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台灣初期,因為這位長輩喜歡看戲,我陪她看了不少次越劇。坐在狹窄嘈雜的戲院裡,儘管耳中充滿絲竹之音,劇情與戲詞也都熟悉,卻總引不起興致。呆呆地坐著只為陪長輩。她嘆氣我跟著嘆,她笑我也跟著笑。心情閒閒的,想的都是些陳年舊事。尤其想起在杭州時一位專照顧我的金媽就是嵊縣人,她會唱很好的越劇。夏天的夜晚,她陪我在西湖邊乘涼,坐在長凳上她就唱。唱到《方玉娘祭塔》中「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幾句時,便眼淚滾滾而下。她唱的聲音好美好淒涼。母親告訴我她原本是唱越劇的,因不容於婆婆才出來做工,丈夫也不理他了。她平時總是淚眼婆娑的時候居多,父親說她有沙眼,不久她就負氣走了。走以前,她一句句教我唱梁祝的「樓台會」,好讓我一直記得她。如今我每次一哼,就會想起與金媽在西湖邊乘涼的情景,我已非青鬢年少,金媽想早已不在人間了。

 

不久永樂戲院就有顧正秋的戲,長輩常要我陪去聽戲。有一次看全本《董小宛》。演到冒辟疆進宮之時,董小宛從多情的順治帝懷中,又哭倒在魂夢牽縈的冒辟疆懷中,左右為難。長輩就哭得抽抽噎噎的,手帕濕透了,把我的拿去再哭。我卻總掉不出眼淚來,也許心情已老,對所謂的愛情,已經無動於衷了。想想長輩也許是為劇中人而哭,也許是為想起當年在北平的榮華歲月,如今物換星移而哭。總之,一個人能藉著眼淚散發一下內心的感觸或鬱悶總是好的。怕的是憂患備嚐以後,存亡見慣,連眼淚都枯涸了。

相依多年的唯一長輩逝世以後,想想他一生絢爛,終趨寂滅,我的心情也似乎隨之同歸寂滅,即使坐在鬧哄哄的戲院裡,總有一分「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曲終人散之感,所以就寧願不去看戲了。

 

自從電視有平劇與地方戲的播演以來,我總是盡可能的收看。尤其是歌仔戲,我反而特別喜愛,因為他們的服裝,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逗引我深深地懷念故鄉,懷念偎依在外公、母親或阿榮伯的身邊看廟戲的好日子。儘管我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屋子裡,四周沒有熙攘的人群,沒有高高的采台,沒有四姑或阿菊,但他們都隨同螢光幕的彩色,在我眼中、心中浮動,旋轉。有時,一個小動作會使我莞爾而笑,因為那都像是童年時代最熟知的情景,也都是外公、母親、阿榮伯最津津樂道的忠孝節義故事。外公曾經對五叔說過這樣的話:「做人一世,也就是演戲。一上了台,就要認認真真把戲演好,由不得自己偷工減料的。」在我心中,外公是位哲學家。

我常常想,如果外公、母親、阿榮伯如今都健在的話,該多麼好?但長輩總要故去,戲總有落幕的一刻。因此,我看戲時,也能保持一分輕鬆愉快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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