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瑪格麗特·杜拉隨筆(9)

危險狀態

  此時此刻,我對我的寫作只覺有罪負疚,每次書出來以後,每次都是這樣。如果我一定非陷入像我現在這種狀態不可,那就不該寫。如果我不再陷入縱酒的危險,這種狀態我也不堪忍受,那也可以不寫。我經常對自己講到這一點,仿佛我還可以維持似的。這就是一種危險狀態。
  我對戒酒治療講過極端的話,請不要介意。盡管治療,舊病總歸還可能復發,又會開始。那天夜裏,就已經又來了。什麽也不為。酗酒本來就無理可說。

  我也寫信,就像揚給我寫信一樣,我給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寫信持續有兩年時間。後來揚來了,他就取代了寫信。沒有愛情,留下來不走,是不可能的。即使其中有的只是詞語,事情也永遠是這樣。最壞的是沒有愛,如是,我認為那是不存在的。


幻影紛至沓來

  我在1984年6月把《情人》交給子夜出版社。接下來我制作了一部影片,其後影片開拍,再後著手寫《痛苦》,後來我就病了。《痛苦》出版的那一天,我住在醫院裏,揚給我帶來普瓦羅-德爾佩什①的評論,當時我正在進行人工呼吸。這一次我心智喪失有一個星期之久,和85年4月那一次一樣。我發發乎把一個年輕女護士殺掉。劇情十分明確:那天晚上,一方面揚回到家中,我把我的幾個指環交給他帶走,以免在醫院被竊,這類事是經常發生的。我對他說,就這樣吧,晚上,揚就去我家,帶著指環,就住在那裏了。到了半夜,女護士本應前來給我治療的,可是沒有來。我等她一直等到淩晨兩三點鐘。接著,神誌不清了,事情卻是一清二楚的,無可置辯,是肯定的:這個女護士和她的幾個所謂同事一起到了聖伯努瓦街,殺死揚,奪去我的指環。
   
