,我也要把民夫連帶到賈家屯!”

指導員說:“我下決心了,拿出三袋小米,一百八十斤,煮幾鍋幹飯,讓同誌們吃飽。”

父親說:“不行,咱不能『明天要立貞節牌坊今夜偷漢子』,我到村裏去看看,能不能找條狗。”

指導員從皮挎包的夾層裏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擰開蓋子,把兩顆乳白色的小藥片倒在掌心裏,鄭重地說;“這是兩片美國藥,是我們老八團政委臨犧牲前送給我的,他讓我在危急關頭吃下去,為了把軍糧送到賈家屯,你把它吃了吧。”

“什麽仙丹?”父親問。

指導員說:“我也不知道。”

父親說:“你是不是想把我毒死?”

指導員哭笑不得地罵一句。

父親說:“我不信你的話。要不,咱倆各吃一片。”

指導員掐起一片藥,扔進了咽喉。

父親也掐起一片扔進了咽喉。他巴咂著舌頭,說:“不鹹也不淡,虱子大一片藥,能有什麽用?”

指導員說:“待會兒你會感到精神頭兒格外足。”

父親說:“就算它是塊砒霜,也毒不倒我。”

指導員說:“不要不相信化學。”

父親說:“你說吧,咱該怎麽辦?”

指導員說:把同誌們叫起來,搞點東西吃,燒點水喝,立即出發,爭取今夜趕到賈家屯軍糧儲運站。

父親說:“叫是叫不起來了,用錐子紮吧!”

指導員說:“再讓我試試,實在不行你就紮吧。”

父親從小車上找來一根銳利的縫包針,放在鞋底上蹭著。

指導員支撐著站起來,掏出盒子炮,“啪啪啪”放了三響,趁著民夫們驚嚇初醒的機會,他抖樓精神,高聲喊道:“共產黨員們,不能再睡了,黨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斯大林同誌說:共產黨員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呀!如果關鍵時刻不帶頭,要我們這些黨員幹什麽?共產黨員們,為了徹底消滅國民黨軍隊,為了保衛解放區,保衛勝利果實,起來呀……”

指導員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嘶啞、低沈。父親心裏說:“算了吧,你喊話一千句,不如我一錐子!”他有些同情地看著這個堅決的共產黨,和倒在枯草裏的共產黨員們。父親是非黨的群眾,但清楚地知道民夫連的共產黨員是誰。他是從持槍與會議上判斷出來的。民夫連有十二條長槍,兩只盒子炮。原任連長和指導員是理所當然的共產黨,十二個持有武裝的民兵自然也是共產黨,槍桿子永遠握在黨的手中。這十幾個經常湊堆兒開會,神神秘秘的,“共產黨開會,國民黨抽稅。”真是不假。父親摸摸腰間的匣槍,心裏感到很痛快。指導員繼續嘶叫著,父親想勸他停止,沒及張嘴,一個奇跡出現了,那十幾個持有武器的民夫和原任連長像笨拙的大蟲一樣,緩緩地、痛苦地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坐起來,站起來,向指導員靠攏,其中有父親的隨從馬前田生谷和馬後水長劉。他們一個個前倒後傾,身體重心不穩,仿佛一陣微風便能吹倒。父親好奇而崇敬地看著指導員那張醜陋的嘴:幹枯裂皮的嘴唇和被肺火燒黑的牙齒,但這張嘴裏吐出了嘶啞難聽的聲音卻像神的咒符一樣,把十幾個鞭子抽不醒的人喚了起來。他越來越感覺到共產黨的厲害。民夫連指導員是父親碰到的第三個令他佩服的共產黨員,第一是膠高大隊的大隊長江小腳。

指導員向他的黨員們灌輸著力量,父親卻拿著縫包彎針去紮昏睡的民夫。在長期的鬥爭生活中,他掌握了一定的醫學知識,所以他的針紮的都是既痛又能令人神誌清醒的穴位。如人中、十宣之類,決不是無目標的盲目亂紮。針到人叫,叫聲痛苦,痛苦混在無可奈何裏,像萬綠叢中一點紅,格外鮮艷,格外醒目。民夫們一排排跳起來,你看看我流血的唇,我看看你流血的手指,不知道該罵誰。

指導員站在一輛小推車上,拄著棍子,沙啞大叫:“同誌們,快點清醒啊,我們鋼鐵第三連,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浩浩蕩蕩出了山東,淮海戰役立大功,立了大功都可以脫產當幹部,區長、村長任大家選,最後的時刻,誰也不許草雞!”

父親喊:“誰草雞誰是大妮養的私孩子!誰草雞生兒子沒蛋子!”

指導員說:“同誌們,趕快收拾車輛,埋鍋燒水,連長帶人進村裏打吃食,放驢吃路邊草,一小時後出發,趕到賈家屯吃羊肉大包子,喝大米稀飯!”

父親招呼著劉長水和田生谷,各把槍攥在手,虎虎往村中走。村莊破敗,與沿途所見相同。街道上叢生著人頭高的枯萎黃蒿,草如葵花稈子粗,不像草像樹,風吹草動,種莢響聲如小鈴。街道中央有一腳路,標誌著村裏還有活人。時有一只癩皮貓從枯草中躥起,上墻或者上樹,貓眼碧綠,咪嗚一叫,鬼氣橫生,父親想開槍打貓,又怕浪費子彈,便撿起磚頭砸貓。他們踅進幾戶人家,見門窗拆除,草比房檐還要高。怵怵地喊叫幾聲,無人回答,但屋子裏有響動,大著膽闖進去,即有一群紅眼大老鼠瘋狂撲來,一個個騰跳人高,唧唧怪叫,嚇得三人慌忙逃出。街上草中,時有一架架白骨,雖是冬天,但依然邪臭撲鼻,令人欲嘔。

劉長水說:“到這裏來找吃的,簡直是活見鬼!”

父親說:“是活見鬼。”

村中央有一棟大建築,雖也頹敗但相對完整,魚鱗小瓦翻成飛槽,好象一座廟。父親聞到一股熱腥的味道,便說:“進去看看,興許能打幾只狐貍、狗獾。”

父親提著拉開機關的匣槍在前邊開路,劉、田緊摸著“老漢陽”隨後,恰成一個三角小分隊。進了大門,腥味更重,大廳裏黑古隆冬。猛沖進去,沒有什麽沖出來,只有一片喘息,細看時,卻見地上或躺或坐著一群人,全是老弱婦嬰,約有四十余條,一個個不成人形,有的臉如銅盆,腫脹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頭,奄奄待斃。

父親嗟呀不止,把搶插入腰間,搓著手,連連倒退。

一個水腫的人,用手指掀起腫成一線的眼皮,打量著父親和劉、田。一絲細聲響起,是那人的話,父親側耳細辨,聽到他說:“長官……長官……可憐可憐吧……給口吃的……”

那人的身體如一條肥嘟嘟的大蛆,緩慢地移動起來,父親捂著嘴巴,沖出廟門,跑上街道,胃裏的酸水咕咕上沖,吐了兩口在蒿草上。

劉、田也跑出來,呸呸地吐著唾沫,罵一些很難聽的話。

父親和劉、田空手而回,對民夫們刺激不小。燒水放驢的都緩慢了手腳。驢們卻大口地吃著枯草。父親的小母驢憂心忡忡地左顧右盼,惟有她吃草不夠生猛。

指導員痛苦地說:“下米!吃軍糧吧!”

司務長撲向米袋,被父親一把拉住。

父親說:“不能吃軍糧,殺驢吃吧!”

民夫們激烈反對著父親,他們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漿,沒有毛驢拉車,寸步難行,這是一。毛驢都是有主的,殺了回去沒法交待。

父親拗勁上來,說:“不殺你們的驢,殺我的坐騎。”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的蛋黃色小毛驢,心裏感到一陣抽搐,那只獨蛋兒猛地縮了上去,絲絲拉拉的鈍痛產生出來。

一位中年民夫搶上來,抓住小母驢的韁繩,說:“這驢是俺七嬸的,你不能殺它。”

父親說:“傾家蕩產,支持前線,什麽七嬸八嬸的。”

民夫道:“這驢是俺七嬸的命根子,像女兒一樣。”

父親說:“女大要出嫁。我騎著她,就是我的。難道殺老婆還要向丈母娘匯報嗎?何況本來是條驢,還是分了人家財主的,殺殺殺,為了保衛勝利果實。”

小母驢伸出舌頭舔父親的衣角和手,淚水汪汪,弄得父親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從真心裏希望她咬人、尥蹶子,發瘋發狂反抗暴政,絕對怕她一味溫順不反抗擺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式,這使父親心中煩惱,手脖子發軟,端不動槍殺母驢的盒子炮。

父親聽到蛋黃色小母驢說:“我生為你生,死為你死,死而無憾,你開槍吧!”

當然在不通曉驢語的民夫們耳朵裏,聽到的只是“昂兒昂兒”的驢叫聲,不過淒清點罷了。

父親說:“不是我要殺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驢說:“我的肉只給你吃,不給革命吃。”

父親說:“你這夥計,整個一個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驢說。“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許你把我的肉餵革命。”

父親說:“好好好,聽你的。”

驢說:“讓我再看你一眼。”

父親說;“看兩眼也行。”

驢說:“其實我不想死,熬過了冬天就有嫩草兒吃。”

父親說:“實在沒辦法了,要不我怎麽忍心殺你。”

驢說:“我理解你,為了保衛老百姓的莊稼地,開槍吧!”

父親淚眼模糊,掏出匣槍,頂上火兒。

驢說:“要我喊句口號嗎?”

父親說:“喊吧。”

蛋黃色小毛驢高聲鳴叫著,聲音宏亮婉轉,響徹天空和大地,父親舉起槍口,瞄準了驢的寬平的額頭,咬牙一勾槍機兒,劈啪一聲微響,子彈並沒出膛。父親發了一分鐘楞,才悟過來,原來碰上了一粒臭火。

驢說:“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親說:“不是故意的。”。

民夫們呆楞楞地看著父親退掉臭火兒,把一顆新鮮子彈頂上膛。耳朵們都待著一聲脆響,眼睛們等著看毛驢倒地。父親卻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兒嶄新的子彈,盒子槍插進了腰裏。他的行為使民夫們感到納悶。指導員也有些不高興,批評道:“時間緊張,你搞什麽鬼名堂?”

父親說:“我不願充當殺驢兇手,這活兒都是替共產黨幹的,要開槍你們共產黨開。”

指導員嚴肅地駁斥父親:“你這話根本錯誤,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幸福,不為自己謀利益,即使革命勝利後,我們也不要一畝地。”

驢說:“別人殺我我不幹!”

父親無奈,扯過一支三八大蓋子槍,嘩啦一聲推上子彈,按倒鋼鐵大栓,閉眼勾板機,巴——勾一聲響,驢頭開了花,驢腦子迸裂,驢血一臉。驢屍立著,約有半分鐘,才傾斜歪倒。父親把大槍扔還民夫,轉臉走到一邊去。

指導員命令:“快剝皮,開膛,快把鍋裏水煮沸,誰也別閑著,剝驢的,弄草的,打水的,撥火的,時間不等人,一小時後準時開拔!”

民夫們見有驢肉吃,精神頭上來,忙忙碌碌,好象一窩螞蟻。竈下的火熊熊,竈邊草成堆。開膛的民夫怪叫一聲,問其原因,他說驢的心臟燙手。

……

這是一匹很嫩的驢,所以驢肉進鍋半小時後,鍋裏就溢出了撲鼻的香氣。如果是匹老驢絕對不會這麽快就出香氣。竈裏的火非常旺,因為這就地挖的野竈竈膛很大,通風良好,攏柴的民夫從臨近的破屋上拆來了幹裂的木料,正是幹柴烈火。民夫連有三口行軍大鍋,今日使用兩口。一般民夫連是不帶大鍋的,煮飯借百姓的鍋用。“鋼鐵第三連”軍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線艱險,所以有鍋,這些鍋是繳獲國軍的,是美國貨,輕便,傳熱快,據說煮出肉來不如中國鍋煮出來的香。這些話都是父親說的。

他把母驢槍斃了,心裏若有所失。民夫們一齊忙碌,他卻在場院裏繞圈子。枯草被他的腳踩斷發出細微斷裂聲,枯草與他的腿磨擦發出窸窸窣窣聲。有一會兒竈裏的火曾經蔓延出來,引著了場上的野草,被民夫們一頓亂腳踏熄。南風微微吹,陽光當頭照,天氣比早晨過河時溫暖了好多,虱子在身上活躍起來。父親再次聽到南方的槍炮聲,聞到硝煙火藥味。盡管驢肉香味濃烈,但絕對壓不住硝煙火藥味,因為它深刻,它沁入骨髓。後來,讓父親終生感到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從那條蒿草沒人的大街上,團團簇簇一群黑物滾過來,父親馬上猜到,這是大廟裏那幾十名快要餓死的饑民。是煮驢肉的香味把他們吸引了出來。後來父親也體驗過:餓急了的人對味道極端敏感。

饑民似滾非滾似爬非爬,他們嗅著味道前進,速度很快,直逼驢肉鍋。父親幾步跳到民夫們中間,高叫;“註意,搶肉吃的來了!”

驢肉在鍋裏顫抖著,洶湧的乳白浪花在肉的縫隙裏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猛烈。指導員用刺刀戳一塊驢肉,一戳冒血水,不熟。指導員命令共產黨員持槍站成一隊,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條線樣閃亮,迎著眼前滾到鍋邊來的饑民。指導員同時命令民夫把火勢再加猛,爭取十分鐘後把驢肉挑出來,分到每個人手裏。

父親在大廟裏見過的饑民們被刺刀擋住了。他偷偷數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廟裏父親並沒有十分看清他們的面容,現在看清了。父親搖著頭,不願對後代兒孫描繪饑民們可怕的形狀。他說當頭的一位饑民是位高大的婦女,她腫得像一只氣球,腹中的腸子一根根清晰可見,仿佛戳她一針,她就會流癟,變成一張薄皮。她站得很穩,由於地球的吸引力的作用,她身上的水在下部積蓄很多,身體形成一座尖頂水塔,當然上部水較之常人還多。四十二人中患水腫病者都如他們的領袖一樣穩當當站著,不患水腫者都站立不穩硬要站,於是晃動不止。有幾個孩子頭顱如球,身體如棍,戳在地上,構成奇跡。饑民女領袖用木棒把自己的眼皮挑開,貪婪地盯著沸騰的驢肉。饑民們都拼命地抽動鼻子,飽含著營養的驢肉空氣源源不斷地進入他們的身體,使他們逐漸增長著精神頭兒。

那女人說:“長官……老總……可憐可憐……我要死啦……”

持槍民夫毫不客氣地把刺刀晃動,寒光跳動,威脅饑民。饑民們有些駭怕,但終究難抵肉香誘惑,擠成一團,一步步往前逼。

“停住!”持槍民夫喊:“再走就要開槍啦!”

然後便是嘩啦嘩啦拉動槍栓的聲音。

指導員貓著腰跑到持槍民夫前,,與饑民的女領袖對面談判:“老鄉們,我們是共產黨的民夫連,是為解放軍送軍糧的,我們也三天沒吃飯了。”

女領袖扒著眼,目光從指縫裏射出,有紅有綠,有些恐怖。她步步逼進,指導員步步後退。

指導員後退著說:“把驢肉給你們吃,我們就推不動車子,完不成任務了。”

退到不能再退時,刺刀和盒子槍口抵到了饑民的胸脯上。饑民隊裏忽然爆發了尖厲刺耳的嚎叫。指導員的槍跳動了一下,冒出一縷青煙,饑民女領袖的胸膛崩裂,一股黃色的液體迸濺出來,黃裏夾著幾絲紅。

女領袖沈重地倒了。在她身後的一個小瘦孩被她的軀體碰爛了骨骼。饑民們呼叫著後退。後退十幾步,就停住,團團簇簇一起,對著驢肉張望。

父親看到指導員槍口冒出青煙那一剎那,心中生出一種復雜情感,似怒不是怒,似痛不是痛。他對這位醜陋的沒了人形的婦女沒有一絲好感甚至很厭惡,但看到她的身體沈重地往後仰倒時,無限的憐憫在父親心裏爆發了。幾個月來產生的對共產黨的好感被指導員一槍打碎了。

父親揪住指導員胸前的衣襟,死勁晃動著,晃得指導員前仰後合,雙腿拌蒜。他低沈地吼叫著:“為什麽要打死她?為什麽?”

指導員呼呼喘息著,然後便劇烈咳嗽,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滿臉龐。父親松開手,指導員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腰弓著,像一只大對蝦。隨著幾聲尖銳如雞鳴的咳嗽,他的嘴張圓,臉皮色澤如錫箔,一股綠油油的血噴出來。

一位民夫跪下,為指導員捶背。

持槍民夫都用怪異的目光盯著父親看,父親辨別不出這些目光裏包含著的內容,他感到背後發涼,心裏感到恐懼。他恍惚感到,十幾把刺刀緩緩地對自己逼來,刺刀代替著一種嚴肅得可怕的力量,和自己對抗。父親感到軟弱異常,汗從腳心裏流出。這是他的幻覺,持槍民夫都僵硬地立著,臉上表情麻木。唯有跪在指導員身旁那個民夫臉上的表情鮮明地標誌著痛苦。

驢肉的香氣愈加濃重,鍋裏的水變成了混濁的湯。鷹在低空盤旋,太陽很小也很紮眼。有一位民夫從鍋裏挑出一塊驢肉,幾口吞下去,燙得他伸脖瞪眼。其余的民夫正要動手搶肉時,父親及時地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拔出盒子炮,兇狠地說:“不許動!誰敢搶打死誰!”

