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天琪:左搖右晃——遠去的記憶 8

無論家裏誰有困難,大家一定伸出援手,有一回小侄兒動手術,弟弟不但沒花錢,大家支援的錢交完住院費還有富裕。我參加工作去了南泥灣農場離家遠,可不管什麼時候回家,必定是熱飯熱菜的等著,撲面而來的親情讓鞍馬勞頓一掃而光。有一次春節回來,全家大年初一到公園玩,我被小偷偷走了六、七十元還有糧票布票,那是我和愛人一年的積蓄。當時在我們家算是一筆巨款了,大家都十分失落掃興。媽媽笑著勸慰說,折才得福、折財免災。帶頭掏錢給我們湊回農場的路費,那時弟妹們都還在插隊,經濟上十分困難,都傾其所有,三元、五元的湊,甚至連毛票都掏出來了。小弟剛下鄉,分文皆無,還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等我分了紅一定補上。那份濃濃的親情我們至今記憶猶新。而節假日全家聚在一起聊天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 

在父母精心呵護,和風細雨,潛移默化,言傳身教、行勝於言的教育下,我們懂得了自尊自重,自立自強。父母給我們最大的財富就是愛心,愛親人,愛朋友,愛生活,愛事業。還有包容、坦誠、正直、樂觀、豁達的品格。讓我們一輩子受益無窮。 

在後來那物質匱乏、政治環境日益險惡的年代裏,作為社會結構最基本的細胞家庭成員之間的親情——這種人類至真至純的情感——也受到階級鬥爭理論的絞殺和汙染,變得覆雜、詭秘起來。父親成了階級敵人,黨要我們劃清界限大義滅親,他以博大的胸懷包容了我們,也只好把愛深深地埋在心底。母親力圖用自己的愛阻擋來自外界對兒女的傷害,獨自承受著痛苦。我們面對人生,有這些也就足夠了。

 

 

從建國伊始,知識分子就被貼上了資產階級的標簽,認定他們的知識是用勞動人民的血汗換來的,是一種原罪。他們被喻為“毛”,只有經過無休止的徹底的思想改造才能附著到工人階級的“皮”上。而且主政者至死也沒有認可知識分子們達到了這個標準。 

像父親這樣的知識分子,深受湖湘文化的沁潤,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把“位卑未敢忘憂國”“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作為人生信條,以赤誠的報國之心,關心時事,用自己的理念審視世界,對於偏離正常軌道的社會氛圍憂心仲仲。他們政治上不盲從,思想再改造也不著調,達摩克利斯劍就一直在頭上懸著。肅反鎮反時他單位就突然來人搜查過我們家,連頂棚上的蘆席、床底下的磚都翻遍了,總怕窩藏有反革命證據。到了一九五七年那場精心設計的“陽謀”,終於讓父親落入陷阱。本來新中國給了他施展才幹的機會和舞台,他對新中國充滿感情。沒想到滿腔熱情地給黨提意見,提建議,卻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 

當時父親的言論和報上點名的大右派林希翎如出一轍:對胡風反革命集團定性的依據提出質疑;對計委這樣的單位,建議黨派內行來領導;還說有的黨員居功自傲雲雲。組織上還專門調查了一番,驗證他們之間有無聯系。 

反右的批鬥會撲天蓋地而來,為了邀功請賞以圖升遷;為了表明立場以求自保;為了洗刷自己反戈一擊;昔日的同事都義憤填膺,非要父親承認自己是“蓄意反黨”。然而沒有想到,平日裏隨和的父親,沒有傲氣卻有一身傲骨。面對不容辯解的高壓政策他毫無懼色拍案而起,說砍掉腦袋我也不會違心的承認反黨,繼而憤然退場。最終落得個“極右分子”的帽子和開除公職,勞動教養的處分,但他始終沒有在處分決定上簽字畫押(二十二年後,被折磨得精神和身體幾近崩潰的父親,面對要認識錯誤才能取掉右派處分的要求,仍然拒絕執筆,在生命和真理面前不改初衷的選擇了後者)。 

有人說當右派的人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早早的出局,不用在以後歷次政治運動中違心的說話辦事了,不用向巴金老人那樣,留下無盡的遺憾和悔恨,一直受著良心的譴責。這只是局外人的調侃,不關疼癢的黑色幽默罷了,當右派的日子身心俱損,度日如年,有多少右派沒能熬到“改正”的那一天啊! 