  ①普瓦羅-德爾佩什,法國批評家。
   
  天亮以後,我打開病房的窗子,我喊我要殺人,快來人。沒有動靜。後來有人告訴我,說我叫,聽是聽到的。我又大喊大叫,我還不停地央求,毫無反應。
  第二天清晨,護士來了,我躲在床單下拿著一把刀,這刀是我從家裏帶來的。女護士驚呼叫人。我同時也狂叫,我要死了,有人殺我。來了一個護理。他被嚇壞了。猛撲到我身上,把刀奪走——我也劃傷了。
  由此開始,我相信我“知道”醫院的那些“醫生”把我給劫持了。大概經過幾個小時,我和他們談判,說他們如何取得贖金,電話打給誰,報一個數目不要太大,必須按照我在這項罪惡買賣的行情價值幾何定出相當的數目。
  所有這些胡話,現在已經記不太清,但可以稱奇的是那種邏輯非常清楚,指環與謀殺是貫穿情節。我就是被這種邏輯明顯性牢牢釘死脫身不得。
  肺氣腫發作,也會引起錯亂:大腦缺氧,就要出軌,神經錯亂。在我發病前一個星期,醫院裏還有一個青年,他整整一個下午充當一場足球賽的裁判。後來給他輸氧,就平服無事了。醫生對他說出的一套諺語笑了很久。可是,我害怕,非常怕。別人對你講你自己,講你在心智喪失情況下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那是非常可怕的。酒精中毒譫妄,在治療過程中,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很少一點。我在昏迷狀態下是說過朝話,不過,我常常是昏迷幾秒鐘。相反,治療後出現的幻覺我卻記得十分完整。幻象出現,就是在美國醫院開始的。
  《印度之歌》變成了一條船。無所謂,就在這裏再重復一遍。上尉的女人住在對面屋頂壁爐煙囪上。她是金發女人,色澤紅潤,有兩個藍眼睛。她僅僅把頭伸出在煙囪之外。上尉與她相距有兩米,在另一個壁爐的煙囪裏。他和他的女人處境一樣,都被擠壓在煙囪裏面。有一天,刮起大風,女人的頭破碎,像玻璃一樣。我看了非常氣憤。有上萬只烏龜以一種精確的方式像一本本書那樣排列圍在屋頂四周。到了夜晚,龜須返回檐槽下面地方去。這些形象比現實的還要清晰,好像從內部發光一般。這許多烏龜各就各位準備過夜需要經過許多個小時的時間,一個個循序滑下去。自然的構成竟是如此鄙陋粗劣,也讓我非常氣惱。這些烏龜各就各位需要這麽長時間,這麽困難,以至有不少烏龜一整天在原地蜷縮不動。
  在這些“回憶”中,還有一個身穿繡金藍色服裝的亞細亞高官,他在醫院的過道往來穿行,面無表情,沈默寡言,十分可怕。這是在拉埃內克醫院還是美國醫院,我記不清了,好像沒有人看到有這樣一個人,也許是沒有吧。在美國醫院我還看到邁克爾·理查森,他站在《印度之歌》房子裏沒有窗幔關著的窗後,四周布滿花草和藤本植物,面帶微笑,同時又在流淚,這是一個被封閉的故事裏的囚徒,一個非常美的男人。在房屋門前,在靠墻的地方,放著那頭著名的阿比西尼亞黑母牛,瘦骨嶙峋,在它旁邊,還有一架中國大座椅,紅色描金的,這兩樣東西被搬到納伊人行道上,後來也就忘在那裏了。在一堵墻拐角的地方,有些夜晚,邁克爾·隆斯達爾也出現,身穿口督因人的服裝,對著我哭。
  我回家以後,種種幻象中最令人吃驚的也在夜間出現。歌聲,合唱隊從大樓四面圍起的內部天井傳出來,我往那個地方一看,我看見那裏聚集著許多人,不同的人各自分成幾組,都是來保護我的,保護我不要讓我死掉——這是肯定無疑的。有一些人還拿著長矛。這些人正在談論一個什麽人,肯定是一個小孩,名叫“戈蒂埃”。我記得半夜在大樓樓梯通道上帶著令人難忘的溫情半喊半叫說出的一句話,說的是:“他們只要碰一碰小戈蒂埃,我呀,我就會死。”
  在這些日子裏,有很多人住在我們的公寓裏。在浴室,有一個女人,還有一個死掉的小孩用白布包紮著,女人抱著小孩站在抽水馬桶後面。她就那麽站在那裏,最後,我也就不去註意她了。還有幾個男人,有五個人,一到夜裏就走到揚的房間去。這幾個都是真的人,他們走來走去,說話。他們的身體塞滿揉皺的報紙團成輕輕的小球。桌子下面還有野獸,還有那個出名的帶豬尾巴的小矮人,有人叫他“人面蛇身女怪”。還有一座女人半身像,彩陶制成的,叫做“法蘭西共和國”①,放在我書桌旁的書架上。有一個人住處靠近揚的房間,此人非常可怕,他在監視我。我就在刺耳的電話鈴聲中生活,電話響聲不停。我發現電話總機就設在天井,在七樓女傭的房間裏,這是敵人的專用電話。對門鄰居把我的電話線路偷走,這我是可以肯定的,我有證明。在我房間周圍,電話鈴聲形成一個包圍圈,我發現情況極不正常。最可怕的是每天在公寓內部發生的情況;在我的取暖器後面吊著一條死狗。這條狗,再說我也弄不清是一只鳥呢還是鴨。我相信我有幾天幾夜沒有睡了。我根本沒有睡意。這一段時間大概我根本沒有睡,一直醒著。
   
  ①即下文所說的瑪麗亞娜,瑪麗亞娜被視為法蘭西共和國的象征。
   
  由於老鼠,一些動物,這又鬧起來了。半夜,老鼠動物等等比比皆是。揚聽到有鬧聲:我立即穿鞋,拿起雨傘,趕老鼠,就這樣,又發作了。我神誌不清:一切都是在瓦格納歌劇持續伴奏下上演的。德國警察叫喊聲又聽到了。接著,揚從M.D.①的書本裏了解到的,在窗前槍殺猶太人那段非同尋常的情節出現了。還有黑人,婦女,在客廳裏……這一切麇集繁衍,層出不窮,數也數不清。如要我敘寫,不是羅列,我說:客廳裏的一群黑人和猶太人已經宣誓效忠納粹,這時我的摩爾達維亞醫生的幾個朋友,坐在那張紅躺椅上,紅躺椅在前一天還沒有在這裏出現,他們正準備買走我所住的這所公寓,這公寓摩爾達維亞醫生終於沒有弄上手,所以也沒有把它賣出去。在這一片混飩之中,還有幾只貓,這一天自始至終都是安靜的,只有我一個人,看見它們在公寓裏穿行來去。
   