幾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棍戳打那位搶吃了一塊驢肉的民夫。

父親吩咐司務長安排分肉,然後再由各排排長分到各班去。在父親的霸道領導下,排長班長名存實亡,今日分肉,才發揮功能。那十二個持槍民夫,大小都是幹部,要他們參加分肉,必須撤銷防線,而饑民們又在向前移動。

父親動腦,智謀產生。他命令民夫們往驢肉鍋裏倒了幾桶冷水,降低驢肉溫度,然後讓司務長把驢肉分成大約相等的四份。司務長很會照顧領導,為父親和指導員留出了最好的肉,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父親命令持槍民夫對空各鳴一槍,嚇得那群饑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後一聲令下,那十二個民夫便跑到鍋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們都睜圓眼睛,盯著刺刀和驢肉,他們都生怕驢肉分割不均勻,又盼望著分割不均勻。父親看穿了民夫們的心思,大聲說:“不要在乎大小,吃點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飽湯灌縫。”他的話剛完,民夫們便呼拉拉擠成幾團,一片呼哧聲夾雜著罵聲。然後,都站起來,低著頭,雙手捧著肉,生怕別人奪去似的,一個勁兒往嘴裏塞。他們的腮鼓起來,有的鼓左邊,有的鼓右邊,有的兩邊都鼓。二百張嘴巴一齊咀嚼,匯合成一股很響的、粘粘糊糊的響聲,這聲音使父親感到厭惡。他的眼前浮動著小母驢那生動活潑的可愛形象。他用半扇葫蘆瓢盛了一些熱氣騰騰的驢肉湯,送到指導員嘴邊。指導員還昏迷著,但他的嘴卻被驢肉湯蘇醒了。父親端著瓢,看到肉湯激烈地灌進指導員的咽喉,一瓢湯灌進,指導員睜開了眼睛,父親招呼司務長:快把肉拿過來!司務長捧著肉跑過來,父親說:“你餵給他吃吧。”司務長說:“連長,您不吃嗎?”父親揮揮手,說:“我不吃!”

他一人擔當阻攔饑民的重擔。女領袖確實淌癟了,圓月般的腫臉變得很長很長,嘴唇也縮了上去,齜出了黑色的破碎牙齒。他盡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強大的吸引力,誘惑他看,每看必厭惡,必胃腸翻騰。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液。他高舉匣槍,對著饑民頭上一尺處射擊兩次,把逼近的饑民又轟了回去。在他身後,猶如風卷殘雲一般,民夫們吃光了驢肉,啃光了驢骨頭,吸幹了骨髓,喝光了煮驢湯。民夫們倦倦地打著水嗝,有一位十八歲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別人搶吃了他的一部分驢肉。

司務長用一把幹凈的白茅草裹著一塊驢肉,悄悄地對父親說:“連長,這是你的。”

父親看到,那塊肉足有四個拳頭大,比一般民夫所得要多出一倍,於是他從又一個側面了解了當官的好處。

他說:“我不吃,你把它好好拿著,路上有用。”

指導員恢復了精神,站起來,對父親說:“余連長,下令前進吧!”

父親說:“夥計們,咱們驢也吃了,人也殺了。殺驢說是為解放軍送軍糧,殺人又說是為解放軍送軍糧。咱要是送不到軍糧,那就連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漢吃驢肉,孬種吃鞭子!”

民夫們套驢架車,動作十分迅速。父親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連結在驢皮上那條驢尾巴,薅一些細草擦幹凈尾巴上的血跡,攥在手中,來回揮動,揮出一溜風響。

車隊開拔時,已是日過中午兩竿子,日光淺淡了許多,白光變成金黃光。毛驢屁股被打,夾著尾巴跑,木輪小車被拉著跑。車軲轆發出吱悠吱悠的響聲。近百輛木輪車齊聲吱悠,尖銳中透出雄壯,對神經有刺激,對革命有貢獻,有一輛陳列在淮海戰役紀念館裏。車隊沿著生草的街道,匆匆穿過村莊,把饑民和驢皮拋在後邊。

父親沒了坐騎,不得不徒步趕路。指導員堅持不坐小車,與父親並肩而行,驢前田驢後劉尾隨在後,威風大減。

車隊出了村莊,便踏上了艱難征途。狹窄的道路早被車輪和馬蹄踩翻,早晨結了層冰,中午融成稀泥,驢蹄打滑,車輪扭動,推車人扭秧歌。父親跑前跑後,揮動驢尾巴打人脊梁,一邊打一邊罵,他的脾氣變得很壞。

就這樣跌跌撞撞前進了兩個小時,估計趕了十幾裏路程,冬日天短,太陽已進入滑坡階段,金黃色也漸漸被血紅色代替,又趕了半點鐘,民夫連人困驢乏,全部汗水流盡,無可奈何黃昏降臨了。車隊前進速度大減緩,驢屁股盡管連遭打擊,但驢們已被打疲了。它們低著頭,伸著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滿汙泥,連最愉快的驢也愁眉苦臉。

父親一下午不停地揮動驢尾巴,胳膊腫脹,但精神頭兒還有,於是他想起了指導員送給的那片白色藥片,一定是它發揮了作用。太陽很大,掛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熱量,大地放出冷氣,汗搨過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背上,父親打了一個寒噤。戰場上的火光在南邊閃爍,燃燒他,焦躁他,他叫著:“不許停頓,快趕,只剩下二十裏路了!”叫著,罵著,隊伍的前進速度照樣如僵蛇過路。怒從心頭生,他舞著驢尾,逢人打人,逢驢打驢,呱唧呱唧的皮肉聲中,夾雜著民夫的哀號。

終於,反抗開始了。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夫子脊粱上挨了父親的驢尾之後,便猛地摔掉了車把子,直起腰來,伸手抓住了驢尾巴。他的雙眼噴吐著仇恨的光芒,臉龐痛苦地扭曲著。

父親說:“你要幹什麽?”

中年夫子道:“豆官,你當了豆大一個官,就這麽霸橫,都是爹娘生的皮肉,你打一遍也罷了,不能翻來覆去打!”

父親說:“為了送軍糧,挨點打算什麽?”

那夫子一把扯過驢尾,在手裏調換一下,掄圓了,抽了父親的臉一響。

父親忍痛不住,手自動捂臉,嘴自動出聲:“哎喲”一聲後,說:“還真痛!”

父親奪回驢尾,別在腰裏,大聲說:“弟兄們,我錯了,我不打你們了。大家說怎麽辦?剩下二十裏路,要麽我們咬咬牙熬到,完成任務,吃米吃肉,要麽在這裏等死。”

指導員拼著命滾下車子,鼓動著民夫。

沈沈暮氣中,民夫們都鐵青了臉。

父親從司務長那裏要來了自己那份驢肉,高舉著,說:“這是我那份肉,大夥兒每人吃一小口。”

驢肉在人手上傳遞著,傳到盡頭,還剩下驢糞蛋兒那麽大一塊,父親很感動,把那塊肉給了那位中午分肉時吃了虧的小夥子。

指導員堅決不坐車子,拄著棍子,與父親並肩行走。民夫們鼓起了最後的力氣,推著車子,幫毛驢拉車子,向著火光前進。

天越走越黑,路卻漸漸變硬。半夜時分,不遠處的天一片紅光,照耀著地面和隊伍。爆炸聲不斷傳來,夜空中有飛機的轟鳴,道路兩邊的田野裏,影影綽綽有人影活動,指導員興奮地說:“同誌們,努力啊!”

民夫們沒人吭氣,跟著感覺走。

終於,他們看到了那個大村莊,看到了村莊裏閃爍光明的風雨燈。

民夫連到達村頭路口,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喝問:“站住,你們是幹什麽的?”

指導員用他能發出的最大聲音回答:“我們是渤海民工團鋼鐵第三連,為解放軍送軍糧來了。”

崗哨撳亮一支手電筒,一道光柱掃過來。

崗哨問:“你們應該把軍糧送到儲運站呀。”

指導員問:“這不是賈家屯嗎?”

崗哨說:“你們早過了賈家屯啦,往回走吧!”

父親大怒,罵道:“混蛋,我們快累死了,你還讓我們推回去。”

崗哨說:“你這老鄉,怎麽張口罵人呢?”

父親說:“罵你怎麽啦,我還要揍你呢!我們千裏迢迢從山東把糧食推來,你敢讓我推回去!”

父親抽出驢尾巴就要往前沖,幾個崗哨嘩啦啦推上子彈,厲聲喊:“站住,再走就開槍啦!”

指導員一把拉住父親,低聲說:“不要胡鬧!”

這時,幾個騎馬的人從村子中跑來,馬蹄得得,說明村裏街道平坦而堅硬。一個騎馬人問道:“怎麽回事?”

崗哨向騎馬的人匯報:“報告首長,有一個從山東來的民夫連,走過了軍糧儲運站。”

幾個騎馬的人從馬上跳下來,走到父親和指導員面前,問道:“誰是領導?”

指導員跨上去,一個立正,說:“報告首長,我是渤海民工團第三連指導員!”

首長問:“車上運了什麽糧食?”

指導員說:“六萬斤小米,顆粒無損!”

首長說:“好啊!山東人民好樣的!劉參謀,你回去找一個向導,把他們帶到軍糧儲運站去。”

首長握了握指導員的手。

父親憤怒地說:“你這首長不夠意思,我們一路拼命,餓得半死也沒動一粒軍糧,都說見了解放軍吃頓飽飯,可你連口水也不讓我們喝就要趕我們走!”

首長怔了怔,問:“你們還沒吃飯?”

父親說:“我們三天沒吃飯啦!”

首長道:“劉參謀,帶民夫同誌們到村裏去,趕快讓炊事班搞飯吃!”

父親說:“這才像個首長樣子!”

那首長笑著說:“小夥子,你好大的膽子!”

父親說:“不是我吹牛,首長,十四歲時我就打死過日本鬼子一個少將。”

指導員說:“豆官,不要放肆!”

那首長說:“喲,不簡單!劉參謀,帶他們進村!小夥子,明天我找你問話。”

首長跨上馬,向火光閃爍的地方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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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假如流水能回頭 on August 3, 2016 at 3:09pm

莫言《尋寶圖》(11)我們的七叔

我們磕罷頭從七叔的墳墓前站起來。一股美麗的小旋風從地下冒出,在墳墓前俏皮地旋轉著。大家都定眼看著小旋風,心裏邊神神鬼鬼。前來幫忙主祭的王大爺將一杯水酒倒在小旋風中間,說:七哥,你還有什麽事放心不下?如果你還有什麽事要交代,就給七嫂子托個夢吧。七嬸急忙跪倒,哀號著:老頭子,老頭子,你死得冤枉呀……在七嬸的帶動下,她的兒子媳婦也跟著跪倒,咧著大嘴嚎哭,但都是幹嚎,光打雷不下雨。七叔的那個尖嘴猴腮、很有些黃鼠狼模樣的兒媳,趁著人們不註意,悄悄地往臉上抹唾沫,制造淚流滿面的假像。他們的行為把我心裏那點悲壯的感情消解得幹幹凈凈。父親對我說過,這幫小家夥,在七叔生前就密謀分裂;盡管七叔請小學校的駝背朱老師用拳頭大小的字恭錄了毛澤東視查南方的著名講話貼在墻上瞥示他們,但就像毛澤東制止不了林彪搞分裂搞陰謀詭計一樣,七叔也制止不了兒子們的分裂活動。他一死,就像倒了大樹,小猢貓們就等著分家散夥了。他們要我幫他們替父伸冤是假,想借機撈點錢是真。面對著這樣一些家夥,我還瞎起什麽勁呢?

每一次提起筆想寫點紀念七叔的文章,都起因於我在夢中見到了他。這些夢像有情有節的電視連續劇一樣,已經延緩了好幾年。我並不是每夜都能夢到他。就像一個淸茶朋友似的,每隔一段時間,他便不約而至。這些夢有聲有色,十分逼真。夢醒之後,反倒腦袋發木,迷迷糊糊。醒時反似在夢中。現在我好似坐在桌前寫字,又怎知不是在夢中呢?當然,這基本上是對莊周的拙劣摹仿,明眼人一看便知,也不必較真就是。

我抱著女兒去七叔家串門。女兒咿呀學語,滿頭都是奶腥味(她現在已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這說明下面所寫,如果不是我的夢境,就是我對過去生活的回憶)。老遠就聽到院子裏劈辟啪啪的響,進院看到,七叔正在修理驢車。車已經散了架,像一堆劈柴,兩個車枯轆也扭曲成天津大麻花的形狀。七叔,你忙啥呢?我問。七叔擡起頭,瞇著眼,好像不認識似地看了我們好久,然後苦笑著說:修車。我想:這車怎麽會破成這個樣子呢?我問:這是咋弄得呢?七叔嘆息道:運氣不好,撞上了馬書記的汽車。我俯下身去,看到車的碎片上,沾著一些黏稠的黑血,還有一些花白的毛發。我問:七叔,這些毛發是你的嗎?七叔道:當然是我的,難道不是我的,還能是驢的不成?我用食指和姆指捏起一根又硬又長的_毛,問七叔:這是啥?七叔怒道:這是驢尾巴毛!他停頓了一下,猛地提離了嗓門,像跟人吵架似的大喊:難道這不是驢毛,還能是我的頭發嗎?如果我能生長出這樣又黑又粗又長的頭發,馬書記的汽車還敢撞我嗎?他怒氣沖沖,掄起斧頭,將木片砍得像彈片橫飛。我說:親愛的七叔,您哪裏是修車?分明是劈柴嘛!七叔用手搔著後膣勺子,嘿嘿嚷噍地笑了。這時,一群翠綠的蒼蠅在七叔周圍嗡嗡嚶嚶地飛舞著,好像一片綠雲。我猜想它們很可能想落到那些黑血上聚餐,但由於七叔不停頓地揮舞著那柄亮晶晶的板斧,它們怕傷了翅膀,不敢下落。七叔光著脊梁,裸露出棕色的肌膚。他有些瘦,但瘂得很結實,雙臂上的肌肉一點也沒有萎縮,說發達也是可以的。他穿著一條淝大的笨腰褲子。這種褲子幾十年前就被淘汰了。這種褲子就是當年與小推車一樣為解放全中國立過戰功的褲子。“山東民工兩件寶,肥腿褲子破棉襖”。七叔十四歲時就出常備夫,披著一件長過膝蓋的破棉襖,穿著一條肥腿褲子,腰帶上還裝模作樣地別著一根旱煙袋。陳毅元?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小推車推出來的。七叔說,光靠小車不行,急了眼還得靠褲子。嚓,把褲子褪下;嘎嘎,將褲腿雙紮;嘩嘩嘩,倒進去一百五十斤糧食,小米或是大米;再用腰帶將褲腰紮了口往脖子上一架;雙手摟著被糧食撐得飽硬的褲腿,腿肚子一挺,站直了腰;喊著口號光著腚,跟著連長沖下河。糧食是啥?糧食是威力無窮的彈藥,彈藥是無窮無盡的糧食。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許司令!我們民夫連指導員教導我們:“丟了褲襠裏的雞巴蛋,也不許丟了脖子上的軍糧袋”。不靠褲子光靠小車怎麽能行。靠近主戰場時,路上除了稀泥就是彈坑,小車寸步難行。怎麽辦?脫褲子卸車,把袋子裏的糧食倒到褲子裏。褲子得勁。許司令說度1鼴褲子是中國人民的第五大發明,是專為戰爭設計的。褲子運糧得勁呀,要歌口氣抽袋煙時,人往地上一雎,頭一低,從褲檔裏退出來。裝滿糧食的褲子像半截漢子一樣立在地上。歌完了,說聲要走,低頭鉆進褲襠,雙手按地,憝一口氣,呼的一聲就站起來了。用袋子,?裏去找這樣的便利?七叔對陳毅元_的說法很有意見,他認為應該把_子和小車相提並論。他是個不識字的農民,認死理兒,犟筋得很,希籩同誌們不要怪罪於他,更不要給他上綱上線。不過你要給他上蛔上線,我估計他也不會害怕。這人十四歲就在槍林#雨裏穿行,寒麽多子獰,鐮飛鱅一樣,競然沒有射中他的一根奄毛。其實我這七敘膽子並不大,按我父親的說法,他就是缺心覼兒,活一百八十歲,也是個供頭靑。人家說:管老七,這裏有口井,井裏有毒tt,你敢踺下去碼?他擰著脖子跟人家眇:你咋知道我不敢媳下去?寒人說:我就知道你不敢II下去。W人還在啰嗉呢,我們的七叔已經在並裏*叫著罵人了:攝你媽,快拽俺上去,並裏面有蛤*!七叔天不怕地不怕,但害怕蛤蟥,更害怕靑蟪。有一次仇人把一只》大的靑鮭塞進他的破褲襖裏,穿襖時青鮭騸出來,他怪叫一聲,往後便僑,人們掐他的人中,紮ft的虎口,往他的鼻孔裏塞煙末,折騰了半點鐘,才把他弄醒。在我們鄉裏,管老七天不怕地不怕有名;管老七怕靑繼也有名。我們囲過頭來接講小車和褲子的問雇。另外這一段好像很長了,為了讓你們闋讀方便,我們就分個段吧。

