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天琪:左搖右晃——遠去的記憶 9

這樣的事情他做得太多太多:還有一次父親到幾十裏外的醴陵縣城去擔糞,回來時買了幾個饅頭準備路上充饑用,看見一個面帶菜色的婦女懷抱著骨瘦如柴的嬰兒在路邊乞討,便把饅頭都給了她,還掏出口袋裏僅有的一點零錢,讓婦女給孩子買點蜂糖沖水喝。在那麼艱苦的日子裏,父親還擠出一點錢來,接濟一位五保戶直到他去世。那時家鄉沒有菠菜,還讓我們從西安寄菜籽,他想試種推廣,因為菠菜含鐵富有營養。他就是這樣坦蕩的面對厄運,從未喪失生活的信心。 

一九七七年母親去湖南接父親時,公社的幹部說,不是這頂右派帽子,父親比雷鋒還雷鋒。比共產黨還共產黨。 當“改正”後的一天,我和父親探討,是什麼力量支撐他熬過這兒二十二年的漫長歲月的?父親沈思片刻說,是信念。他的學識告訴他,他根本沒有錯,更沒有罪。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因自己的學識而獲罪,又因自己的學識獲得力量和勇氣,對未來滿懷著希望。他說他所做的一切從來不是為了贖罪,只是聽憑心靈的差遣,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只是為了讓良心舒服一點。這種在任何時候都不失做人的根本,不改善良的本性,恐怕就是現在人們所讚美的貴族精神了。 

從我父親往上數三輩,還沒有活過六十歲的男子,而我父親如今已八十有六,還精神矍鑠。媽媽常開玩笑說他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想,這和遇事豁達、長年的體力勞動不無關系。真是一個古老的話題,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一九五七年從天而降的災禍並沒有讓媽媽亂了方寸,一方面,她相信宣傳,認為父親只要過好“思想關勞動關生活關”,黨很快就會讓他回到革命的隊伍裏來;另一方面,為了不讓我們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她只能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還是平時那幅慈祥親切坦然沈穩的樣子,不露聲色地說上一句“爸爸學習去了”,就讓我們一點也看不出家裏發生重大變故。而那時我不過十二歲,小弟還不足兩歲。直到今天我都無法想象,那是需要何等堅強寬廣的胸懷啊! 

媽媽出身貧苦(這是解放後媽媽的護身符)政治上要求進步,又是業務尖子,在學校的地位是很優越的,她也是打心眼裏擁護黨,不斷調整自己的步伐,努力和黨保持高度的一致。父親的右派問題,使她所處的環境陡然險惡起來,她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再有不測,這個家就算完了。於是她在領導面前要百般小心,工作上不能有一絲差錯,還要承受一些同事的白眼和詆毀。一來政治運動就積極主動向黨交心,時時刻刻表示堅決與父親在思想上劃清界限,更是幾十年不變的主題。 

媽媽也以幾十年不變的、認真的工作態度得到組織和同事的認可,贏得了學生的尊重。而她最引以自豪的是:從教幾十年來,她沒請過一天病假,沒缺過一堂課。 

媽媽從骨子裏是不相信父親會反黨,更不願給父親雪上加霜地提出離婚。雖然離婚是當時明哲保身的有效手段、無可指責,又有組織上的暗示和好心人的明勸,但是媽媽始終沒有這樣做。她頂著巨大的壓力,在內心深處呵護著那份純真的愛情,沒讓它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政治上身處逆境,家裏的經濟拮據捉襟見肘,媽媽以五十幾元的工資養活我們八個人,生活還在貧困線以下。而我們又都處在長身體,要上學的重要關口。媽媽只有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老鳥,克扣自己,把一切都給了嗷嗷待哺的我們。在那個令人色變的饑餓年代,媽媽又是得肝炎又生浮腫病,命懸一線,也是強撐著才走過來的。 

文化大革命中父親被紅衛兵強行遣送回老家,經濟上也需要接濟,我們更是從牙縫裏省。寄錢時害怕別人說和父親劃不清界限,媽媽常常讓妹妹到離家很遠的郵局去寄,還常常變換地址,以規避風險。其實危險會隨時發生,只要是從西安寄的錢,不是媽媽還會是誰呢? 