  ①即瑪格麗特·杜拉,作者本人自稱。
   
  突然我又回到現實中來。我還記得,米歇爾·芒索做的那份肉豆蔻醬。我狼吞虎咽都吃了。後來,幻覺一點一點減退。德國警察從附近平臺上撤離,在揚的房間塞滿報紙的人也走了。在我的兒子的房間裏的那個男人,就是那個長著一頭灰色卷毛頭發、白得像白粉一樣、藍眼睛目光遲滯失神的人,他還沒有走,沒有消失。還有幾只獵,沒有消失。沒有消失的,最後一個,我想,就是瑪麗亞娜,這真是最難以置信最可笑的一個,她還梳著洛林人的那種發式,一個表示熱愛祖國、喪盡廉恥的對象,仍然留在我房間小書架上——它是怎麽搞到這裏來的,只有上帝知道。說來也巧,一個星期前,正好是87年4月初,瑪麗亞娜雕像本來放在波拿巴路一處公寓壁爐臺上的,這公寓有幾扇窗正好對著通用的天井。我相信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幻象中的雕像我可以辨認,是放在一座由一扇可以打開的窗鑲起來的壁爐上的。醫生曾經告訴我說:隨著時間的推移,過去的一切我都會重新看到。在譫妄狀態下,種種事物顯現,都是我在生活中經歷過或見過的,他說這一切無不是來自真實的記憶。這當中,只有一件事,直到現在我夜裏仍然怕它再出現。那分明是無有但又可以看見,誰也不會相信,甚至現實的末端產生的效果也可能復現。甚至眼睛、頭發、皮膚的顏色,都可能復現。我對瓦格納的音樂本來一無所知,居然也可以辨認出來。我對揚說,如果這種情況持續半個月,我就只好死了,我沒有別的選擇。為什麽不能忍受?活下去的依據一天天減少,為什麽不能忍受?這當然是因為人,只有他自己才看到他自己所看到的,正如人只習慣於一己去想他所想。可是突然之間,腦子自行其是,自己顯示自己,自己去看,思想像大寫字母顯現在屏幕上,隨後,明知不會有人相信你,即使我輕聲默念設法把那幾個貓“弄走”。後來,也知道很快就會使愛你的人不堪忍受,不得不離你而去。醫生說,在你四周必須有很多人,新來的陌生人,很多人把你圍住。但是我遲早還是一個人關進自己的房間點上燈再去找先就在那裏等著我的動物,桌下有小豬,書架上有瑪麗亞娜。醫生還不準我吃任何鎮靜劑;我很奇怪,周圍的情況依然如故。所有這些成群結隊紛紛出現的幻象都出自我本人,不僅不受阻礙,而且誰也沒有迫使它們出現。
  有一點我忘記說了:我曾經要求揚把吊在取暖器後面被納粹殺死的死狗取下,我要他把狗扔出窗外,用力丟在過路行人的頭上:讓他們記住有人殺過猶太人。聲音我是聽到的。我看他把狗取下丟到窗外,這一切並沒有讓我懷疑那條死狗的真實性。有一次,米歇爾·波爾特①倒讓我心裏生出懷疑,當時我正好在我家廚房裏,她進門把大衣掛在衣架上,走來和我相見。我們在閑談中,我把我的那些幻象都對她說了。她不說話,只是聽著。我對她說:“我自己是相信的,可是我不能說服別人也信。”我還說:“你去看看你掛在那裏的大衣右邊的口袋。你看那裏有一個剛出生的紅紅的小狗?但是,他們都說我弄錯了。”她鄭重其事去看了,然後轉過身來,對著我,長時間地看著我,然後對我說,態度極為嚴重,絕無笑意:“瑪格麗特,我憑我世界上最愛的人對你發誓,我什麽也沒有看見。”她沒有說那裏什麽也沒有,她說:“我什麽也沒有看見。”在這一點上,也許瘋狂之中也夾雜有某種理性。
   