我曾經多次批評過七叔:我說七叔,您怎麽這麽舉媳呢?說淮海戰役是山東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就已經是很離的榮J■了,你難道還要陳元神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褲子扛出來的?鐮話嗎?七叔梗著脖子跟我孿\:你們共產黨不是最講實事求是嗎?明明是褲子也立有戰功,而且戰功比小車還大,為什麽只提小車,不提褲子?這亊兒我至死也不賓服,我說:好七叔您聽我說,昧元_那句話,是一種誇張的文學語言,他老人家在參加革命之前,是一個靑年小說家,曾經在報刊上發表過好幾篇小說,參加革命後,還是隔三差五地4#詩詞,解放後還跟偉大領袖毛主席通信討論詩歌作法呢!七叔打斷我的話,瞪著眼說:還有這等事兒?我怎麽不知道呢?那時候我給許珣令當勤務員,三天兩頭地去野司送信,跟陳司令熟得很,我怎麽沒冬到陳司令寫詩呢?我說:行了,七叔,您就別吹了。您不是去出常備夫嗎?怎麽又成了許司令的勤務員了呢?七叔悲傷地垂下頭,說:賢侄,連你都不相信我,我真難過……我不願讓他傷心,便說:七叔,我基本上還是相信你的,我看過你的功勞牌子,那總是真的嘛。七叔的眼圈頓時紅了,他伸出堅硬的大手,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搖晃著,說:到底是讀過書的,到底是讀過書的……你等著我,賢侄,千萬別走。他松開我的手,弓著佝僂的腰,匆匆往屋裏跑去,跑到門口時又特意回頭叮千萬別走哇!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感人至深,又是那樣的可憐,盡管我知道接下來的節目是什麽,但我實在是不願傷了七叔的心,他畢竟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好,請看下一段。

我知道七叔進屋去幹什麽,你們也猜到了他進屋去幹什麽。我透過他家的窗戶看到他跳到炕上,蹺起腳來,伸手從梁頭上摸下了那個我非常熟悉的牛皮挎包,挎包裏裝著一枚淮海戰役紀念章。這是七叔的命根子,任何人不許動。我那些堂弟為了探索挎包中的秘密,都挨過七叔的老拳。文化大革命前,每逢國家的重大節日,七叔就自動休假。他的行為在我們農村,那是十分的不合時宜。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農民沒有休假的。我爺爺說,老七呀,你老人家就不要給咱老管家丟人敗壞了。爺爺的話,七叔聽也不聽。他穿上那套土黃色的棉軍裝,斜背上牛皮挎包,將淮海戰役紀念章別在左胸前,昂首挺胸,專揀人多的地方去。人們見他來了,便故意地說:這是從哪裏來了個大幹部呀?看那派頭,最不濟也是個縣長。七叔走上前去,鄭視地說:狗眼看人低,縣長算什麽?我的戰友,最沒出息的也是地區的專員了。從此,人們送七叔一個外號:“管專員”。這個外號讓七叔十分得意,逢人便說,管專員管專員,我管著專員,起碼該是個副省長了。他對我說過許多次:賢侄,咱這個姓真是妙極了,無論上級封咱個啥官,都要大一級,封咱縣長咱管著縣長,封咱省長咱管著省長。我說:七叔,可惜上級啥也不封咱。七叔道:不封咱咱也不怕,最不濟咱也是個社員吧?管社員,管社員的起碼也是個生產隊長嘛!他還悄悄地對我說:賢侄,人是衣服馬是鞍,此話丁點兒也不假。我穿上這套衣裳,立馬就不一樣,連你爺爺這個老頑固都對我另眼相看了,你知不知道他叫我什麽?他叫我“老人家”,呵呵,連我的親大爺都要叫我“老人家”,你說有趣不有趣?我說有趣有趣真有趣。七叔只有一套棉軍衣,但國家的重大節日卻是四季都有,為了光榮和信仰,七叔不得不忍受著肉體的痛苦。“六一”、“七一”和“八一”,這三個光榮的節日,在我這種覺悟不離、沒有遠大理想和崇高信仰的家夥聯裏,簡直就是七叔的受難日。他頭戴著渾種我們在電影裏經常看到的、有兩扇耳朵的棉軍帽,上身檷襖,下身梅#,都是又肥又大、鼓鼓囊囊,腳上是一雙笨重的高韝钃毛牛皮靴子。我們光背赤腳、只穿一條褲頭都渾身冒汗,他老人家又黑又瘦的長條臉上竟然沒有一滴汗珠。問他熱不熱,他驚訝地反問我們:怎麽?你們熱?我怎麽不覺得熱?我覺得涼快得很吶!就沖著這一點,我們就不得不佩服他。

七叔是個奇人、怪人,所謂奇人、怪人,就是非同尋常、有過人之處的人。他第一次金裝遊村,身後縶跟著一大群看熱_的孩子,大人們也感到新奇。面對著這樣一個人,眾人的心情其實很復雜,不是能用一句兩句話說淸楚的。人們奚落他,取笑他,諷刺他,挖苦他,甚至辱罵他,但看到他禪包襄在棉衣裏競然滴水不出的瘦而不弱的身體,一種嚴肅的思想,就睹睹地生長起來了。另外,除了每逢國家例假日他不幹農活之外,其余的時間裏,他勘勤懇懇,任勞任怨,愛社如家,大公無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一個非常優秀、非常傑出的人民公社社員,這一點贏得了老少爺們的尊敬,也贏得了村幹部、包括村黨支部書記的理解。據說,七叔第一次公然曠工、遊村誇功時,引起了全村展動。群眾議論紛紛。幹部們連夜開會,研究解決問埋的辦法。幸好假日一過,七叔立即恢復正常,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漸漸的,人們就把七叔的行為當成了一種周期性發作的神聖疾病,無人再去笑他罵他,也沒人再去跟他攀比。每逢國家例假日,管老七就可以不幹活,愛誰誰,都沒脾氣。在那些神聖的日子裏,我們的七叔就像印度國的牛一樣,享受著特殊的優待。

我的堂弟、七叔的大兒子、名叫解放的那個賴皮家夥,錯以為他爹享受的特殊待遇是因為那套軍裝和那枚淮海戰役紀念章。在一個國家例假日的黎明前的黑暗裏,他偷偷地將七叔的全套行頭抱到高粱地裏,人模狗樣地穿戴起來,等到太陽升起,便學著七叔的樣子,上大街遊行漫步。眼睛雪亮的人民群眾立即發現光榮的軍棉衣裏藏著虛假的內容,這家夥頓時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見事不好,撒腿就往家跑。憤怒的群眾,手持農具,像追趕盜賊\一樣,奮力追打。如果不是這家夥跑得快,那一天很可能就是他逝世的日子。堂弟的行為讓七叔惱了大火,他提著一把斧頭,死追不舍。一邊追趕一邊聲嘶力竭地高喊:立住,你個邱淸泉!立住,你個杜聿明!堂弟急中生智,鉆進我家,跪在我爺爺面前,哭叫著:大爺爺,救命吧,俺爹要殺我。這時,七叔追了進來。他的瘦臉,仿佛_從爐子裏提出來的鐵,雙眼沁血,活似瘋狗一~請七叔原諒——他舉起斧頭,對準解放的後腦勺子亳不做作地下了家夥。我爺爺當時正好在院子裏鏟雞屎,手裏持一張鐵鍬也是堂弟命不該絕——爺爺情急智生,舉起鐵鍬擋住了堂弟的腦袋。只聽得鐺啷一聲巨響,斧頭正砍在鍬頭上。爺爺虎口麻木,鐵鍬落地。細看時鋼板的鍬頭竟被七叔的利斧砍開了一個大豁口。堂弟怪叫一聲,三魂丟了兩魂半,打了一個滾,癱在地上,宛如一攤稀屎。爺爺目瞪口呆,面色灰白,怔了好久,才說:老七,你還動真格的了?七叔瞪著眼說:你以為我是思你們鬧著玩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大閨女繡花!爺爺說:好好好,七爺,您厲害,我怕您,行了吧?爺爺轉身要走,堂弟見事不好,上前摟住爺爺的腿,求道:大爺爺,您要放手不管,孫子我可就沒了命了……爺爺惱怒地說??滾開!你是他的兒子,他是你的爹,爹要殺兒子,與我有什麽關系?七叔對爺爺說:大伯,歡迎您終於站到了人民的立場上。爺爺被他氣得哭笑不得,他卻笑嘻嘻地把兒子押走了,好像抓了一個俘虜。

我永遠忘不了七叔手舉著利斧追趕盜穿了他的光榮軍版的無賴兒子的情景。毫不誇張地說那倩景有點驚心動魄。請諸位朋友跟著我想一想吧:在一個六月的清晨,一輪紅日初升,照耀著村中鋪滿黃土的大道和站立在土墻上啼鳴的紅毛公雞,村民們乎捧著粗瓷大碗站在街邊吃飯——這是我們那兒的習慣——就看到一個土黃色的鼓鼓囊囊的大物,腿腳麻亂地往前滾動著,嘴裏發出狗轉節子般的怪叫聲:救命哇……救命哇……七癱要殺人啦……在他身後十幾米處,七叔穿著一條辨不清顏色的大褲衩子,身上裸露的肌膚像黑色的膠皮,看上去很有彈性。他高舉著那柄亮晶晶的小板斧,氣嗤籲籲地吼叫著:抓抓抓……抓反革命呀……抓反革命……七叔到底是上了年紀,雖有雷電火花的意識,恨不能變成一束激光,恨不能變成一粒子彈,但衰老的肉體不給他爭氣。他的腿擡得很高,步子邁得很大,但前進的速度不快。他那樣子有點像電影裏經常出現的“慢鏡頭”,既古怪又滑稽,讓路邊的鄉親們無所措手足,不知是該幫他截住兒子,還是該幫他兒子截住他;讓路邊的鄉親無所捎嘴臉,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那些從高粱地裏手持農具把他兒子轟趕出來的早起的鄉親們,自從七叔接著追趕以後,便自動退出了熱烈的行列,變成了淸冷的旁觀。事關集體的事情變成了七叔的家務事。七叔和他的兒子在家鄉淸展的漫長大街上追逐者,他們的腳賜起一團團黃色的塵土,他們驚得雞飛狗跳墻,這是一件正在進行中的圖謀殺人的事件,人們盼望著它的結局。我知道大多數人盼望著七叔把他兒子的腦袋砍下來,寒樣將會給死水一潭的農村生活增添很多樂趣’將會給捧著大碗在路邊吃飯的無聊鄉親制造一個生氣蓬勃的話題,這個話靨將在村裏被議論三十年,經過三十年的添油加醋、誇張渲染,進人歷史的事件將與真實的事件產生很大的距離,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

我也永遠忘不了七叔押著他的兒子走在大街上的情景。正與我的父親經常說的一樣,“虎毒不食親兒”,七叔押著兒子返回時,他的鼻尖距離兒子的後腦勺只有半米光景,正是揮斧砍殺的最佳鉅離,七叔只要一揮手,便可以讓兒子的艙袋開瓢或是滾落塵埃。但七叔不動手。他的兒子每走兩步便回一次頭,可憐巴巴地說:爹,俺錯了,俺錯了還不行嗎?七叔嚴肅地說:好好走,不要調皮!但我估計堂弟膽寒得很,他那後腦勺子上一定涼氣森森,所以他還是不間斷地回頭認錯。他那酷似七叔的瘦長的小臉上,布滿了汗水和灰塵。我這堂弟其實是個壞得不得了的家夥。他狡猾多疑,自私自利,又饞又懶,給他一塊糖,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的親爹。如果高興,我可能在後邊多給你們講一點他的事。

事過多年後,回頭想想,必須承認,那天早晨,街上看熱鬧的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都殷切地盼望著七叔在押送解放還家的歸途中,搶起斧頭,讓解放的腦漿濺落塵埃。七叔冷笑道:我的心,像大玻璃鏡子一樣,明光光一塵不染,你們心裏想得啥我全都知道,但你們不懂我軍的俘虜政策。解放不投降,我可以消滅他;解放投降了,就是我們的俘虜。殺俘虜,那是要犯嚴重錯誤的!你懂不慷?人可不能好了瘡癥忘了痛,你七叔我,當年就是被解放軍俘虔的。解放軍優待俘虜,大饅頭、大白菜燉大豆腐,熱氣騰騰,管夠。指導員說:弟兄們,放開肚皮吃,吃飽了,想回家的發給路費,不想回家的,就留下跟我們幹。奶奶的,只有傻瓜才回家。回家幹什麽?回家連地瓜幹子都沒得吃,這裏大餿頭管夠。我問:七叔,您不是許司令的勤務員嗎?怎麽又成了俘虜兵了呢?七叔紅了臉,惱羞成怒,道:你愛信不信。我告訴你禪是戰爭年代!戰爭年代,風雲變幻,傢狗臉一樣,說翻就_!戰爭,慷不懂?美國造黃鐦殼大炮彈,明光耀眼,小牛犢似的,從天空裏打著滾落下來,轟蠹一聲巨晌,一家夥就炸出個大灣,十幾米深,灣裏水瓦藍。戰爭,槍林彈兩,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死就死,不是好玩的。

我把話頭扯得太遠了點,對不起你們。前邊說到七叔跳到炕上去?他的牛皮挎包,那是他的寶貝。現在,他雙手捧著寶貝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懷裏,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兒。我猜想那個挎包年輕時,必是油光閃閃,溫良如玉,呈現著鮮明的棕紅色。但現在它像七叔一樣老了。它顏色發黑,失去了光澤,銅件上生著斑斑綠銹。七叔蹲在我的面前,打開持包,拿出一個紅布包兒。紅布因年代久遠,顔色發黑。七叔神色鄭重,解布包時手指微微麵抖。我雖然知道包裏有什麽,但還是被他制造的莊嚴氣氛感染,不由得肅然起了敬意。那枚鍍銅褪盡的淮海戰役紀念章終於又一次呈現在我的眼前,當然也呈現我女兒的眼前。與現在的富麗堂皇的豪華紀念章相比,七叔的寶貝實在是太寒酸了,說句難聽的話,那簡直就是一塊破銅爛鐵,扔在大街上也沒人去揀。但這東西在七叔的心目中,神聖無比。

我們學校曾經排演過一出戲,戲裏有一個解放軍的功臣還鄉報殺父之仇,負責導演又兼主演的常老師在我的陪同下,到七叔家去借他那套著名的服裝當然也包括那枚光榮的紀念章。常老師說明了來意,並反復強調了我們排演這出戲對於教育農民的重要意義。常老師說:老管同誌,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這您是應該知道的。七叔滿面赤紅,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他說:常老師,我把老婆借給你們行不行?常老師楞了一會兒,隨即滿臉通紅,表現出十分的馗尬。後來,在村黨支部書記的幹預下,七叔不得不把他的寶貝借給了我們學生劇團,但他老人家也就成了我們的義務道具員,我們到禱\裏去演出,他就艱到哪裏。那時我們有飽滿的革命激情,為了宣傳毛澤東思想,不怕寒冷和疲勞,儋日本鬼子拉網一樣,不放過離密東北鄉每一個村莊。*時候我們是上午學習,下午就往晚上演出的村莊進發。七叔白天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晚上還不能耽誤了我們的演出,耽誤了演出霈就是個政治態度問埋,隨便給他扣上一頂權子就夠他受的。因為他的小氣,我們宣傳隊都對他有意見。宣傳隊的隊長就是那個跟我一起去向他借服裝的常老師,當時他用那麽難聽的話頂了人家,讓人家下不了臺,你想想吧,還會有他的好果子吃嗎?我們宣傳隊長說:管老七,借用你的服裝,是革命的需要,支部書記也說了話的;既然你不放心,非要自己跟著,我們也拿你沒辦法,但是,你聽明白,如果你耽誤了我們演出,你就是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就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你聽明白了嗎?七叔滿不在乎地說:聽明白了,隊長同誌,您就把心放在肚皮裏吧。想當年俺冒著槍林彈雨往前沿陣地給解放軍送炮彈,那活兒,跟這活兒,比較起來,這活兒,就好比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盤。宣傳隊長點點頭,拖著長腔說:好哇!隊長的話裏,暗藏著殺機,連我這個缺心眼的鑼聽得出來,七叔卻興沖沖地說:您就靖好吧,隊長。畢竟是一筆難寫兩個管字,我悄悄地對他說:七叔,小心點吧,隊長要收拾你吶!他卻笑嘻嘻地說:忠不忠看行動,我要用實際的行動告訴你們,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老鯫,而不是教胄農民。

說話多容易哇,嘴唇一碰,舌頭一彎,十萬八千裏就出去了,可要走一裏路,最少也要邁上五百步。高密東北鄉土地遼闊,村與村之間相距最近也有八裏路,遠的有四十裏。那時候條件差,別說汽車,連自行車也是罕有之物。我們村只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支部書記的,另外一輛是麻風病人方人美的。方人美有自行車之前,人們害怕傳染,都躲著他;但自從置上了自行車之後,他就吃了香。據方人美說,七叔為了趕場,曾去向他借自行車,還用大道理嚇他,用大帽子K他。方人美眨著可怕的疤眼睛說:去你媽的管老七,宣傳隊有利於什麽了不起?老子在瘋人院治病時,也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還是副隊長呢!你嚇唬誰呀!我們去縣委禮堂演出,連縣革命委員會主任毛森都去觀看。看完了還上臺講話,講完了話還挨個兒跟我們握手、照相,那真叫親密無縫,連根針也插不進去。知道我們麻風院毛澤東思想宜傳隊的拿手好戲是哪一出嗎?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知道咱在戲裏扮演哈角色嗎?革命英雄郭建光。知道扮演阿慶嫂的是誰嗎?俺的老婆黃春芳。我們也有戀愛的權力呀。七叔堅決否認他曾經去借過方人美的自行車。看把他燒包的吧,七叔說,人無誌氣,猶如樹無皮。我寧願爬著去,也不騎他的麻風車。老子要騎就騎高頭大馬,左挎牛皮包,右挎駁殼槍,牛皮的寬腰帶攔腰一紮,手提饉繩,腿夾馬腹,那是什麽樣的感覺!但戰爭年代早就過去了,馬已經快要絕跡了。這種動物不但要吃草,而且還要吃料,生產隊裏*裏去弄草料餵他們?戰爭激烈的年代才是馬的黃金歲月。現在生產隊裏只養著七頭老牛,兩匹瘦驢。瘦到啥程度?像皮影似的。七叔說,這驢,脊梁比刀還快,女人騎最好,坐上去,一顛,嚓,像切瓜一樣,順著縫兒就劈成了兩半。其實,就連這樣的驢,七叔也撈不到騎,他能自由支配的,只有自己的兩條腿。