王寶釧十八年的寒窯堅守就被傳為愛情的千古絕唱,與她相伴的只是貧窮;相比之下,媽媽該是當之無愧的萬世楷模了。 

那時我們姊妹六個還頗為爭氣,個個品學兼優,期末的三好學生人人榜上有名,還都是班級和少先隊的優秀幹部,這是我們家唯一的亮點,它給了媽媽不少寬慰。媽媽還積極響應黨的號召,一個個的送我們上山下鄉,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鼓勵我們學習雷鋒,做合格的革命接班人。 

可一遇到招工等關鍵時刻,由於父親的牽連,我們都過不了政審關。二妹插隊時表現極佳,在為生產隊打柴時,以九十斤的體重背了一百多斤木柴,爬了幾十裏山路,天不亮就出工,天黑透才到家,那時她才十八歲。可深得貧下中農讚揚的妹妹,就是招不了工。一次次落選讓妹妹悲憤交加,繼而絕望。她在一次招工時給媽媽捎信中說,再招不了工,她就不想活了。嚇得媽媽連夜坐火車來到生產隊,向招工的據理力爭,生產隊也積極出面,才勉強讓妹妹進了一個縣辦造紙廠,而且是最苦的工種——男孩子幹著都吃力的紙漿工。眼看別人的孩子進國防工廠、進大企業、回西安。而自己的孩子表現再好也擺脫不了被歧視的境況,這種巨大落差的折磨還不止一次,每個孩子的招工都讓媽媽的心像油煎一樣。 

待到我們談婚論嫁時,一個“黑”、一個“窮”,也讓好強的媽媽頗費周折,受了不少委屈。記得大妹和大妹夫談戀愛時,他哥哥帶著說客和兩包點心找到媽媽,居高臨下不容分辯的讓媽媽勸說大妹妹,不要耽誤了他弟弟的前程。面對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媽媽不失禮貌的回答道“謝謝你們來看我,我們家不缺這點東西,我的女兒也不愁嫁不出去。你該去說服的是你的弟弟,而在這一點上我恰恰幫不了你,實在是對不起”。綿裏藏針又擲地有聲的話讓他們無言以對尷尬離去。媽媽就是這樣得體大度地維護著我們家的尊嚴。 

二妹還回憶起一件事:文革初期的一天,紅衛兵來抄家。先把媽媽押到一邊開批鬥會,讓她站在一張凳子上,面對來來往往的鄰居們低頭認罪。又把外婆和弟弟們關進廚房,而讓她站在房間裏接受抄家。他們兇神惡煞的把家裏掀了個底朝天,把衣服被褥拋撒一地,肆意的踐踏著。還挖地三尺,找什麼金條、首飾、存折,整整折騰了一天。結果一無所獲,只好胡亂抄沒了一些舊相片和書籍(還是魯迅全集)收場,他們離開後家裏一片狼籍。來的紅衛兵可都是妹妹的同班同學、媽媽的學生呀,妹妹是班上公認的最優秀的學生,威信高、平時最受同學的擁戴,只因為是黑五類遭此奇恥大辱。而且有冤無處伸、有淚無處流。此時妹妹是屈辱、悲傷、憤怒、絕望——百感交集,把胸中裝的滿滿的,還像團火樣的翻騰著。雖然一天粒米未進,嗓子裏像堵了塊棉花,連一口水都喝不下去。看著外婆做好的飯,卻沒有一點胃口。端著面條勉強吃了兩口,胃裏一陣痙攣“哇”的一聲又吐了出來。這時媽媽的舉動讓妹妹驚呆了:只見媽媽先騰出一塊能落腳的地方讓大家坐下來,然後自己端起碗慢慢地吃著,一口又一口,整整吃了兩碗。妹妹想:身同此景,心同此理,自尊心極強的媽媽,痛苦肯定還更深一層。素愛整潔的她面對如此淩亂不堪的慘景,嚥下這兩碗飯,那要何等的胸襟、氣度、理性和力量啊? 或許也很簡單,媽媽什麼也沒想,它只是做母親的一種本能——為了兒女,為了這個家,我不能倒下! 

“媽媽真偉大”結束回憶時,妹妹滿眼的淚花。 

媽媽就是這樣在單位、在兒女面前剛強地挺立著,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是“泰山崩於前臉不變色,無端受辱而處變不驚”的女中丈夫。設身處地我也想不出,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媽媽如何撫慰自己疲憊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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