  ①瑪格麗特·杜拉著有《與米歇爾·波爾特談話錄》,附在《卡車》(1977)之後,還與米歇爾·波爾特著有《瑪格麗特·村拉筆下的地點》(1977)。
   
  後來,有一天夜裏,我叫揚把那個滿臉搽著白粉一頭卷毛發的男人給我趕出去,他已經走到門口過道上,離我的房間不過兩米,我只聽到一聲吼聲,揚是氣得實在控制不住了——每天夜裏我都受到公寓大樓不斷走來的“人”的騷擾,每次我都叫醒揚一他大喊大叫:“你必須知道,我,我根本什麽也沒有看見,根本沒有,你聽見沒有?什麽也沒有。”他重復叫著:“什麽都沒有,沒有,沒有。”我站在我房間的門前,揚吼叫的時候,我還看見那個卷毛男人走到他的身邊,我求揚讓他出去。這時,揚停下來,不再作聲。那個穿黑大衣的男人對這個場面全不了解。他往揚那邊走了幾步。他站下來。他的眼睛一直都在緊盯著我看。他註意的是我,那種激情竟到了這種地步,使他變得面無人色,非常可怕。他註意看我,註視之中帶有一種痛苦的憤恨:我不看他,我還哭,我還要逃走,他可怎麽辦?他並不理解我不理解他欲求的是什麽。就在我這時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已經是三年之後,我可以說,那的確是與我相關的。可能他決心要把我帶走,不一定非讓我死不可。可能他到這裏來是為讓我知道我的歸宿,幾千年以來已被摧毀的那樣一個歸宿,這也恰恰是我出生在人世存在的理由。他或者是一個猶太人,或者就是我的父親。或者是別的什麽。是另一個來確定的什麽人。而他的身份是確定無疑的。經過十五天,他的身份始終不變。他住在我的家裏。十五天以來,他就住在朝大街的那個小房間裏。他的兩個大眼睛很藍很藍,他的頭發十分卷曲,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頭發,頭發有的地方是黑的,有的地方是白的,也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是,他一定知道有關於我而我又不可知道的什麽事。不是一件我已經忘記的事,而是一件我應該知道的事。此時此刻,他就在這裏,和其他幻象交錯相混,不過他是軸心。他是主宰,環繞著他,其他的幻象就在我生命四周轉動不已。他不理解我為什麽怕他。他看到我怕,我怕什麽他並不知道。我還發現一件更了不起的大事:法語我也弄不懂了。我對揚說的話,我自己也不理解。他有一張淡紫色的嘴,被死死地封住了。他不說話,十五天以來,一個字也沒有說過。所以日日夜夜這許多天他為什麽到這裏來,他沒有說,沒有對你說。對於他,我必須弄清他抱有期待所為何來。如果我不了解他,那是我不想了解他。但是,這一點我不可能知道。他的眼光始終單純專一直直地向前看著:我應該了解。但是,不可能。
  揚朝公寓住房的門口走去。我回到我的房間。什麽也不看,眼不見為凈。揚打開房門,又把門關上。他對我說:“出來吧,他走了。”他終於走了。我在揚的懷抱中哭了很長時間。
  這件事,一直到這幾天,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這就像是他與我之間滋生出一種僅僅延續幾秒鐘時間相生與共的靈智。我對那種空寂縹緲的情愫記得非常清楚,確實是這樣,那人走後,我只感到有罪,當揚和我,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就是說,我本應和他談談,向他解釋,但我無能為力,不可能,因為我不理解他究竟要我怎樣。