為了不耽誤我們的演出,也為了他發下的髙昂誓言,更為了保護他的寶物,在那個冬天裏,七叔大大的辛苦。他撕下一條被單,把他的軍棉衣、軍棉帽、大皮靴精心包紮起來,那枚紀念章自然是揣在懷裏。傍晚收工後,他杠著農具,往家飛跑,有時候跑得比騎著自行車的方人美還要快。一進家門,扔下農具,揭開鍋蓋,抓起一個燙手的地瓜,把大包袱往肩上一掄,不顧兒子們的吵鬧,不顧圈裏的豬餓得吱叫,不顧七嬸的啷噥,風風火火地躥出家門,向我們演戲的村莊奔跑。七叔從來不說“奔跑”,他用得都是軍事術語,“急行軍”啦,“打攻擊”啦,“強沖鋒”啦,一張嘴就透著不凡。那一年他將近四十歲了,營養狀況也不好,白天在生產隊裏熬了一天,晚上再來一次“急行軍”,的確是夠他一受。但這僅僅是我的擔優,七叔心裏怎麽想我不知道,反正他的嘴裏從沒說過草雞話。幸好那解放軍的英雄是在戲即將結尾時才出場,這樣就給七叔留下了比較充裕的趕路時間。否則,即便他跑得比野兔還快,也要誤了場。

前邊我交待過,高密東北鄉最邊遠的禪個村莊離我們村有四十多裏路,那個村莊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尨人口不趦過七十,村名卻牛皮烘烘的叫做大屯。素有大屯不大,小屯不小的說法。其實我們去小屯演出時,大屯的人幾乎全都去看了。大屯比小屯還要遠七裏路。我們都不願再往這大屯跑一趟,可我們這該死的隊長非要去。我心裏明白,這老兄多半是為了修理我七叔才安樣了去大屯的演出,並不是像他嘴裏說的琢樣,什麽宣傳毛澤東思想不能留一點死角。他是隊長、導演、主演,他的話就是聖旨,誰敢不聽,他就給人扣大轜子。而且他還給我們許願,說路程超過了四十裏,就可以每人報銷五毛錢。那時候五毛錢對我們這些小學生來說可不是一筆小錢,恰好能買一對大無畏牌幹電池呢。獬時我們只要有一只燈塔觶手電筒,再配上一副大無畏牌幹電池,就是十足的神氣了。晚上走夜路既壯自己的膽,又能勾搭上女同學與我們同行。我們班最美麗的女生名叫籌紅花。後來她媳此名太土,改成IP江靑。粉碎“四人幫”後,蟪又媳此名太奧,改成了筘安娜。關於這個美面的女同學的亊我們後邊再說吧。

下邊我倫空談談給手電筒對焦距的問埋。一般人給手電筒對焦距是扭動前頭的螓絲,我的發明是不但要扭動前頭的蠊絲,而且還要扭動燈泡,調整燈泡與燈鍋之間的距離。多了這一招,我的手電簡射出的光束像利劍一樣刺破黑暗,把同學們的手電筒全都給斬了。連我們老師那個三節電池的手電筒都給斃了。我這一輩子在人前很少出過什麽風頭,在玩手電筒方面,卻是技壓群芳,獨領風羅。每逢我們的節目演完,摸黑往家走時,我的手電筒一開,就有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那些女生們便跟在我身後,嬌聲嬌氣地誇我的手電筒:哇!真亮!哇!射得真遠!而在我心中,誇我的手電筒也就是誇我了。那群女生中,自然有那位當時名叫郭江青的女生。她經常嬌滴滴地大喊:管謨業呀,你等等我嘛!我那時滿腦袋都是封建主義思想,對她這種嬌聲很不習慣,很反感,所以她越叫,我走得越快。那時我最怕女生對我表示特別的熱情,哪個女生對我好,我就對她惡聲惡氣,但當這個女生對別的同學表示親熱時,我心裏又很生氣。可見我從小就不是個好同誌。書歸正傳,盡管我是十分地想接著茬兒往下說郭江青的事。

我們吃過午飯就出發,緊著走慢著走,趕到大屯時,紅日已經西沈了。下午刮著很大的西北風,沒有八級也有七級。風從後邊鼓動著我們,吹得我們腿輕腳快,一路小跑。日落之後,北風止了。這就是說七叔來在路上得不到西北風的助力,他今晚的趕場將是十分的困難吶!我們趕到大屯,首先去找村革委會主任。主任喝醉了,正在家中和老婆打架,鬧得雞飛狗叫。我們進人他家院子時,他的老婆正坐在院子裏嚎啕大哭。她的鼻子破了,抹得滿臉是血,好像剛從戰場上搶救下來的重傷員。主任醉眼乜斜,左手叉腰,右手揮舞著,好像列寧在十月裏講演的樣子:狗娘養的個王八蛋,你以為我還不敢湊你是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子今日就要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我們隊長上去跟他說晚上演出的事,他罵罵咧咧:演你媽個雞巴蛋!我們隊長說:熊主任,我們是大羊欄小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你竟敢罵我們演雞巴蛋?!主任一楞,那酒立馬就醒了:歡迎歡迎,我說我老婆哭個雞巴蛋呢,這臭娘們兒,是屬破車子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隊長同誌,您要有勁兒,就把她弄到炕上去修理修理。隊長說??熊主任,我們給你談正經事呢!主任道:俺聽著呢!隊長說:三件事,一、讓四類分子去紮臺子;二、準備一盞氣燈;三、安排一戶老貧農,給我們煮鍋地瓜吃。主任說,好說好說。一會兒工夫,臺子搭好了。一會兒工夫,氣燈點亮了。一會兒工夫,地瓜煮熟了。

我們圍坐在老貧農家的鍋竈前吃地瓜。地瓜煮得很爛,像熟透的柿子似的,燙嘴的一包蜜。這是我們下鄉演出以來享受的最高禮遇。大屯人老實,聽話,煮放漿的熱地瓜給我們吃;小屯人不尿我們隊長那一壺。隊長讓小屯革委會主任安排個堡壘戶煮地瓜給我們吃,那混蛋卻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你們吃生產隊裏的地瓜,正是私字當頭的表現,一群私字當頭的人,還雞巴宣傳隊呢!弄得我們隊長無言可對。我們吸吸溜溜地大吃地瓜,嘴巴子燙得發麻。老大娘說:孩子們,慢點吃,別燙著,吃了不夠,大娘再煮一鍋。吃地瓜時,我就發現隊長臉上時時浮起一絲奸笑,像樣板戲中的參謀長刁德一似的。我馬上就猜到了隊長的奸笑是針對著七叔的,這個晚上夠他老人家受的。我們大吃地瓜時,七叔正在被狂風刮得灰白的大道上,進行著他的急行軍。他肚子裏沒食兒,又幹了一天活,一定是眼冒金花,雙腿酸軟了吧?但這只是我的想像,究竟什麽感覺,只有他自己知道。

吃罷地瓜,大家心滿意足地抹抹嘴,有的還打著難昕的飽嗝。我們像一群貓,圍在老大娘熱乎乎的鍋臺邊不想離開。老大娘摸著#江青的腦袋,一個勁兒誇獎:這閨女,像那畫中人似的,真叫_個俊!把郭江靑美得合不攏嘴。隊長道:快快,別磨蹭了,抓縈時間化妝。於是大家就在老大娘家開始化妝。我這模樣,只能演反面角色,不是匪兵甲,就是漢奸乙。這種角色,化妝容易,伸手S!鐫底,抹來兩手灰,往臉上一搓,只剩下牙和眼白是白的,這就行了。整個化妝過程用不了三分鐘。正面人物的化妝就要麻燠多了。譬如籌江靑,她從來都是演正面人物的,她化妝要先上底色,用那種一管管的顔料,七調八調,把個小臉抹得花裏胡哨,然後用墨筆把R眉推得像_葉似的。雙眉之間,還用紅顔色點上一個大大的圔點。化完妝後的她,真真是千嬌百媚,如花似玉,小狐貍精似的。對於化好妝後的籌江青,我是既愛又怕,因為我們那裏狐貍很多,有關狐貍精的傳說比狐貍還要多,在深夜的舞臺上,被雪亮的氣燈光一耀,她又扭又唱,妖氣橫生,我鬧不淸她是人多一些,還是狐貍多一些。閑話少說,我們在隊長的催促下,很快化好了妝,拿著簡單的行頭,就到了戲臺後。三通鑼鼓敲罷,戲就開場了。

我們幾個匪兵弓著腰、端著槍槍是木槍,塗了黑墨一在舞臺上轉了兩圈,開槍射殺了老百姓幾只母雞——我們開槍時,有人在後臺砸響了幾粒火藥紙,緊接著有人把幾只道具雞扔到舞臺上。我特別希望能得到在後臺砸火藥紙的工作,但我們隊長不答應——那所謂舞臺,也就是平地上扔上了一點黃土,高出地面半米光景,臺上鋪上一領破席。臺邊上放兩條板発,坐著拉胡琴的和敲費鼓的。臺前豎一根高桿子,桿子上掛一蓋氣燈。氣燈真是好東西,用一個石棉網作燈泡,下邊有一個小氣筒子往裏打氣。氣越足越亮。那個亮,真叫亮,不是假亮。眼盯著氣燈看一分鐘,回頭往外看,那夜色就比墨汁還要黑。各位同誌們,有一個問題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從前的夜色是那樣的黑呢?所謂黑得伸手不見十指是常有的事,而現在再也沒有那麽黑的夜色了,那麽黑的夜色跑到哪裏去了呢?

在舞臺上轉了兩圈,基本上就沒有我們什麽事了。幾個主要人物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一把胡琴吱吱呀呀地伴奏著。唱的是啥我也聽不淸。也許有人能聽淸,那是他們的事,與我沒有關系。我與幾個演匪兵的同學坐在所謂的後臺的一條板凳上,凍得彜流淸涕,腳傢貓咬似的。臺上的把戲看了幾十遍了,沒什麽好看的,惟一好看點的是郭江青的臉,但她時刻不忘面對觀眾,我們只能看到她的背。她的背沒什麽好看的,於是我就看舞臺下的觀眾。在氣燈照亮的那個圈子裏,零零落落地坐著幾十個老鄉。看了一會,那些上了年紀的扛著板発先走了,臺下只剩下十幾個拖著鼻涕水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不怕冷,不怕熱,不怕苦,不怕死,是最具有革命精神的年齡。天太冷了,河裏的冰》巴嘿巴地響,地面上結了一層白霜,我們穿著棉衣還凍得夠嗆,舞臺上那些主角們穿著單衣,我估計她們的血都快涼透了。臺下那些小家夥的嘴臉漸漸模糊起來,在雪亮的燈光下,我分明地發現他們的眉眼有些古怪,擠眉弄眼的他們很讓我想起狐貍變成的小妖精。越看越覺得他們像妖精。怪不得他們不怕冷,原來他們是狐貍。狐貍的皮毛越到冬天越豐厚,它們怎麽會冷呢?我想起七叔講過的一個故事,七叔是很少講故事的,但他不講便罷,講必精彩。

他說:舊社會有一個戲班子,住在一個雞毛店裏,正為沒人請戲、尋不到飯媳發愁呢。突然,來了兩個穿袍戴帽、時時務務的人,說家裏有重大慶典,想請戲班子去演出,說著就拍出一摞大洋作定錢,把個戲班老板喜得差點昏過去。黃昏時,來了十幾輛馬拉轎車子,一條龍似地排在街上。趕車的都穿著狐皮領子大衣,十分的氣派。那些拉車的馬,一律棗紅色,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眼如銅鈴,耳如削竹,胖得像蠟燭樣。演員們匆匆把箱搬上車,人也跋著鉆上去。他們還沒受過這樣的禮遇呢,坐在豪華的車上,都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班主在車上還不忘給演員們做思想鼓動工作,他要大家把看家的本領都拿出來,爭取唱紅,把過年的錢掙足。演員們自然也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登臺表演。他們上車時已是紅日西沈,走了一會兒,暮色漸漸深重。大家的心忽然揪起來。他們幾乎同時發現,聽不到馬蹄聲,也聽不到車輪聲,只有呼呼的風聲。班主大著膽子掀開車簾,往外一瞅,叫了一聲親娘,臉色突變。他看到,轎車子正在空中飛翔。他還看到,在半輪黃月的輝映下,灰白的土地、銀色的河流、蕭條的樹梢,都匆匆的往後退去。女演員們都嚇得面無人色,渾身哆嗦;男演員也好不到那裏去。班主漸漸冷靜下來,這就叫無亊膽不能大,有事膽不能小。不知飛行了多遠,感覺到車子漸漸地降落雲頭,終於落了地。都腿打著顏、心打著鼓、牙打著戰,鉆出了飛車。一看,好一派繁華景像。但見那離樓華屋_次櫛比;大街坦蕩,小巷曲折;家家門前還掛著大紅燈籠,儼然是一片盛大慶典的模樣。戲子們一下車,立即就有管事的人上來迎接。點頭哈腰,彬彬有禮,好像君子國中人。把戲子們迎到屋裏去,見室內一色的紫植木雕花家具,墻上掛著名人字畫,雅氣逼人。剛剛落座,立即就有小丫環獻上茶來,那茶水異香撲鼻,戲子們聞所未聞。一杯茶過,又有精美點心獻上來。自然也不是尋常貨色。點心用罷,又上大餐,那真是山珍海味,國色天香,戲子們別說吃,連見也沒見。用罷飯,管亊人將戲班引到舞臺邊,並告訴說這是為家中的老太爺慶祝百歲艇辰,希望大家好好演,演完後老太爺必有重賞。再看那戲臺,用一色的粗大杉木搭起,髙大巍峨,儼然空中樓閣。只見那戲臺周圍,掛滿了大紅燈籠,虛無縹渺,宛若神仙境界。此時的演員們,其實已經忘記了恐懼,說他們沈浸在幸福當中也不是不可以。但那老奸巨猾的班主偏偏多亊,他打頭就要演關老爺的戲,並且要演員用有避邪作用的朱砂塗了大紅的臉譜。三通鎊鼓敲過,關老爺用袍袖遮著臉上了場。走到前臺,一聲叫板,聲徹雲霄,然後猛甩袍袖一亮相——老天爺,這一下子可不得了了!只聽到臺下一陣鬼哭狼嚎,所有的燈籠一齊熄滅,所有的美景全部消失,戲臺也轟然坍塌,什麽也沒有了,只有黑,一團漆黑,忠W伸手不見五指。緊接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刮得那些戲子叫苫連天。好不容易等到大明,才發現整個戲班子在一片亂葬崗子上打滾。七叔說:關老爺是啥?伏魔大帝!幾個草狐貍精那頂得住他老人家的鎮壓?

聽罷七叔的故事,我對那個戲班子老板意見很大,這個人不夠意思,就算我們是狐貍,可我們一片熱忱把你們請來,好茶好飯伺候著,你們何必裝神弄鬼地嚇唬我們呢?我估計那幫演員也要抱怨他們的班主,瞎請什麽關老爺呀,生生把一場好戲給攪了,否則人狐共樂,其樂融融,該是一副多麽美妙的圖畫!七叔說:瞧這傻孩子,竟然當真了!

