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天琪:左搖右晃——遠去的記憶 10

七 

一九七七年,隨著文化大革命的結束,政治環境稍微寬松一些,媽媽就冒著極大的風險從醴陵接回了父親。那時父親已只身在農村勞動了十三載,精神和身體都到了崩潰的極限。不這樣,真不知父親能不能熬到七九年。 

他們為落實政策,雙雙奔走於政府各個部門之間,推諉、扯皮、刁難,非個中人難以體會其中的艱難。那時對反右的結論還要留個尾巴,非讓父親寫個認識,承認錯誤。倔強的父親拒絕執筆,還是媽媽捉刀,草草交差。此時他們都已是年屆六旬的垂垂老者了。 

“改正”後,父親被分配到市物資局屬下的金屬回收公司西郊分公司,當財務股長。他又老驥伏櫪地在單位多幹了五年。恰逢調工資、評職稱,二十二年都沒有動過工資的他,本應受之無愧,當他知道名額有限時,又一次的把指標和名額讓給了更需要的人,淡泊名利莫過與此。他高尚的人格贏得了單位所有人的敬意。他在工作中同情弱者,尤其是來辦事的農民,設身處地的為他們著想,為了讓他們能早點辦完手續,自己常常放棄午休。他是公認的好人,在世風日下、物欲橫流的今天,這是老百姓的最高評價了。 

媽媽在第三代人身上又傾註了大量心血,八個孫子帶了個遍。 

直到父親退休,他倆才真正過起了頤養天年的幸福時光。媽媽喜歡旅遊和憶舊,爸爸就陪著她走。山川名勝、探親訪友,他們倆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走完了大半個中國。一九九五年,父母以七十五歲的高齡,到美國探望了我的二弟。他們把自己身上那無處不在的愛,也帶到異國的土地上,送給每一個相識的人。弟弟的鄰居驚嘆“他們是上帝派來的朋友”,一個美國老太太邀請他們陪伴自己住,一住就是四年半。父母思念我們想回國,去意已決,臨走時老太太還一再挽留,惋惜不已。我是在翻看媽媽的日記才知道的,我真為自己有這樣的父母而驕傲。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話讓人震驚,那是媽媽應邀參觀一戶人家,恰巧那家也有六個子女。他們個個學業有成,家家生活幸福。老兩口一生事業碩果累累,相濡以沫,頤養天年。相比自己坎坷的一生,媽媽寫道: 

我看到他們家六個可愛活潑的孩子,一下子觸到我的痛處。我們的六個孩子小時候不也都是天真活潑,不也最可愛的嗎?我們不也是應該有個多麼幸福的家庭嗎?我再也忍受不住辛酸的淚水奪眶而出。待回到他們的客廳,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靜,淚水怎麼也抑制不住,我真怕人家笑話,就催著明哲(我的父親)向他們告辭了。回家後我真想大哭一場,我不禁要問,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黨,你為什麼不愛護你的人民?你把那些最最善良的人、忠心為國家的人、最有能力的人都推進了火坑,都打進地獄,都無辜受辱,都變成奴隸,愚昧無知,你的國家還要發展嗎?這樣你的政權就能鞏固嗎?恰巧相反! 

我們只是億萬人之一家,只是受了屈辱和折磨。而多少國家要人、主席、元帥——他們家破人亡。這是什麼世道?野蠻、無知、惡霸!可憐的中國人啊,至今還被奴役,只是為了生活在掙紮,在活命。哪有什麼生活的享受,活著就不錯了。經過這大屠殺的洗禮,能活下來就算幸運。 

而今天的美國,不管他政治上怎麼樣,起碼他不殺害無辜善良的老百姓。我們所看到的老人、兒童,一切為人民的各種設施都那麼完善,公共場所設備都那麼周全,而所有的百姓表現得那麼有教養,文明、禮貌、友好。有愛護公共財產,保護一草一木的高度自覺性,怎不令人敬佩! 