婚禮彌撒

  ——關於《埃米莉·L.》
                       [法]瑪格麗特·杜拉
                         王道乾譯
  這本書,與哪一本小說相近?您告訴我①說;“與‘格爾·瓦·斯泰因’相近。”這是毫無疑義的。埃米莉·L.與洛爾·瓦·斯泰因不應相去甚遠。對於這一點,我一直沒有想過。您說:“也有區別,在《洛爾·瓦·斯泰因》中沒有一個人物曾去審視註意另一個故事,而在這裏,在開始的那一部分,即有一個女人,她想寫一本書,但她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以及怎樣才能把書寫出來,由此她看到、發現埃米莉·L.的故事正在展開。”不過這個想寫一本書的女人所處的境遇並未因另一個坐在酒吧間總是低頭看著地上的女人的事件而有所變化。這並不是一種取代、替換。這僅僅是她被另一個故事所吸引,被抓住,於是她就以這個故事作為出發點起步。也許她並不知道她在創造那樣一個故事。類似這樣的事情總是有的,也是可能發生的。一個故事突然發生,展現於外,卻沒有作家去寫,僅僅是看到而已。而輪廓分明。要是去寫它,只要略加調整,將其余的加工一下以求得到理解就行了。這種情況是難得一遇的。不過這樣的事可能出現。如有這樣的情況出現,那再好不過。有時,這樣的書,我想寫,我有這樣的意念。我情願讓它由我親身經受,我,我就處在那種狀態之中。可以說,幾乎就是參與到寫作全程的內部去。可是這樣的事在我卻從來不曾發生過。伊雷娜·蘭東②每天都來索取已寫好的若幹頁原稿,讓人在打字機上打出來,再把打好的送回給我,讓我再看。於是我又開始,把已經開始的繼續往下寫。這是一種不受約束的休息。那就好比是一片平原地帶。景色已經成為類似書中結尾所寫的那種景象,至於光色,還閃耀不定,朦朧不清,介於晝日與黑夜之間,也沒有風在吹動。那樣的景象由於某種衍射恍惚的情緒,不免使人潸然淚下。那是怎樣一種感情,我並不想去追問。也無意要求知道得更多一些。
   
  ①瑪·杜拉小說《埃米莉·L.》1987年9月出版。法國《新觀察家》雜誌1987年10月16~22日第1197期刊出由迪迪埃·埃裏邦對作者進行專訪整理寫成這篇文字,標題應是采訪者所定。本文開頭采訪者出面,接下去很快便全由被采訪者陳述。
  ②出版作者這部小說的子夜出版社的編輯、負責人之一。
   
  在書的結尾部分,我曾考慮是不是在書的第二個故事裏著手寫開去。我也許就從埃米莉·L.在船上的甲板上與船上高級職員跳舞描寫她穿的衣裙起筆。那是一件白色裙衫,上有藍綠花飾,就像印花紙那樣。她在冬日小客廳裏穿的就是那樣一件裙衫,這時距離那件事已經有四年過去了。我本想用長長一段文字細寫這種織物,它已經穿舊,它的質地,即人們叫做平紋綢的那種東西,還有那件裙衫的式樣。突然間,我仿佛很可能對她四年來一直在穿的這件裙衫寫上很多。我也不知究竟是為什麽。因為,這件衣衫不用說是緊緊裹藏著她的,還因為這件衣衫最貼近她的肉體,她的肌膚把它都磨損穿舊了,它吸附有肉體的芳香,那種英國香皂的氣息。請看這種不合理性是怎樣突然出現的?
  埃米莉·L.和懷特島上那個年輕看守人之間不是曾經有過什麽事情發生嗎?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也可能在馬來亞群島那個地區駐留一年或者兩年。那件裙衫只要一寫,他們勢必就要離去動身他往。事情永遠是平行發展的。要麽她永遠不知道看守人追隨而至找到她?但這又有什麽不同呢?自從那天午後小客廳的一幕以後,對於懷特島上年輕看守人這位情人來說,埃米莉·L.的出現與不出場都是一樣的。她漂流在外,在船上的甲板上出現,那如同是他之所見,是他看到她。這樣她仍然被局限於在現場未必出現的狀況下,自從那天午後,四年已經過去,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輕輕由現場現身之處被抽走蕩空了。
  我願想把我的書繼續寫下去。但是我不能。時間已經到了,書必須打開,必須破開它的整體,將最後一章置入,這最後一章是在書已組合完成之後才寫出的。必須把書加以切割破開,引進同船上高級職員跳舞那一段。所以我不敢向前走得更遠。不應逾分奢求。
  在懷特島上那一片白色之中,在那間冬日小客廳裏,是有什麽事情發生過,那就像是一次為婚禮而舉行的彌撒,年輕看守人與被他喚作埃米莉·L.的那個女人之間的結合。那一吻,審慎而克制的一吻,其端莊合禮,那種強烈性質如同地獄一般,在眼睛上和在閉著的嘴唇上的一吻,時間很長的一吻,這一吻是她發明的,她,作為一個女人,又是由她主動給予的,是奉獻給支配他們整整一生直至死滅的那種愛情的。任何肉欲的滿足,任何一類歡心快樂都不足以取代這種缺失虛空。我每一想到她,正是這一切,總使我心中充滿無限的激動。而且現在對於他,也是一樣,就像對她一樣。他們由某種屬於宗教層次的同源關系,一種永無休止地推衍生成,結合在一起了。
  埃米莉·L.寫詩,對此她是閉口不談的。她的欲望,就是寫。她的欲望,她是當作一種指令來接受的。這種指令,由來已久。是很古老,很古老的。我很想把這種指令與史前時期獵人在春季黑夜感受到那種至上的命令兩相對比,我認為那是一脈相承的。我看文學也是這樣,它就是人們可以用來同史前時期那種狩獵相類比的東西。當一個字還沒有寫出的時候,我就看到那種指令像是已經發出下達了。就憑這種力量,使人一躍而起,迫使他們日以繼夜在洛林①山區臺地上跋涉前進,去等候雄鹿從德意誌土地上大森林中走出來,盡管那時德國人和德國土地還不曾得到命名。寫作,也與此相似。這是一種對鮮美肉食、殺傷、跋涉、力的消耗使用的渴求。這也是一種盲目性。
   