想著狐貍們的故事,我們的戲漸漸逼近了尾聲。隊長就要丨:場了,可是七叔還不見蹤影。我們的隊長畫了一張大紅臉,紅臉上兩道劍眉,直插到鬢角裏去。這是那個年代裏最流行的英雄臉譜,二郎神也似,十分的威風可怕。天氣幹冷,寒氣從大地深處上升。我們隊長鼻子尖上掛著一滴清彜涕,結成了冰淩。他老人家的鼻子奄無疑問是凍倕了,像一根通紅的胡蘿蔔。他在後臺上走來走去,不知道是心焦意亂呢還是凍得難以坐住,如果是後者,那麽他就是要借不斷的運動來活動筋骨,加快血液循環,增強肌體的禦寒能力。前臺上,胡琴吱吱扭扭地響著。拉胡琴的朱老師是個很嚴重的羅鍋腰子,還是個很嚴重的近視聯。他部副白邊聯鏡的腿兒不知斷過多少次了,用膠布橫纏豎綁著。他是個老右派,劃成右派前家裏成分是富農。據說他還參加過國民黨,還在國民黨領導的三青團裏當過訓導員。這可是個像瓦香面兒一樣滋味豐富的壞蛋,無論搞什麽運動,都逃膚不了他。鎮壓反革命跑不了他,整風反右跑不了他,土地改革跑不了他,四淸運動跑不了他,他是真正的貨真價實的老運動員。之所以在這麽多次運動屮沒要了他的小命,就在於這個老東西會的手藝實在是太多了。他會拉京胡、板胡、二胡,不但能拉,還能制造樂器。他造了一把四根琴弦、雙馬尾弓子的胡琴,拉起來雙聲雙調,一把琴發出了兩把琴的盧音,大大的提高了勞動生產率,等於一個人幹了兩個人的活。他能吹長笛短笛,還能嗚嗚咽咽地在月下吹簫。後來流行用西洋樂器伴劇,他拆了自家一個梧桐木風箱,刀砍斧剁,硬是自制了一把小提琴。這件事在髙密東北鄉引起不小的轟動,我七叔說那把小提琴的模樣很像日本鬼子使用的歪把子機關槍。朱老師拉提琴也是無師自通。這老家夥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家,同時還是個能工巧E。人們都說:老朱除了不會生小孩之外,什麽都會。他拉起提琴來的樣子,的確是奇形怪狀,我無法用文字來描述,只能靠你們自己來想像。請想像吧:一個永遠腰弓成九十度、戴著橫纏豎綁的千度近視眼鏡、留著大背頭、穿著對襟小棉襖的人,竟然在舞臺上用自制的小提琴演奏革命樣板戲,你說美妙不美妙。他除了音樂方面的天才外,還是個相當不錯的書法家,行楷篆隸,無一不能。我們村家家門上貼的對聯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春節前幾天,他在學校辦公室裏那副破兵兵球案桌上,潑墨揮毫,所有的詞兒都是毛主席詩詞。給人家新婚夫婦寫對聯他就寫: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這詞兒常常引起一些流氓分子的想入非非,但他們不敢把心裏的流氓想法說出。我也是眾流氓中的一個,去人家閾喜房時,找不到個辦法發泄青春的熱情,便站在人家洞房窗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朗讀: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天生一個仙人潤,無限風光在陰峰……鬧得人家的老人莫名其妙,不勝厭煩:孩子們,別吵吵了,天都快要亮了,回家睡覺去吧。

我們的朱老師還是個體育運動的積極參加者,別看他弓腰駝背,條件艱苦。他最喜歡的運動是打籃球,運球過人,帶球上籃,矯健得像只豹子,而且投籃還是一等第一的準碥。有人要問了:這怎麽可能呢?一個羅鎘腰子還能打籃球?並且還能打得很好?我說的你如果不信,你可以到我們村調査去。他還喜歡打乒乓球,渾時我們國家正是乒乓熱湖,每個學校都壘起土臺子,乒乒乓乓打起來。我們學校那三個露天土臺子就是朱老師領著我們壘起來的。沒有磚頭,我們就去扒無主的荒墳;沒有錢買水泥抹臺面,我們就去撿雞屎賣錢。朱老師撿雞屎是一絕,原因嘛,我不說大家也能想像出來。同樣的原因,朱老師發球具有十分的隱蔽性,誰也猜不到他發出的球是個什麽旋法。縣裏的冠軍與他比賽,被他打了個落花流水,氣得那個小白臉兒小臉通紅,連說:怪球怪球。我們都毫不懷疑地認為:如果朱老師不是右派,拿回個世界冠軍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們凍得要死,可朱老師卻滿頭大汗。他拉琴的動作很大,像老木匠拉大鋸似的。我們看到他頭上冒著白色的水蒸氣,騰騰的,好像一座小鍋爐。我們羨慕他身上的熱度,但都知道他不是常人,羨慕也沒用。他老人家是音樂天才、體育天才,還是天生的抗寒種子。村裏人私下議論:這家夥要不是右派、要不是弓腰、要不是近視,地球如何能盛得下他?只剩下最後的一個唱段了,朱老師開足馬力拉著過門:裏格龍裏格龍裏格龍龍……那熟悉又親切的家鄉戲的旋律在我的耳邊回旋著,使我的心中泛起黢菜缸的氣味,過去的歲月又歷歷在目……常隊長倒背著手,像一只大狗熊似地在後臺轉圈子。我睹中猜測,他雖然念念不忘找個機會整治七叔,但真要誤了場,破壞了這場戲,他也是吃不了兜著走。禪個年頭祖現在大不一樣,沒有親身經過的說也不明白,親身經過的不說也能明白。我知道這是廢話,但還是要說,因為小說本質上就是廢話的藝術。我們隊長嘴裏_曠著:管老七呀管老七,我把你這個管老七……那最後的一個唱段K見著就要被郭江青唱完了,可七叔還是不見蹤影。我心裏念叨著:籌江靑啊郭江青,你千萬節約著點唱……但靠江青一點也不節約,不但不節約,她還倫工減料少唱了兩句詞兒。看來誤場是篤定的,七叔註定要倒黴了。

正當我為七叔的命運擔優時,七叔趕來了。又是一個驚險的最後一分鐘營救,這是說書人慣用的伎倆。踱蹟輪的七叔、氣嗤籲籲的七叔、狼頻不堪的七叔一個興奮的“狗搶屎”,撲倒在後臺。我禁不住一聲歡呼。據說我歡呼的聲音比郭江青的唱腔還要離八度,這是後來的郭安癱告訴我的。我們的隊長可頋不上歡呼,他急急忙忙地從七叔的背上把那個衣包拽下來,手忙腳亂地把那套光榮的桷軍衣穿到身上,活像一個W從冰窟窿裏爬上來、見了衣服比見了纊還要親的叫花子。他剛把衣服披上,還沒來得及扣扣子呢,舞江青已經唱完了最後的唱段、扭動著水蛇腰下了臺。我們的隊長胡亂扣著扣子,沒頋得上穿那雙沈重的大頭皮靴就上了革命的舞臺去執行他的革命任務。這時候,我才有機會來照頋一下七叔。

我想把七叔拉起來。我拉他的手,他不動;我以為他已經棲牲了,急忙去摸他的頭;他的頭燙我的手,我才欣慰地知道他還活著。我大聲叫道:七叔!七叔!七叔擡起頭看看我,有氣無力地問:孩子,沒誤場吧?我大聲回答他:沒誤!七叔說:那就好……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我的心中頓時充滿了悲壯的感情,熱辣辣的淚水奪眶而出。你們不要以為我七叔說完這話就該犧牲了,沒有那事;等我們隊長從臺上下來時,七叔已經站起來了;盡管他的身體有些晃蕩,但他的精神卻是十分的亢奮;就好像一個在最嚴酷的戰鬥中羸得了勝利的戰士。就像後來七叔自己說的那樣:這算什麽,想當年我扛著一百斤小米一夜跑了一百裏,放下小米就去擡傷兵。這算什麽!我知道七叔是大驢鳥日磨眼硬充好漢,其實那晚上他就吐了血。

請允許我回頭照應一下本文的開頭部分吧,我的文章盡走斜路,惡習難改,實在是不好意思。七叔收拾好他的寶囊,回到院子當中,繼續修理他的車。一邊修車,一邊接著剛才的話頭往下說:……為什麽光提小車不提褲子呢?這事不公道,我死了也不賓服……過渦河時,河面上結著半指厚的冰,指導員一聲令下,一馬當先,扛著一褲子小米,光著身體沖下河3我們發一聲吼,扛著裝滿小米的褲子,緊跟著指導員下了河。河裏那層薄冰啪啪地破了,冰茬子像刀刃一樣割人。那河裏的水真叫涼,沒有比那渦河裏的水更涼的東西了,我敢打賭。我們上了對岸,低頭一看,腿上、肚皮上盡是血口子,讓冰茬子割的。但這血口子並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雞巴蛋子,這倆兄弟都縮到小肚子裏去了。那種痛法跟別的痛法不一樣,大概可以叫做“牽腸掛肚”,痛過的不說也明白,沒痛過的說了也不明白。指導員帶著我們烤火,他很有經驗,大聲地命令我們:弟兄們,重點烤那兒,把它老人家烤出來再烤別處。我們最聽指導員的話,都認真地烤那地方。指導員又喊了:離火遠點,烤熟了可就孵不出小雞來了。我們最聽指導員的話,讓那地方離火遠了點。烤了老半天,才把它們烤下來。

七嬸端著一盆豬食去餵圈裏的豬,路過我們身邊時,歪了一下頭,順便批評七叔道:你能不能說幾句人話?一天到晚,胡謅八扯,真真煩死人也!七嬸對我說:他就是能吹牛,說什麽地區李專員與他

睡過通腿,是生死之交,可讓他去找找李專員,給躍進安排個工作,他殺死也不去。七叔把眼一瞪,怒沖沖地說:你婦道人家懂得什麽?不到關鍵時刻呢,到了關鍵時刻我自然會去找他。其實我根本用不著親自去,我花上八分錢寄封信去,李專員保準開著直升飛機來接我!七叔拍著肚皮上那塊紫色的疤痕,道:你以為這是被狗咬的嗎?這不是狗咬的,這是我背著李專員從碾莊往徐州爬,在地上磨的。李專員受了重傷,如果不是我把他從槍林彈雨裏背下來,那有他的今天?大侄子,你現在可明白了我和李專員的關系有多深了吧?我說:明白了,你們的關系比天還要離,比海還要深,從礙莊爬到徐州,少說也有二百裏吧?硬是一點一點爬過來,容易嗎?不容易,的的確確是不容易。沒有比鐵還要硬比鋼還要強的意誌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七叔感動地說:賢侄,在這個地球上,能夠理解我的,也就是你一人了!

下面說說七叔的褲子。七叔的褲子就是前面說過的那種笨褲子。七叔的笨褲子是青色的,褲腰卻是白色的。他紮了一條紅綢腰帶,腰帶頭兒在兩腿之間耷拉著。白褲腰從應帶處折疊下垂,好像養縴人連綴在幗槺下的面紗。我們把這種現像叫做“褲子打傘”。七叔的腰帶還余著尺把長,扯起來可以扭秧歌。這樣一條嶄新的紅綢腰帶怎麽會紮在七叔陳舊灰暗的褲腰上?對此我疑慮重重,想問又不敢問。因為我們那兒只有死人才紮這樣的紅輞腰帶。老人們經常嘆息:該紮紅腰帶了!意思就是該死了。這跟鄴些老幹部動不動就說“該見馬克思了”是一樣的。其實有一些老幹部是見不到馬克思的,他們應該去見斯大林。七叔揮動著鋒利的小板斧,白布的褲腰和紅綢的腰帶隨著身體的動作親祺如翅。他媳裏是在修車?分明是在劈柴。他的動作快捷得讓我驚訝。算算他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從W裏得來這麽多蠻力氣,能把一柄板斧掄得如落花流水?這是貨真價實的運斤如風,只見一片光影閃爍,習習生出寒氣,只怕連水也潑不進去。古代的有名戰將、真實的歷史人物加上小說中的虛構人物,使斧出了名的,(陏唐演義>裏有一個程咬金,(水滸傳>裏有一個急先鋒索超,還有那個天殺星黑旋風李逵。好像(說嶽全傳》裏那個侵略者金兀術也是使斧頭的。他們都有些笨拙,都比較魯莽,只知道用憨力氣。能將一柄板斧施展得如流星追月、星馳電掣的,只有我這個稱“七癱”的七叔了。當然,木匠鼻祖魯班用斧的技術也不會錯;那位用斧頭幫人砍去鼻上白堊的楚人技術也相當高趄;但比起我們的七叔,他們還差把火。我才剛還以為七叔是在那兒劈木頭呢,定睛一看,才發現他在劈那些綠頭蒼蠅。這是一件舉重就輕的絕技,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眺。只見那些蒼蜒都被他從脊梁正中劈成了兩半,分成兩半的蒼蟎\身體各帶著一半翅胯打著旋轉落在我的面前。有一只蒼蠅進脫,像一粒耀眼的金星,癉到比白楊樹梢還要高的陽光裏去。七叔笑瞇昧地說:寶貝兒,你想進嗎?我怎麽舍椿讓你進了呢?我們活提了王耀武,活捉了貲維、杜聿明,也決不會放過你,你要是知趣*,就給俺乖乖地下來,也許俺還能留你一條小命$如果你執迷不悟,*可就怪不得俺手黑了。部傻蒼不聽七叔的瞀告,沒了命地往上癉,覼見著就要與灼目的陽光融為一體了。七叔道:賢侄,你做證,不是俺管老七不仁慈,實在是這家夥太頑固。想當年我們放走了李秀,已經丟了半輩子人,如果今日放走了它,我們如何向子孫後代交待?我點點頭,表示十分地願意為他做證。七叔就把手中的板斧猛地撇了上去。只見一道藍色的光芒,像一條靈蛇,颼的一聲,飛到天上去了。素接著又是一道藍光,無聲無息地斂_七叔的手裏,依然化為一柄板斧。我伸面朝天,等待著那只頑固不化的蒼饞。過了好一會兒,渾只蒼織才落下來。它一落地_分成了兩半。我興奮得發了狂,大聲嚷叫著:七叔,你啥時練出了這手絕技?我讀武俠小說,總以為*裏邊的推寫是胡編亂造,今日看了您老人家的表演,才知道他們寫的還遠遠不夠呢!七叔笑道:這麽點子小亊競然也讓你吃驚?如果這點小活jy*把你驚成這樣,那麽,我用這把小板斧把美國佬的無人駕虢離空偵察機砍下來,你又會怎樣呢?

這時,七瓣提著一根辦面杖,努力抽打曬在當院鐵絲上的那件龐大的棉衣。棉衣有五成新,領子和袖口處油膩膩的,被陽光一*,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七婢啪啪地抽打著棉衣,好像在借此發泄心中的仇恨,至於她恨得是誰,那我不知道。七嬸每打一棍,七叔的臉就抽搐一下,仿佛挨打的不是他的棉衣,而是他的肉體。我聽到七叔低聲嘟噥著:看看吧,就這麽一件可身的衣裳,她還不給我換上。我原以為七婢耳聾眼花,聽不清七叔的話呢,沒想到她全部聽清了。她側過頭來,翻著白眼,露出兩個白眼仁,繳著嗔說:老東西,臨死你也不給活人們留點念想嗎?反正披金掛銀也是進爐子燒掉,這麽件大棉襖,燒了多可惜?他們弟兄們爭,我誰也不給,留著,萬一落到沿街要飯吃的地步,這件大襖,冬天就是我的被子,夏天就是我的蓑衣。七叔不滿地對我說,賢侄,你聽到了沒有?她為自己考慮得多麽周到,可她就忍心讓我只穿著一件破褂子走了人,*可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季節。那件褂子上還沾著我的腦漿驢的A。七叔憤憤不平地咕噥著,臉上的表情既年輕又漂亮,好侓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他說了一陣,把板斧插到腰帶裏,斧柄朝下,斧頭朝上,讓雪亮的斧刃緊貼著肚皮,很是成武。他的雙K怔怔地望著我,弄得我心裏毛虛虛的。我問:七叔,您有什麽話盡管說吧,別這樣看著我,我害怕。七叔歪了一下頭,羞*地笑了。他說:賢侄,我是多麽想抽一支煙啊……我忍不住笑起來,我說:這還不好說嘛!我用左手攬住胖墩堠的女兒,右手從褲兜裏掏出一盒不知真假的紅中華和一個一次性的塑料殼氣體打火機,遞給他。

打火機的塑料殼上印著三個白字:黑衊蝶。這是我工作的那個城市裏最有名的夜總會的名字。每當華燈照亮城市時,那些嘴唇上塗著熒光口紅,身穿黑色短裙的女郎,便像蠕蝶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在燈光昏暗的舞廳裏,她們的嘴巴像日全食時的貝利珠一樣光芒四射。

七叔用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華面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放到鼻下嗅著。他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心醉神迷。七叔是個麻臉,麻的程度相當嚴重,連鼻子尖上、眼皮上都是皰點和肉豆,由此可知,當年他生的牛痘是多麽樣的密集;他的生活,又是多麽樣的蛺少照料。記得我生牛痘時,母親怕我搔癢留下疤痕,用布帶子把我的雙手捆住。有娘的孩子和沒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七叔是我爺爺的弟弟的孩子。七叔的父母在他很小時就死了。他與他的幾個弟妹是跋著我的爺爺奶奶長大成人的。“文革”初期,七叔還沒倒黴的時候,為了要跟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分的我爺爺劃淸界限,他曾經上臺控訴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罪行。七叔說他們兄妹在老地主家裏當牛做馬,吃不飽穿不暖,遭受著嚴重的輞削,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親情是虛偽的外衣,而階級的壓迫才是問題的實質。七叔如果光揭發也就罷了,他千不該萬不該在揭發批判結束時,分別在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當時,我爺爺和我奶奶正彎腰九十度,七叔從後邊一踹,把二老全部踹得前額著地。奶奶的額頭比較脆弱,當場就血流滿面。爺爺的額頭比較堅固,也鼓起了一個大包。奶奶當場就放聲大哭,爺爺則破口大罵:七啊七,你昧著良心說話,忘恩負義,不得好死……“文革”過後,七叔前來解釋,說那是演苦肉計給人看的,請求原諒,但爺爺奶奶至死也沒原諒他。奶奶只要見了他,就揮舞著手中的拐杖,高聲大罵:麻子七,麻子七,你的良心讓狗給吃了,老天爺遲早會懲罰你……

七叔笨拙地點著煙,一憋氣就吸了半支。然後就有兩股煙柱從他的彜孔裏噴出來。吸完煙,他的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神情。他的步伐有點踉蹌,分明是吸煙吸醉了。他伸出兩只粗糙的大手,要接我懷中的女兒去抱,但我的女兒哇哇大哭,使勁將腦袋往我的懷裏紮。七_道:看你醜得這期鬼樣子,別嚇著孩子。七叔搔著頭,道尬地笑了。我突然發現,七叔臉上的笑容竟然像一層油彩似的,慢慢地流淌下去,現出了一張血汙猙獰的面孔。七叔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縷黑血,從他的腦門上,像毛毛蟲一樣爬出來……

我大叫一聲:七叔!