我們從小就盼望有一個強盛繁榮的祖國,從小就痛恨外國人欺侮我們,我們詛咒帝國主義,我們罵洋鬼子,也痛恨清政府的賣國求榮和腐敗,但現在悟出了一個道理:我們是沒有一個真正為人民的政府!只是一個統治階級推翻另一個統治階級,他們都是當官做老爺,魚肉老百姓,一個比一個厲害,甚至變本加厲。翻開所有的歷史,歷代王朝,上至秦朝焚書坑儒,那一代也沒有比“偉大的毛澤東時代”死的人多,我們只是受了大半輩子的罪,斷送了兩代人的前程,比起家破人亡的真是萬幸。最大的幸運是孩子們爭氣。在國內的不行,再奮鬥只是溫飽而已,天瑞(二弟)的奮鬥才是人生價值的自我體現。真正享受人生享受生活,爭得做一個真正的人。 

我們不長他人的志氣,也不滅自己的威風,但我們罵人家又有什麼用?你再罵也罵不出一個平等自由博愛而又強大的中國來。我真想把我積在心頭幾十年的苦水都倒出來,把幾十年受損害受侮辱的靈魂洗刷乾凈。 

看著一個耄耋老人飽蘸苦水的滄桑筆觸,我們的靈魂能不為之振顫嗎?能不為老人那種為生命最起碼權利的呼喊而動容麼?弟弟曾來信說他留居美國的原因,就是為了不再當二等公民。想起在國內那些年的生活,他悲憤地寫道:我可以忍受貧窮,但不願再忍受屈辱;我可以沒有金錢,但不能沒有尊嚴。當年許多老科學家為了實現強國夢,遠渡重洋,學成歸國。在文化大革命中沒有不受沖擊的,或者關進牛棚、或者下放農場,受批判作檢查,顏面掃地。滿腹經綸,卻眼看時光白白流逝,空懷壯志,扼腕長嘆。今日他們的子女為了事業和尊嚴,又有多少人要遠渡重洋去獲取,這不是一個國家的悲劇麼? 

所幸的是有鄧小平撥亂反正,實行改革開放,由此國家踏上了坦途。尤其是近幾年,胡錦濤、溫家寶以民為本,構建和諧社會,人民生活大大改善,國家經濟飛速發展。 

在他們回國的短短幾年裏,媽媽在美國見到的我們基本都有了,孫子輩中,有房有車不在少數,媽媽說,家庭裝修和衣著時尚比美國人還講究呢。她老人家終於苦水倒盡,可以安享天年了。 

有一首歌的歌詞中寫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珍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這正是父母親現在生活的寫照。前幾天老兩口又拌嘴了,起因是父親說母親是他的初戀,而那時母親還和一個學長有書信來往。母親則辯解說,那時我們的關系還沒確定嘛!聽到後我忍俊不禁,他們已是望九之年,他們的愛情還是那麼年輕! 

退休後我拿起筆,想寫一寫自己前半生的經歷,和對人生的感悟。落筆起始就懷著感恩之心寫了故鄉和我的父親母親,因為故鄉是我的根,湖湘文化沁潤了我的靈魂。而父親母親給了我生命,他們寬廣的懷抱是我起飛的平台,他們是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師。他們高尚的品德和人格,讓我知道如何為人,如何做事,讓我一生受益無窮。他們無私的愛,在我人生艱險的旅途上,撐起了一片藍天,讓我努力前行時從未感到過孤獨。 

尤其讓我慶幸的是,爸爸媽媽健康長壽。讓我在六十歲還能得到他們的關愛,享受做兒子的幸福。也讓我能盡孝,在回報他們養育之恩時,心靈得到最大的滿足。

 

 

第三章·散落在故鄉的音節

一 搖籃曲 

 我一九四六年夏天誕生在賀家老屋,生下時體重八斤(為了避諱七活八不活的老話,對外說七斤八兩),哭聲嘹亮,還有一頭濃密卷曲長長的黑發,很有點學者的風采。按鄉裏的習俗,家裏也放鞭炮慶賀,而且足足響了一個時辰。那是曾祖父在向鄉親鄰裏報喜,長房添丁——長重孫,那是賀家天大的喜事。

 祖父給我起名叫承勳,希望我能像他那樣,征戰沙場為國家建功立業。而爸爸媽媽早在一年前他們結婚時就想好了我的名字:天琪——琪仔(老家發音ji)——安徒生童話中的安琪兒——象征愛情的小天使。他們不希望我從軍,說按生下來的模樣,應該是個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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