  ①法國東部與德國相鄰的一個地區。
   
  埃米莉·L.曾經在學讀書,受過古典教育。在南安普敦一所很好的學校學習過,是見多識廣的。她也閱讀。又有一位父親在身邊。我想這位父親肯定對他的孩子談到有關寫作之類的事。大概是從讀詩開始的,這本來也是極為常見的事。一定是他,讓她讀美國詩,發現有這樣一個女人,給英語現代詩開辟新路的埃米莉·狄更生①。對她來說,由父親建議閱讀開始,由此起步。沒有這位父親,埃米莉也是會寫的,這不成問題,不過,在她一生中可能要推遲一些,或許出之以另一種方式。使人寫或者不寫,究竟出於什麽原因,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開始的。最初,在童年時期,總有那樣一位父親,或者因為某一本書,或是學校的一位女教師,或印度支那種植水稻的平原地帶一個偏僻居民點的某一個女人②,情況雖有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即小孩子的孤獨寂寞。
   
  ①埃米莉·狄更生(1830-1886),美國詩人,20歲開始寫詩,早期詩作大多失傳。28歲後閉門不出,40歲後不出房門,原因不明。在孤獨中寫詩,留有詩稿一幹七百余首。
  ②瑪·杜拉的童年在印度支那度過。
   
  有一次,我曾經講過這個問題,我說書的主題,永遠是自我。那是肯定的。甚至現在這本書也是這樣。甚至在一本小說正在寫作過程中,擔負責任的人還處於缺席不見的情況下,書的主題也仍然是我。當時我在求索要寫一本書,我就找到了它。所以我到那個地方去了,到了基依伯夫,目的是為了忘記我正處於尋求寫一本書的過程中。除此之外,在我之外,也就沒有書。
  我常常這樣說,現在可以不受約束地談談這件事,即關於男人寫的小說。存在著一種男性文學,廢話連篇、喋喋不休,被學問教養纏得動彈不得,思想充斥累贅沈重,觀念形態、哲學、變相的論述評論塞得滿滿的,這種文學已不屬於創作範圍,而是另一種東西,屬於一種傲氣,是一種一般表現老板地位的那種東西,完全沒有特異性。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根本不可能達到詩的境界。詩在他們那裏已被剝奪無遺。男人的小說,根本不是詩。而小說,小說是詩,要麽就什麽也不是,是抄襲。
  不過,您知道,男性文學,也有例外的情況。這在文學中只占有很小的一部分。文學,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大陸。這就是人民的文學,歌曲,還有司湯達,還有普魯斯特……普魯斯特不屬於男性文學。這才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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