冷汗從我身上汩汩汩而下。

一張電報紙飄飄然落在我的手裏,好像一只不祥的黑蝙蝶。電報紙向我報告了七叔遭遇車禍的消息。

冒著鵝毛大雪,我匆匆趕回老家。季節是寒冬靨月,田野一片雪白。頭頂上有一群烏鴉像一團烏雲伴鱅著我。在村頭上,我與七叔相遇。他用雙手掩著血肉摹∷的臉,悲悲切切地說:賢侄,我知道你今天回來,特意來迎接你。我問:到底是怎麽搞的?七叔說:這是命中註定的,遲早脫不了這一劫。你還記得不?“文革”時我羼過你爺爺和你奶奶的屁股,傷了天理,這是老天爺懲罰我呢。我說:我們是比較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講這套唯心主義的東西。

我氣昂昂地往前走去,地面上的積雪被我的腳踩得吱吱叫,好像

突遭驚嚇的猿猴發出的聲音。七叔在我的面前,輕飄飄的往後倒退著。他那雙賽過熊掌的大腳,竟然落地無聲,並且不留一點痕跡。

他說:賢侄,我來迎你,是想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一張面額二百無的存折,藏在豬圈墻的第七道磚縫裏。你儉儉地告訴你七嬸吧,千萬別讓那些小雜種知道。

我說:七叔你就放心吧。

很快,我看到七叔躺在院子正中的一領葦席上,葦席的邊緣上補著兩個補丁,這領席顯然是從炕上揭下來的。他的身旁,躺著那匹與他同遭不幸的毛驢。一見到我,七嬸就哇哇地哭起來。七嬸哭著說:你七叔死得冤枉啊……再過七天就要過年了,你七叔沒吃上過年的餃子就走了呀……

我看著七叔青色的臉,心裏酸酸的,很是不好受。

與七叔同路駆車去縣城賣大白菜的王老五,親眼目睹了七叔遭禍的情景。他站在七叔的屍體邊,手舞足蹈地給我講述著。王老五也是個大麻子,七叔給解放軍往前線扛炮彈時,老五正在黃維兵團裏當兵。據他自己說他當的可不是一般的兵。他當的是機槍手。那年他被生產隊裏的黑牛頂傷了腰,從整勞力的行列裏暫時退下來,與我們這些半拉子勞力一起給棉花噴藥。他弓著腰對我們吹牛: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遭犬欺!想俺王老五,當年手提一支機關槍,往圍子墻上這麽一站,對著那些攻城的八路,嘟螂—梭子打出去,那些八路像麥個子一樣,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不是俺老五吹牛,死在俺手下的八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文革”一起,老五為這次吹牛付出了沈重的代價。我們把他吊在村頭那棵大榆樹上,淸算他殺死千兒八百八路軍的滔天罪行。藤條棍棒像雨點似地落在他的身上,打得他叫苦連天,告饒不叠:老少爺們,饒了我吧……我是吹牛呢……我在黃維兵團裏當了三個月夥夫就開了小差……連槍都沒換過呀……我往家跑時,碰上了七麻子的擔架隊,我還給他們帶了二百裏路呢……不信你們問七麻子去……

我們村的領導吩咐我去把七叔叫來。七叔一來就破口大罵:老五,你這個反革命,滿口噴糞,我什麽時候碰到過你?你是反革命,老子是革命反,咱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七叔罵著,擠到樹前,對準老五的肚皮搗了一拳:王八蛋,我讓你胡說八道!這一拳搗得老五怪叫一聲,仿佛從嘴裏吐出一個給模。

七叔用拳頭表示了他的革命立場,他跟我們站在一起批鬥老五。說心裏話,我們也不願七叔為老五做證幫老五洗淸,好不容易挖出了一個大個的反革命,就像挖出了狗頭金一樣讓我們興奮,明能輕易放了他呢?

Comment by 假如流水能回頭 on August 3, 2016 at 3:09pm

老五被打急了,在大楡樹上狂叫:革命的同誌們*,你們放下我來,我就坦白交代。我們把他從大樹上放下來,他肌在地上呼味呼哧地喘粗氣。他的身上又有血又有汗。我們等著他交代,他卻裝起死來了。我們的領導者大吼一聲:混蛋,你竟敢戲弄我們,說不說?不說就把他吊起來。老五急忙說:我交代,我交代……我要掲發管老七……他是個反革命,我在黃維兵團當機槍手時,老七是我們機槍班的班長。他的槍法全兵團第一,貲維司令親手給他戴過勛章……

老五這席話,好比平地起了一聲雷。我們怔怔地望著七叔,好像望著一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我們覼睜睜地看到,數百隳比黃豆還要大的汗珠,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便從七叔的頭顱上鉆出來。七叔的臉色先是憋成靑紫的顔色,隨即便變成了蠟黃色。突然間七叔供野浪一樣嚎叫著:老五……你這個狗娘養的……你血口嘖人吶……我銀你遠世無仇,近世無冤……

革命的群眾可不管那一套,一擁而上,把七叔按倒在地,用小麻繩五花大綁了,與老五並排著吊在了大樹上。我的靦睛裏飽含著淚水,但還是堅定地舉起了棍子,與革命的群眾一起,抽打著七叔的屁股和雙腿。七叔高聲減叫著:同誌們,同誌們,我冤枉啊……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

七叔一句“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引起了我們離度的警錫,如果說適才大家還對老五的話半信半疑,那現在,階級鬥爭的弦突然鎇緊了。因為,不久前我們翻來覆去的看了十幾遑革命電影{南征北戰》,那裏邊,國民黨的張軍長槍斃那個丟了陣地的團長時,那個團長就是這樣髙呼:“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這說明什麽呢?這說明,我們的領導嚴肅地說,管老七不是一般的歷史反革命,而是一個埋藏很深的大反革命,他絕不僅僅是一個

機槍班的班長,起碼是個團長,很可能是個師長,搞不好還是個軍長。挖出這樣的大反革命,我們應該向公社革委報喜,向毛主席報喜,沒準毛主席他老人家還會表揚我們呢,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表揚了我們,我們這輩子就吃穿不愁了。

我們滿懷著革命的激情,押解著七叔,連夜往公社進發。那夜天降小雨,夜色如墨。我們高舉火把,照明夜路,冒雨前進。路上,我們超越了七頭牛。這七頭牛都是要到公社獸醫站去治病的。它們得了一樣的病:麻腳黃。我至今也不知麻腳黃是一種什麽病。這七頭牛並不是在一起的。它們之間拉開了大約有五百米的距離。七頭牛都是黃色的,都長著直直的角。它們模樣相似,簡直就是一個娘養的。而且都是牛前一個白胡子老漢拉著韁繩,牛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手裏拿著一根前頭綁了膠皮鞋底的棍子,不緊不慢地、厭煩至極地、拍打著牛的屁股。牛走得十分瑕難,兩條後腿,像抽了筋似地哆嗦著。我們超越第一條牛時,還不把這當回亊,因為我們都馬馬虎虎地聽說過,時下正在流行一種牛的怪病。我們的火把照亮了牛前牛後,我們看到牛身上油光閃閃,牛的眼睛裏淚水汪汪。超越牛時,先是那個小孩子用鬼精靈的眼晴看了我們,紫接著那個老頭子用老妖一樣的眼睛看了我們。我們心中有感,但沒當回事。可過了不到半點鐘,我們又趕上了一頭牛。牛好像還是那頭牛,牛後的小男孩好像還是那個小男孩,牛前的老頭子好像還是那個老頭子。這時候我們心中就略微有點糊塗起來。這路到底是怎麽走的?我們押解著七叔,心中懷著狐疑,匆匆地越過了男孩、黃牛和老漢,繼續往公社趕去。又走了抽袋煙的功夫,在我們的火把照耀的光明裏,又一次出現了男孩、黃牛和白胡子老漢。我們的心裏越發期塗起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如果不是碰上了鬼,就是我們在做夢。但大家誰也沒吱聲,都把驚訝和恐懼藏在心裏。我們又一次超越了他們,趄越他們時我們感到冷風陣陣撲到臉上。我們往前走了一段路,大家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好像都在盼望著什麽,但又生怕碰到什麽。正在這樣想著時,那一老一少一牛,第四次出現在我們的火把光耀下。他們的形像是那樣的鮮明生動,他們的姿態是那樣的超凡脫俗。冷汗從我們的皮肉裏不知不覺地流出來。我們的領導是個膽大出了名的人,七叔還怕蛤蟆,我們的領導連蛤蟆都不怕。但在我們第四次與牛相遇時,從我們領導問話時顏抖的嗓音裏,我們聽出了領導掩飾不住的恐懼。我們領導問??你們是那哪村的?在顫抖不止的光明中,那個半大小子的腦袋倏地扭過來,他的腦袋運轉得滑暢之極,好像脖子上安裝了美國軸承。他的眼睛又小又黑,活像兩只活潑潑的小蝌料。他的回答更讓我們膽戰心驚:操你們的媽,他說,我們是閻王村的!我們領導還壯著膽子說:哎,你這小孩,怎麽張口就罵人呢?這時,那老頭子的腦袋也倏地轉過來,他的腦袋運轉得也很滑暢,好像安裝了美國軸承。老頭子很不髙興地說:你這領導怎能這樣說話?操你們的媽就算罵人嗎?不操你們的媽你們是怎麽出來的?我們的領導還想搜和,就聽到那頭顏顫巍嫵的黃牛,發出了一聲沈悶地怒吼,聲音宛如從地心冒出來的,震動得地皮都打哆嗦。我們領導趕緊閉了嘴,帶領著我們,惶惶地往前逃去。又往前行走了一箭之地,在火把的亮光裏——不用我說您也猜到了,我們又看到了他們。這一次我們都深深地垂下頭,屏住呼吸,輕悄悄地從他們身邊滑過去。如果說他們是神靈,好像也不對,因為我從他們身邊滑過時,分明嗅到了一股強烈的牛油味兒,如果是神牛,怎麽還會有凡牛的氣味?我還聽到老頭子放了一個悠長的響屁,難道神仙也會放屁?我還看到那個醜小子上唇上掛著兩道白鼻涕,難道仙童也會流鼻涕?接下來自然是與他們第六次相遇了。第六次與前五次大同小異,無甚可記。第七次相遇時,我們手中的火把全都滅了。天比墨汁還黑,黑得我們呼吸都很困難。黑暗中,忽然響起了嗯喱的冷笑聲。起先是一個人在笑,緊接著是兩個人笑,最後發展到黑暗的四周,全是嘿嘿的冷笑。我們不約而同的叫了一聲親娘,緊編成石頭的心臟猛烈地膨脹開來。然後我們撒腿就跑,誰也頋不了誰了。至於老反革命七叔,誰還去管這等鳥事。我不知道別人,我自己的感覺是:那晚上是我遇到的最黑暗的夜晚,那晚上的亊情是我終生最奇的遭遇,那晚上的事情讓我終生難忘,那晚上的黑暗是一種類似海綿的物質,可以裁來縫成長袍。

借助著神力,七叔度過了這一劫。回村後,我們的領導一頭紮到炕上,發起了無名的高燒,阿斯皮林片一把把地往嘴裏掩,那燒硬是退不下來。村裏的赤腳醫生對我們領導的老婆說:給他準備送老的衣裳吧,他的性命已經難保了。赤腳醫生剛說完這句話,我們的領導出了一陣比膠水還黏的臭汗,眼珠子往上翻翻,黑眼珠只剩一條線,白眼珠子一大片,立馬就逝世了。我們領導是復員軍人,他有一個絕活:倒立行走。他在部隊的籃球場上倒立行走時,恰好被一位首長看到,於是他被首長選去做了勤務員。首長外出總是帶著他,讓他給別的首長表演倒立行走。這家夥很快便紅透了,得意忘形,在首長家裏胡鬧,在首長的床上亂打滾,還敢跟首長年輕的夫人動手動腳。他自己毀了錦繡前程。我們的領導一死,文化大革命在我們村就基本結束了。後來就是小學校裏幾個年輕的教師吃飽了沒亊幹,帶著我們胡折騰。我們去各村演出走夜路時,還生怕碰到*小孩、那老頭、那黃牛,所以不管家裏多窮,借錢也要買個手電筒,在當時,手電筒是高科技產品,能避邪驅鬼。

王老五站在七叔家的院子裏,連說帶比劃地向我描述七叔遭難時的情景。

大侄子,你也許不知道,我跟你七叔,已經結成了親戚——其實我早已得知,老五的三女兒小圍,跟七叔的小兒子豐收,定下了百年之好一兒女親家,要緊的親戚,你說是不是?我說是是是。老五道,我們賣了大白菜,支上笸籮曜上驢,你七叔說:五哥,今日菜價不錯,下得也快,咱老哥籌下館子喝兩盅?我說:喝兩盅就喝兩盅,反正現在單幹了,交完皇糧國稅,誰也不能把咱的雞巴拔了去。俺老哥倆進了路邊一個小酒館,要了一瓶“醉八仙”,點了四個小菜,哪四個小菜?第一花生米,第二腌黃瓜,第三土豆絲,第四酸蒜頭。俺老哥倆就這樣你一盅我一盅喝起來。喝著酒,我們想起了許多往事。你七叔說:五哥,還記得_老哥倆被村裏的“紅衛兵”吊到大楡樹上審問的情景嗎?我說:怎麽能忘了呢?管什麽事都忘了,這件事也忘不了。你七叔道:五哥,你這家夥,怎麽能說我是黃維兵團的機槍班長呢?你這不是硬往死路上推我嘛!我說,你明明在路上碰到過我,你們那個指導員還硬通著我給你們帶了兩天路,你為啥不肯為我做證明?你不給我做證,還怪我“咬”你?你七叔嘿嘿地笑起來。他說:五哥,過去的事兒就不再提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咱老哥倆竟成了兒女親家。我說:誰說不是呢?這年頭,不比從前了。年輕人自己看對了眼,做老子的只好順著來。你要擰著,人家小兩口買上一張車票,一翅膀刮到內蒙古;一年後,抱著小孩子回來了。客氣吧,給你生上一個;不客氣給你生上兩個;見了面追著你叫姥爺,你有啥辦法?說實話,我看到你家那個豐收心裏就別扭。要才沒才,要貌沒貌,要力氣沒力氣。腰細得像麻稈似的,挑上擔水就像扭秧歌^這樣的身板,能掙飯吃?可有啥辦法?小囤鬼迷心竅,硬是看中了他,說生是豐收的人,死是豐收的鬼,那決心堅定得像石頭一樣。我銀她娘想給她潑點冷水,她抱起一個農藥瓶子就要喝。你知道那是啥農藥?劇毒農藥“3911”,徳國進口原裝貨,一滴毒死一條狗,兩滴毒死一頭牛。一瓶子灌下去,別說一個小囤,一萬個小圍也要報銷!嚇得她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小姑奶奶,小老祖宗,快放下那藥瓶子,俺不管你還不行嗎?你原意嫁給誰就嫁給誰還不行嗎?連哄帶勸的,才把個藥瓶子奪下來。你說你們家豐收的本亊有多大吧!過後她娘問:小囤,你老實說,看上了那豐收的什麽?你猜她說哈?打死你你也猜不出。她說:豐收會爬樹,村東頭那棵大白楊,沒人能爬到頂,豐收噌噌地就16到了頂。氣得我兩眼發綠,我說小囤,單為了爬樹,咱去找個猴子不行嗎?煸一聽急了,說只要我再敢汙辱豐收,她就要跳井。我說七哥,你們老管家八輩子修來的椹氣,能娶上我家小囤這樣的好媳婦!可惜了我那小圍,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你七叔只管嘻嘻地笑,他的心裏很滿足,娶上了我家小囤這樣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力氣有力氣的兒媳婦,他沒有理由不滿足。

我忽然感到有些厭煩,便不客氣地打斷老五滔滔不絕的廢話,說:五叔,你還是給我說說七叔遇難的經過吧。

老五忙說:好好好,我說。我們老哥倆把那瓶“醉八仙”喝完,都沾了五分酒,隱帶著半個醉。趕上驢車我們就往家走,一輪明月當頭照,照得大地明晃晃。我和你七叔心裏其實挺高興。你七叔比我還要高興,他那個活猴似的兒子把我家小囤騙上了手,他能不離興?他坐在車轅上,搖晃著二郎腿唱小曲兒。要問唱的是啥曲兒,“推起小車去支前”,你七叔正唱得高興,就見前邊有兩道鼸眼的金光射過來,照得我們兩眼發花,不知道前方來了什麽怪物。說不知道其實也知道,四十多年前我們就看到過國軍的十輪大卡車拖著榴彈炮。你七叔趕著驢車在前,我趕著驢車在後。我家的灰驢膽氣小,拖著車也拖著我,味通下了溝。你七叔的黑驢如果不是嚇傻了,就是什麽都不怕。它昂著頭站在路中央,一動也不動。我臧:老七,靠邊呀!你七叔說:怕啥?難道他還敢軋死我?你七叔一句大話沒說完,就聽到咯咯唧唧一陣響……接下來的事,我也說不太淸楚了,因為從根本上來說我是被嚇糯塗了。

我說,您老人家還是說說,因為如果要打官司,後邊的問題其實比前邊的還要重要。

老五道:?就大概著說說吧o其實我這個人還是有良心的。大侄子,我躓你交底吧,昨晚上,馬書記派人來,扔在咱家院子裏一檷鹹帶魚,足有三十斤呢!禪人說:老王大叔,馬書記要我來看看您,先送點魚來給你壓驚,馬書記說,等過了這陣子,他再來看你。大侄子,這不明擺者要用鹹帶魚堵住我的嘴嘛!

我急忙說:五叔,您人格離尚,正直善良,遠近都有名。

老五道:你也不必給我戴離幡,我一不離尚,二不善良,我主要是怕報應。你七叔生前就是個神神怪怪的家夥,記得當年袁鱉押他去公社,在路上碰到了七個老頭、七個小孩、七頭黃牛,都是一模一樣。袁鱉回家就病,病了就死。你七叔不是個一轂人猶。再說了,孬好我們也是兒女親家。老的不親小的親,我要昧了良心,怎麽能對得起孩子們。

我說:五叔您真讓我感到欽佩,您就重點地把出亊後的經過說說吧。

老五卻麵著白祖道:你還要我說什麽?該說的我不是都說了嗎?年輕輕的,怎麽了呢?

聽罷王老五一席話,我感到一股熱息直沖腦門,怒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燒。雖然老五省略了後邊的細節,但憑著我對鄉裏那個馬書記的了解,便猜_了他的表現。他是個言行一致的貪官,上任時公然地說:鄉親們,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個書記是花了十萬元買來的,在四年的任期裏,最起碼我也要把這十萬元撈回來。他的話合情合理,鄉親們給予他充分的理解。據我的一位在鄉裏當會計的同學說,姓馬的上任第一年,就親外地向全鄉人民多收了三十萬斤小麥,每斤小麥按八毛錢計算,三八就是二十四萬元,也就是說,一年他就夠了本。不僅夠了本,而且是大有媳頭。過去的說法是“三年淸知府,十萬雪花銀”;現在的說法是,**—任鄉鎮長,百萬人民幣”。可見花錢買官是利潤最大的投資。

我攥緊拳頭,擂了一下院子裏那根檢驢木樁,咬牙切齒地說??此仇不報,枉為五尺男兒!弟兄們,抄家夥,去砸了姓馬的鱉窩,替天行道!