父親當時被押送到陜北馬蘭農場勞教,時年三十七歲,正值盛年。是事業上可以一展身手的成熟期,是家庭裏扶老攜幼的負重期。因言獲罪一頂右派帽子就把他給“廢”了,到“改正”之時已是年近六十的垂垂老者,空耗了一生。更殘酷的是受到身心的雙重折磨,尤其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時,這種折磨達到了極致。 

如果說“畫地為牢”以前只是個歷史典故的話,經過主政者建國十七年的精心打造,對於“階級敵人”的父親已成為現實:你“只許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這是當時最時髦的改造口號)否則就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你不能隨便外出,不能脫離監視者的視線,還要隨時匯報思想,否則就是抗拒改造;即使想逃跑,沒有介紹信沒有糧票你寸步難行;你不能去死,否則你的妻兒老小會因此受到嚴厲的懲罰(所以鄧拓們萬念俱灰,含冤九泉時口袋裏還要裝上“萬歲,萬萬歲”的條子,奢望高擡貴手放過家人);即使你的表現無可挑剔,也是條凍僵的毒蛇,“人還在心不死”只是反撲的時機未到而已;你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同情,那樣會使別人成為階級立場不堅定的動搖分子。總之,從肉體到精神都被關在無形的牢籠之中,看不到盡頭。 

尤其是株連政策,對父親傷害最深。記得我剛到農場時收到父親的一封信:——琪兒,今天你坐著大卡車去農場的時候,我沒能去送你,因為我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我一個人躲在小廚房裏痛哭了一場。孩子,你從小就那麼優秀,學習一直名列前茅,我一直把你看成家裏最有出息的孩子。你品學兼優、卻不能繼續深造上大學,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我牽連了你,是我害了你啊,為此我深深地感到內疚。——我慈祥的父親,在我上小學就打電報祝賀我的父親,而在我走上工作崗位這人生重要時刻,只能背著人默默流淚作別;我剛強的父親,在自己蒙受冤屈、橫遭批判,在尊嚴喪盡、淩辱加身時都沒掉過一滴眼淚,此時卻只能以淚洗面。這是何等壓抑、何等慘痛的心境啊。 

難能可貴的是父親在幾十年的逆境中,從未放棄做人的原則:坦誠、善良、愛心。也從未放棄對未來的希望,甚至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中,一刻都沒放棄他心愛的英語的學習。 

父親有一篇小文章記了這麼一件事:在老家勞動時生活很苦,隔壁一戶貧農,孩子多負擔重,更是苦不堪言。這時隊裏有幾個去參加修水庫的名額,去了可以額外的分些糧食,這無疑是雪中送炭的好事。可是這戶貧農卻因家裏沒有多余的被子不能成行。當時父親有兩條薄被,一條鋪的一條蓋的並不富裕,卻還想借一條給他去修水庫用。和家裏那些親戚一商量,大家都說此行不可取,這樣做的結果肯定會說你腐蝕拉攏貧下中農,得不到表揚還會受批判。但父親想扶危濟困,還是執意這樣做了。當時已是初冬時分,父親一條薄被一半鋪一半蓋的將就著,南方的陰冷潮濕讓父親徹夜難眠,甚至於把稻草簾子木頭椅子都壓到身上來取暖也無濟於事。而後來的結果正如當初預料的那樣,在工作組的動員下,那位貧農果然在批鬥會上揭發了父親。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父親並不後悔。他只是調侃的說:人說雷鋒是傻子,我比雷鋒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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