七叔的兒子們原本就是些聽到打架小過年的家夥,聽我這一喊,興奮得敷敷亂叫;從墻旮旯裏抄起黴頭、扁擔,跟著我就往外沖。這時,父親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他駝著背,站在大門口,威嚴地說:你們胡鬧!馬書記是國家幹部,受法律保護,你們去砸他的家,不是等於去找死嗎?他可是帶槍的人。

我的頭腦冷靜下來,感到父親說的很對。

七嬸見我泄了氣,又嗚天嚎地地哭起來。

我們家族中一位素為我不喜的堂姑突然冒出來,雙手叉著腰,氣洶洶地說:解放、躍進、豐收,你們這些孬種,怎麽又縮回去了?你們不要指望別人替你們的爹報仇。隔一皮是一皮,侄子再親也不如兒。還是按我說的辦,擡著你爹去鄉政府大院,不給個說法就放在那兒。

另一位素為我厭惡的堂姑也冒出來,咬著牙根說:讓姓馬的給七哥抵命!

第一位堂姑說:抵命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劃算的。人死不能復生,還是要為活人著想。我建議,讓姓馬的安排解放、躍進、豐收去當工人,再讓姓馬的賠償人民幣一萬元,留做七鎪子的養老金。

父親連連搖頭,但沒再說什麽。

七叔的兒子們在兩位姑姑的鼓動下,六只K睛都閃閃發亮。他們七手八腳地卸下一扇門板,把七叔擡上去。七叔的胳賻像打連枷一樣掄著,好像在借此發泄心中的某種情緒。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出了村,越過冰封雪蓋的河流,向鄉政府大院進發。承載著七叔屍體的門板由解放和躍進擡著,後邊跟著啼哭不休的七嬸和家族中的一些人.還有一些不怕寒冷、趕來看熱鬧的村民。爬河堤時,躍進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身體隨著後仰,玩了一個屎殼郎滾蛋下河堤。門板落地,七叔凍得僵硬的屍體呼嘯著鯫出去,撞倒了兩個跟在後邊看熱鬧的人。其中一個名叫大寶的,爬起來後小臉幹黃,好像丟了靈魂似的。後來大寶果然生了一場病,花了一百塊錢才治好。大寶說,他欠著七叔一百塊錢,正好在心中暗暗盤算不必再還時’就被七叔的屍體一大撞倒了。於是人們都說死後有靈驗的,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村子裏,只有管老七一個人。這些都是後話。

七叔一沖下門板,我們那兩個堂姑便尖聲嚎叫起來。解放、躍進兩人先是互相抱怨,繼而掄起了皮拳,打得團團旋轉。編去了小圍姑娘愛情的爬樹英豪豐收同誌,站在一邊看熱闌,好像打成一團的不是自己的兄弟。七嬋氣壞了,坐在雪地上,嚎_大哭。這時,我真切地聽到,七叔發出一聲深沈的嘆息:鳴……

費了千辛萬苦,終於把七叔的屍體擡到鄉政府的大院裏。年關將近,官員們早就回家忙著過年去了。偌大個院蕩裏,只有一間房子裏亮著燈。我們往裏探頭一望,看到兩個公務員模樣的小青年,一個坐在発子上,一個坐在桌子上,正在打撲克賭煙卷。在他們身後,一臺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美國電視連續劇,這部電視劇情節駑張,臺詞_默,中國老百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先是進抵不住誘惑,躲躲閃閃地浦進屋去,隨即豐收也溜進去了。這哥倆一頭紮進劇裏,早把為父伸冤的事忘得幹幹凈凈。解放?味著:又不是我一人的爹,憑什麽要我守著?他也浦了進去。七臃哭If說:老頭子呀老頭子,你睜開眼看看你養的這些好兒子吧……

七叔的眼睛原本就沒閉上,經七婢這一召喚,證得更大更圓,還放出了藍色的光芒,嚇得七嬸反倒不敢哭了。

那兩個堂姑沖進屋去,氣洶洶地質問那兩個小青年:你們的領導呢?叫你們的領導出來!

坐在発子上的小青年擡起頭,懶洋洋地說:都這時候了,還找啥領導?回去吧,明天再來。

一個姑姑說:你們撞死了人,難道白撞死了?睹都不管了?

小青年道:大嫂子,您對著我發脾氣還不如對著這堵墻發脾氣。我不過是個端茶倒水、掃地跑腿的小力笨,啥用也不管。

又一個姑姑說??反正我們就住在這裏不走了,看看你們怎麽辦。兩個姑姑跟小青年鬥著嘴,三個堂弟張著大嘴,癡呆呆地盯著電視屏幕,達到了聚精會神的程度。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一腳羼開們,晃了進來。他披著一件雪花呢大衣,頭戴一頂鴨舌帽,嘴巴裏噴出酒氣,雙目熵炯有神。坐在桌子上的小靑年憔忙跳下來,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逢在凳子上的小青年也慌忙站起來。

馬書記掃了我們一R,道:你們要造反嗎?

我說:我們不敢造反,我們想討個公道。

馬書記哈哈大笑道:公道?啥叫公道?我就是公道!你們給我乖乖地滾回家去,否細可別怪我不客氣!

我說:姓馬的……

姓馬的打斷我的話,說:鄉政府雖小,也是一級政府,你們聚眾鬧亊,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該當何罪?

三個堂弟縮在墻角蠢瑟發抖;兩個姑姑面面相覦。

七嬸張牙舞爪地撲進來,嚎叫著:我不活了……我不活了……馬書記一閃身,七嬅一頭撞到了墻上,當場就昏了過去。

我怒火填胸,一把揪住馬書記的衣領,道:姓馬的,你欺人太甚!

想不到請我赴宴的人,競是小學同學弊安鏞。

那輛白色的上海車出現在我們村子裏時,的鵪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我糊糯塗塗地上了車,問司機:誰請我?

司機說:郭局長。

一路上我挖空心思也沒想出來郭局長是誰。

在縣府招待所門口,她握著我的手,問:老同學,還認識我嗎?昔日的美麗少女郭江青,漸漸地從今日局長郭安癤肥媳嘟的身體裏鉆出來,就好像美面的蝴媳從肥蛹裏鉆出來一樣。

在招待所一個清靜的小包間裏,郭安娜與我一起回憶了當年的革命歲月,勾起了我心中絲絲縷縷的感情。她說:你這個壞家夥,還記得不?去高家莊演出那次,你用一塊尖利的石片,差一點打瞎了我的眼睛!

那天,我埋伏在石橋下,看到化好妝的弊江青裊襲篇娜地從橋南頭走過來。她的步伐輕盈,與其說她是走過來,還不如說她是飄過來。那時太陽將要下山,紅光照耀大地,寒江青眉如秋黛,目若朗星,宛若畫中人物。我心中對鎗的愛慕,鐮灌水一樣洶湧澎湃。我多麽想站在橋頭上與她迎頭相遇,然後我說:籌江靑同誌,你好!但是我不敢,我看到我們的同學汪衛東從後邊趕上了她》汪衛東從懷裏換出一根足有半尺長的白蘿蔔,放到膝羞上一醴,嚐嚓斷成兩段。他把一段籮蔔遞給#江靑。我心中盼望著薷江靑拒絕這蘿蔔,可那轄江靑接了這蘿蔔。我心中的滋味根不好受。我感SS雙手在打哆嗉。我心中充滿了對*江靑的根,說恨其實也不像恨。我的手從機下摳出一塊石片。我的手揚起JP塊石片纗了出去。一切籌與我無關,都是我的右手幹的。我看_禪塊石片飛出去。我看到《塊石片打在?江靑的釅睛上。我聽到籌江青一聲慘叫。我知道闖下了籌天的大模。奪江靑家是我們村惟一的一戶烈屑,她的_前程鑹繡。殺了我一條小命,也賠不上弊江靑一只釅瞎……後來的結果比我想豫得好的多,沒有任何人找我,就像什麽亊也沒發生一樣。幾天後,籌江靑*晴上蒙的紗布媳了,她的飄晴依然明亮如星。

織懷*紙向轄安娜道黴: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她用那兩只會說話的釅晴,水水地看著我,輕聲道:你這個壞家夥,為什麽要用石頭打我?

哪裏……哪裏……其實我想打汪衛東……

她含倩脈脈地盯著我,用被煙酒繭徽得略顯沙*的嗓音低沈地說:你那點鬼心眼子,我還不淸楚?所以,我爹要收拾你時,我保護了你……

我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說:我謹代表我的妹夫向你七叔一家表示深深的歉意。

誰是你的妹夫?

她說:你真的不知道?

馬書記托人送來了一捆鹹帶魚,還有三千元錢。我躲在屋子裏沒有露面。我聽到來人和父親在院子裏說話。父親說??這錢,這魚,我不能收,你最好直接送到老七家。那人道:馬書記讓送到這裏來,我怎敢違背?父親哏了一會,道:既是馬書記的意思,那我就代收,不過,您得等我一會兒。我從窗欞裏看到父親駝著背,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那個人在院子裏煩*不安地轉圈子。過了一會,父親帶領著八叔(七叔的親弟弟)和解放回來了。八叔的手裏,提著一桿秤。那人說:都到了?這是三十斤帶魚,這是二千塊錢,你們點點數吧。那人把錢遞給父親,父親說:別給我。那人把錢給了解放。解放接過錢,用食指從嘴裏沾了唾沫,笨拙地數起來。他數了好久也數不淸楚。煩得那來人雙眉緊縮,道:甭數了,剛從銀行裏取出來的,還會有錯?解放漲紅著臉道:對了,對了。父親道:老八,把魚稱一稱。幾叔用秤鉤子把魚掛起來,歪著身體,用左手撥動著秤砣上的細繩,秤桿忽上忽下地抖動著。多少?父親問。八叔抓住秤桿,道:二十九斤半。部人道:_從供銷社裏提出來的,三十斤還離高的,怎麽一轉K就少了半斤?八叔斜著釅道:你自己來稱吧!那人道:一定是你們的秤不標準。八叔怒道:秤還有不標準的?真是笑話!那人遂:好好好,就算我在路上鍮吃了。父親道:你這個同誌怎能這樣個說話法?咱斤是斤,兩是兩。那人掏出一張白紙,一支鋼筆,道:你們給我開個收條吧。父親接過紙筆,問:怎麽寫?那人道:就寫今收到孫助理送來人民幣三千元鹹帶魚三十斤。八叔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好好好,就寫二十九斤半,真是的。父親一條腿跪在地上,曲起一個膝蓋,用拿毛筆的ft重方式,爆著鋼筆,一筆一畫的寫好了收條。

就這樣完了?解放證著覼發問。父親冷冷地說:不這樣完了還能怎麽樣?真要打起官司來,只怕連這點錢也弄不到。八叔道:官官相護哪!父親說:解放,這點錢,是你爹的血錢,我建議你們兄弟誰也別伸手,存到銀行裏,算你娘的養老保險金吧。這點帶魚,也是你爹用命換來的。我勸你們也別吃,留著給你爹辦喪事吧。Aife道:還是各家分一點,為了七哥的事,親戚朋友都出了力嘛。父親說:你們商量著辦吧,怎麽合適怎麽辦。

分完了帶魚,就商量給七叔辦喪事e兩個姑姑一致提出,喪事要大辦,起碼要用兩擁吹鼓手。父親嘆口氣,道:依我看,還是從簡為上,弄來些吹鼓手,嗚天嗷地的,幹什麽呀?又不是什麽光彩事。一個姑姑說:七哥死得窩囊,喪事上再不風光一點,我們心裏不過意,也讓人家笑話,說我們老管家沒有能人。說著她就低聲抽泣起來。另一個姑姑幫著腔說:辦,為什麽不辦?不但要辦,而且還要大辦!不蒸餿頭蒸(爭)口氣嘛!父親說:我啥都不管了,你們看著怎麽辦好就怎麽辦去吧。

吹鼓手是讓張船兒去請的。張船兒是村子裏的保管員,兩只大眼珠子黃澄澄的,很是嚇人。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毒角色,村子裏的人沒有不怕他的。他曾經有過一個八字腳、黃頭發的女兒,名字叫小翠。小翠二十多歲了他也不給她找婆家。二十多歲的女人在城市裏不算什麽,但在村子裏就是老大姑娘了。他哄著好幾個青年幫他家無償幹活,說是誰幹得好就招誰去做上門女婿。小翠生在這樣的家庭裏真是不幸。小翠後來喝農藥死了,這對張船兒是一個沈重打擊。後來,張船兒給女兒結了陰親,將小翠“嫁”給了鄰村一個少亡的青年,“螬亊”辦得比活人結婚還要隆重。張船兒從男方家要了三千元。人們私下裏說張船兒把女兒的屍體都賣了。通過給女兒辦“婚亊”,張船兒競然成了辦理喪事的專家,他與半個縣內的吹鼓手都建立了密切的聯系。誰家要請吹鼓手,沒有他的介紹,還真不好辦。張船兒自然要向喪家提取服務費,他還要向吹鼓手們索要介紹費。

張船兒披著典絨領子短大衣,手裏提著一面銅鑼,領著一個吹鼓

手的頭兒,風風火火地走進七叔家。

張船兒對守在七叔靈前的堂弟們說:你們誰主事兒?

解放忽地站起來,說:我!

張船兒打量著解放,道:你?對對對,應該是你。然後他就指著吹鼓手的頭兒說:這是劉師傅,全國有名的民間音樂家,一嘴能吹三只嗩吶,鼻孔裏還能插上兩只。解放,你爹死了,你就是家長,我跟你說,能把劉師傅他老人家請出山,著實不容易,我的嘴皮子都磨薄了兩寸!要不是看在七哥的面子上,我才不出這個力呢!

解放結結巴巴地說:讓你吃累了,大叔。

我吃點累不要緊,張船兒道,誰讓我是你爹生前友好呢?重點是劉師傅,八十多歲了,帶病出山。你們弟兄們得大方點,不能虧了他老人家。

解放問:要多少?

張船兒道:你們報個數吧。

解放道:我們不知行情。

張船兒道:一般的吹鼓手班子,出場費是二百元,但像劉師傅這樣的著名人物出場,怎麽著也不能少於四百。

解放嚷道:四百?張大叔,你幹膽把我們兄弟殺了算了。

張船兒道:解放,你這是說得啥話?是你們讓我去請的,不是我主動去請的。我跑了幾十裏路,好話說了一火車,把人給你們請來了,你又說不中聽的,世界上囑有這個道理?

那位劉師傅吐了一口痰,擡起襖袖子擦擦嘴,道:小張,算了,算了,好幾家還等著我去吹呢。

張船兒道:劉籌傅您別生氣,小孩子說話沒深淺,您得多擔待。誰讓躺在棺材裏的人是我的好友呢?所以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好歹給個面子,委屈著也得把這亊給辦了。

劉師傅道:我不鋏錢花。上個月給朱?縣長他孃辦亊,朱期縣長一把就甩給我一千塊,你們家這幾個小錢,我看不在艱裏。

張船兒道:劉師傅,知道您不缺錢花。行了,你們弟兄聽著,這亊我替你們傲主了!劉師傅,您給我個面子,收他們二百塊,就權當是我的爹死了,請您來幫個忙。

劉師傅牙癰似地哼哼了半天,道:小張,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什麽?吹唄!

堂弟們都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張船兒。

其實吹鼓手們早就在胡同裏等著了。談好了價錢,劉師傅出去就把他的班子帶到院子裏。吹鼓手班子很精幹,加上老劉才四個人。一只嗩吶,一支大號,兩只喇叭。老劉把假牙摘下來,將嗩吶一支插到嘴裏,然後就帶著頭吹起來了。他們吹了一曲《九九艷陽天》,又吹了一曲(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然後就坐下來抽煙。院子裏那些被音樂聲引來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望著他們。

張船兒道:解放,該侍候師傅了。你們家的人怎麽一點規矩也不懂。

沒等解放回答,他媳婦一~就是我在前邊提到過的往臉上抹口水的那位怒沖沖地從裏屋裏鏵出來,道:侍候個雞巴蛋!家裏連鳥毛也沒有一根,拿什麽侍候?!

她的話把薄幾個年輕的吹鼓手逗得哈哈大笑,院子裏的孩子們也跟著供笑。

張船兒播著頭道:七哥,七哥,你真是娶了個好孝順兒媳!

她瞪著眼道:張船兒,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讓這些王八們給我鼓起羼幫子賣力吹吧。要不,別說二百元,兩分錢也休想拿走!

那位劉大師,無奈地擄搖頭,道:徒弟們,今日碰上硬巴骨了,吹吧!

大師帶著頭吹起來。他們吹的曲子是黃梅戲選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後來在送葬的路上,琿幾個年輕的吹鼓手,一看到披麻戴孝的解放總婦就忍不住地笑,把好多支曲子吹得不成腔調。

火化後的七叔被盛在一個四四方方、紅紅綠綠的盒子裏。兩個幫忙的人用一塊木板擡著它。七叔的三個兒子緊隨其後。他們都披麻戴孝,手裏提著柳木哀杖。張船兒提著鐦鑼,每走一百步,便敲一次。鑼聲一響,按說孝子們應跪地向骨灰盒艟頭,但我那幾個堂弟竟傻乎乎地站著,像沒事人一樣。氣得張船兒大叫:跪下呀,你們這些混蛋。

在堂弟們身後,就是解放媳婦。她的相貌本來就充滿喜劇色彩,再穿上孝服,頭上又戴上孝帽,更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樣子。那幾個本來應該奏樂不停的吹鼓手,看一眼解放媳婦就憋不住地笑。最後,連沒牙的老劉也繃不住了,噗哧一聲,把嘴裏含著的哨子噴出來。

吹鼓手的不嚴肅態度,引起了一個人的不滿。這人是解放媳婦娘家的一個堂哥,在村裏小學當民辦教師,人送外號“明白人”。他憤怒地沖進送葬的行列,一把揪住劉大師的脖領子,用怪腔怪調的普通話訓斥道:你們嘻皮笑臉,戲弄死者,欺負我們村沒有明白人嗎?劉大師被勒得老臉發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船兒氣得黃眼發綠,掄起鑼,鏜——砸在那人頭上。張船兒罵道:王八蛋,你算個什麽東西?把自己的老娘攆出去討飯吃,自己在家裏喝酒吃肉,連畜生都不如的個東西,還跑出來充大頭蒜!

那人臉色蠟黃,訕訕地退到一邊。送葬的隊伍繼續前進。

七叔是個能忍的人。他的背上傷痕累累。他自己說擇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光榮疤,奶奶說那是他小時生瘡落下的。七叔沒得罪奶奶之前,奶奶曾說過:你們都不如你們七叔能吃苦。他脊梁上生瘡,爛得生了蛆,照樣幹活不停。

七叔背上生了姐,還堅持去公社糧站扛麻袋。扛一天麻袋,能掙到三斤紅薯幹子。麻袋裏裝滿糧食,如果裝麥子,有一百九十斤重;如果裝豆子,有二百一十斤重。扛著這樣重的麻袋往小山樣高的糧食垛上爬,腳下踩著顏顫悠悠的跳板,這活兒一般的人是幹不了的。七叔背上流著膿,淌著血,好像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傷病員。就這樣流著膿淌著血,他還是一馬當先地扛著麻袋小跑步。感動得糧庫主任眼淚汪汪。糧庫主任說:七麻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齙吃大苦,能耐大勞,比共產黨員還共產黨員。糧庫主任問:七麻子,你們村為什麽不吸收你入黨呢?七叔笑道:主任,您?俺取笑呢!我要是能加人共產黨,那我們村裏那匹瞎馬也能加人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軍馬,屁股上燙著烙印,它才是吃大苦耐大勞的模範。

糧庫主任一席玩笑話,竟激起了七叔的幻想。那時我還在鎮上讀高中,星期天,七叔找到我,鄭重其事地說:大侄子,你幫我寫一份入黨申請書,我準備加人共產黨。我看著他臉上那過分的鄭重,以為他得了神經病。七叔說:我不是給你開玩笑,其實我早就是黨的人了,從我在淮海戰場上沖鋒陷陣時,我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共產黨了。

後來我聽說,當七叔把人黨申請書交給村黨支部書記沈五奎時,五奎笑道:七麻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了?有病快去醫院看看,別耽誤了。七叔說:支書,我真的想人黨。五奎道:我知道你真的想人,誰不想人?但你得夠那個條件呀。七叔道:那你說我轉個地方還不夠條件?五奎道:共產黨不收麻子。七叔道:五奎,你放屁!共產黨裏的麻子比國民黨裏多得多,因為生麻子的多數都是窮人,而共產黨就是窮人黨。

生產隊裏趕馬車的汪亮兒一臉油皮,瞇縫著兩只色眼,見了女人就湊上去戮七弄八,凈占小便宜。晚上開會,他專往女人堆裏鉆。他一鉆進去就熱闌了。女人們吱哇亂叫,齊罵汪亮兒,但都不惱。

麥收季節裏,我被派給汪亮兒果車裝卸。從田野裏回來時,馬車運栽著麥個子,錄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我鵃在麥個子上,聽汪亮兒說葷故亊。在車道旁邊的一棵桑樹下,七叔正在擻尿。汪亮兒說:快看快看!我問:看啥呢?亮兒道:看驢生。我擡起頭,又迅速低下頭,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汪亮兒說:中學生,你知道嗎?七叔年輕時,可是個風流角色。我說:你放屁!汪亮兒道:你不信?聽我說。七叔年輕時看坡,在十字路口搭了一個棚子,棚子裏支起一口鍋,經常煮地瓜吃。林風蓮一一那個浪貨,趕集回來,鉆進棚子吆喝著:餓死了餓死了,七麻子,給個地瓜吃吧。七叔說:正等著你來吃呢!說著就像老虎一樣撲上去,把林風蓮按到地上……後來林風蓮逢人便說:哎吆吆,俺的個親娘,七麻子那塊貨,根本就是個驢的。

被派給汪亮兒跟車,是因為我割麥的技術太差。那時候,麥收季節是我們的大節日。麥子熟了,遒野金黃。天不亮時,就有許多鳥兒在空中歌唱。人們披著星星’戴著月亮,提者鐮刀下坡,借著星月之光割麥子。一個個模糯的大影子,在晦睹中晃動著,嚓嚓的鐮聲裏,伴隨著老人的咳嗽聲和驚起的野兔的尖叫。太陽冒紅時,遍地都是麥個子,人們的衣腹也被II水打濕了。在輝煌的朝陽下,人們的身影都拖得長長的。隊長用手捶著腰,喊:歇了,等飯!

麥收時,生產隊免費供應大米稀飯。疲乏的男人們嘴裏咬著草梗,躺在麥個子上等飯。也有坐著磨鐮的。七叔手大胳膊長,割麥的速度全隊第一。他用的鐮刀也大,刃子很鈍,但從來不磨。他全憑著力氣大,不必磨鐮刀。忽然有人高呼:飯來了!

大家都興奮起來,眼巴巴地往路上望。只見保管員王奎,帶著兩個大個子婦女,都挑著擔子,忽閃忽閃地,像老鷂子一樣飛來了。大家忽啦啦圍上去,搶勺子搶碗。只有七叔與隊長安然不動。七叔對隊長說:現在的人覺悟太低,我們當年支前那會兒,一碗水能喝一連的人,哪像這呀!

只有參加割麥的人才能享受免費的大米稀飯,這也是我死乞白賴擠進割麥人行列的原因。但我的力氣和技術都不行,等別人割到地頭歇著等飯時,我還在地中央磨蹭呢。我很焦急,但越急越割不快。一鐮刀又把手指割破,我有點想哭。這時,七叔迎我來了。他很快就與我匯了合。我看到七叔割過的地方,茬子低,麥禳齊;我割過的地方,茬子高高低低,麥個子淩亂,麥植子掉了遑地。生產隊裏灌個小個子會計,看了看我割過的地方,青著臉道:你這是割麥子?不,你這是破壞!吃飯時,我W盡上一碗大米飯,會計一把將碗奪過去扔在地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你有什麽資格吃大米飯?你精蹋了生產隊的糧食,禍害了生產隊的草,回家吃你嬢做的去吧!

我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

因為小個子會計是村裏的貧農代表,說話比隊長還要硬,所以任憑著他說什麽,也沒有人敢為我說句公道話。這時,七叔走上前來,對會計說:老徐,我#份飯不吃了,省給我侄子吃,可行?會計有點尷尬,恨恨地瞅我一眼,道:你這道號的,純粹是塊廢物點心,背著幹糧也找不到雇主。七叔說:他還小呢!會計說:由小看大,一歲不成驢。到老也是個驢駒子。我心裏恨透了老徐,但他是貧農代表,誰敢不怕?我更怕。因為我們家成分離。其實,七叔後來對我說:解放前,老徐家每逢集日就大吃大喝,大對蝦成筐的往家買。他娘不過日子,他爹更是敗家子,抽大煙,紮嗎啡,把他爺爺留下的那點家底給糟光了,正好共產黨來了鬧土改,他家劃成個貧農。如果共產黨早來二十年,他家是咱村的頭號大地主。

按說七叔對這劃定階級成份的事並無好感,但奇怪的是,等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給全國的地、富、反、壞、右摘帽子的時候,他卻對這件事表示出深深的不滿。當那一年的正月裏,村裏那些摘了帽子的“壞蛋”與其他人一起站在大街上曬太陽時,七叔心裏很不平衡,對著人家陰陽怪氣地說:嗨,夥計們,去年的今日,你們在幹什麽?其中一個“壞蛋”說:掃街唄!七叔道:今年不用掃了?“壞蛋”說: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七叔道:你們也別離興得太早了,沒準明年又變回去了。一個“壞蛋”說:老七,要是你當了主席,我們這些人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吧?七叔道??夠嗆。

我去給他拜年時,他對我說:大侄子,你說,中央是不是出了修正主義?把壞人的帽子都摘了,那幾十年的革命不是白搞了嗎?七嬸罵他道:吃飽了撐的個老東西,閑著沒事去撿筐狗屎肥田也好,國家大事還用得著你搡心!七叔瞪著眼罵七嬸:奧鑲們,你婦道人家懂什麽?七攛道:我什麽都不僅,我只知道不吃飯肚子裏餓。七叔對我說:這紅色的江山根本就是我們打下來的,想不到就要葬送在這些蛀蟲手上。七嬸冷笑道:聽聽吧,大侄子,你七叔是小老鼠日駱駝,專揀大個的弄。

我對七叔說話的口氣十分反感,你不就是去擡過兩天擔架嗎?動不動就以老革命自居,拉大旗作虎皮,啥玩意嘛!於是我說:七叔呀,這個問遍的鷂很嚴重,你應該去踉小平同誌、劍英同誌,還有先念同誌等等的老革命商量一下,決不能眼看著你們親手打下來的紅色江山改變了顔色。七叔道:可借我眼他們不是一個部分的,如果陳毅同誌還活著,我一定要去找他。我說:管他是不是一部分呢,像您這級幹部,小平同誌肯定知道。七叔說:你說的也對,想當初,小平同誌和陳毅同誌就在一個炕頭上辦公,我去給他們送信時,小平同誌還賞給我一支煙卷呢!

又過了幾年,國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國民黨軍官統統地釋放了。我們村裏的劉九也從青海放回來了。劉九在國軍裏當過上校軍需,屬於縣團級,政府每月補助他人民幣三十元,還安排他去給小學校看大門,每月工資五十元。這件事在村裏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都說革命不如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為了這事,七叔幾乎發了瘋。

他逢人便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逢人便說紅色江山已經改變了顏色。他跑到小學校,找到劉九——這事我沒親見,是聽在小學裏當教師的羊國說的。羊國說:你七叔真有意思,跑到學校傳達室裏,K劉九叫板。你七叔說:劉九,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老子跟你來論論押!劉九坐在炕沿上,悶著頭抽煙,一聲也不吭。你七叔說:老子們啦命兒十年,到頭來還不如你。舊社會裏你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會吃香的喝辣的還是你,這事真他娘的不公道。你七叔在門口一吵吵,好多人都圍上來看熱鬧。你七叔人來瘋,跳到一張発子上,揮舞著胳膊,像大幹部做報告一樣,拖著長腔演講:同誌們吶——同誌們——東風吹,戰鼓擂,當前世界上究競誰怕誰?……黑白顓倒啊,同誌們——在你七叔演講時,殫劉九垂頭不語,宛若一塊死木頭。直到你七叔喊累了,劉九才緩緩地站起來,對著你七叔招手。你七叔走過去,嘴裏啷噥著:怎麽樣?你想怎麽樣?劉九將嗨巴附到你七叔耳朵上,不知說了一句什麽話,只看到你七叔小臉焦黃,一句話沒說就鍋著腰走了。

七叔的墳墓,座落在一塊麥田的中央。麥田裏成行成列地生長著一些桑樹。麥子黃稍時,喿椹也熟了。我最後一次去七叔的墳墓距今已三年。那天早晨,霧很大,麥稍子濕滴漉的。一群軎鹮在喿樹上琢桑椹。太陽出來了,霧如輕紗,在喿樹間飆。我立在七叔墓前,腦子裏亂糟糟的。有關七叔的許多往事在腦子裏沖撞著,好像一個不大的瓦罐裏裝了太多的魚蝦。我胡思亂想了一陣,從懷裏換出一瓶酒,咬開塞子,奠在墓前。

七叔吧暱著嘴,贊道:好酒,好酒!一輩子沒喝過這樣的好酒!他一忠接一盤地往嘴裏倒酒。我說:七叔,少喝點,別喝醉了。他說:醉?我這輩子不知醉了是個啥滋味。

七叔喝醉後的樣子實在是可怕極了。他躺在炕上,裂破嗓子似地叫:親娘呀,難受死了……難受死了……一邊吼叫,一邊抓胸擂頭,還用那雙大腳,輪番蹬踹間壁墻。前面我曾說過,七叔生了一雙特大的腳,不但大,而且還有點畸形怪狀。他要穿加肥的46碼鞋,腳底

那W厚繭,賽過駱蛇腿上的駢胝。農家的間壁墻都是用一層土坯壘到房梁,虛立著,怎禁得住他的腳踹?忽通一腳,間壁墻搖晃;忽通又一腳,間壁墻掉土渣子;忽通忽通十幾腳,就聽到天崩地裂般一聲響,間壁墻倒了。墻外就是鍋竈,鍋裏熬著一鍋稀粥,七嬸正在竈前燒火。結果是墻倒了,鍋破了,竈癱了,還差一點就把七嬸砸死。解放和躍進一怒之下,把七叔拖到院子裏,你一腳我一腳,踹得他球似的滿院子打滾。這時七叔的小兒子豐收從外邊進來,急忙忙地問:哥,你們幹啥?解放和躍進道:你沒長眼嗎?豐收道:踢來踢去的,多費勁嘛,依我說,幹脆掘個坑把老東西活埋了利索!解放和躍進有點猶豫,可那豐收生性魯莽,管自找來一把鐵鍬,在當院裏挖起埋人坑來。七嫁一看要出大事,急忙忙跑到街上,攔住了鄰居張老人。張老人是三八年的老黨員,在村子裏算得上是德高望重,連黨支部書記都另眼看待他。七婢把張老人拉進院子,看到豐收已把埋人坑挖好,解放和躍進每人拖著七叔一條腿往坑裏拖。七叔手扒著地,像個小娃娃一樣嚎哭著。一見有人來,七叔大臧:救命啊……還鄉團要埋人啦

張老人見狀大怒,罵道:狗雜種們,你們想幹什麽?

豐收斜著眼道:我們想活埋了這個老東西!

張老人道:這個老東西是誰?

豐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張老人道:難道他不是你們的爹?

豐收道:他是不是我們的爹,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恨他。他活著,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們決心活埋了他,一來解解心頭之恨,二來為國家省下一部分糧食。

張老人道:孽畜!活埋親爹,無論擱在什麽朝代也是淩遲大罪。你們不怕死就埋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爹。

豐收瞪著眼問:張爺爺,你告訴我們,啥叫淩遲?

張老人道:就是千刀萬剮,一直剮成骨頭架子。

豐收看看解放和躍進,道:哥,我們是銀他闌著玩的,對不對?解放和躍進忙說:對,對,純粹是鬧著玩的。

張老人道:鬧著玩?有你們這個玩法嗎?

七叔從桑樹上摘下一些桑椹,雙手捧到我面前說:吃吧,吃吧,甜極了。

我說:您留著自己吃吧。

他說:我已經吃了許多啦,你不信就看看我的嘴。

我看到他的嘴被桑椹染成了紫紅色。

我摘下帽子,承接了七叔贈我的喿椹。

七叔邀我到他的屋裏去坐坐,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了。

我彎著腰,尾隨著七叔,鉆進了他的墳墓。墓中有一股發黴的氣息。七叔點燃了一盞豆油燈。一團黃光,照亮了想促的墓穴。我看到,當年我們扔進墓穴中的衣被等物,已經爛成了碎片。但那個骨灰盒還完好如初。

七叔用一個粗瓷大碗,盛來一碗水,讓我喝。我沒敢喝。七叔嘆息道:你七坤就要來找我了,她來了我的耳根就不得淸靜了。

起風了。成熟的麥子晃動著沈甸甸的穰子,像一層層凝滯的金黃色波浪。七叔的墓前洋溢著嗆鼻的塵土氣息,當然也有淸新的空氣在其中。無際的金黃中點綴著醒目的翠綠。喿葉肥大,油光閃閃,富含營養,正是春蠶上簇前的最後一遍喿葉。

縣文化館的文學創作輔導員王意,五十年代末被錯劃成右派時曾在我們村勞動改造過。她對我說:我認識你七叔,七麻子,革命神經病。你七叔長相兇惡,但心眼不壞。六十年代初期,生活困難,你七叔一邊拉耬播種,一邊伸手從喿樹上往下撕桑葉吃。他咀睡得滿嘴冒綠沫,像一只受傷的蝗蟲。王慧說你七叔一邊吃著喿葉一邊臧叫:餓啊,餓啊,把人快要餓死了呀……王慧說:在我的印像裏,你七叔好像一匹馬,逮著什麽就往嘴裏塞什麽。也許他就是一匹馬。王慧是研究上古神話的專家,她說那蠶寶寶就是一匹馬變的。你看看那眠時高昂著的蠶頭,像不像一匹馬?

一只灰突突的鳥兒從麥壟間沖上藍夭,留下一串花樣百出的呼哨。我的懵懵懂懂的腦海裏,閃開了一道縫隙,清涼的泉水湧出來-只黑色的蝴蝶在麥裏桑間忽上忽下、懶洋洋地飛行著,我希望它就是七叔的靈魂。

於是我就追著那只黑蝶說:七叔,其實我們愛你;七叔,我們真的愛你;盡管您滿懷著冤恨而死,但我們還是希望您的靈魂早日去您該去的地方,該上天堂您就上天堂,該下地獄您就下地獄,在這不陰不陽的地界裏混著,終究不是個辦法,您說呢?

一只燕子閃電般掠過麥梢。燕子過後,黑媳不見了。如果七叔的靈魂進了燕子的肚子,也未嘗不是一個美好的歸宿。您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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