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8)

記得數年前陪同東京旅客遊覽京都市下京區妓院地區時,看到了難以忘懷的某種幽暗。那是後來因失火燒毀了的名為“松間”的廣大宅院,僅用燭台照明的寬敞房屋中的幽暗,與小房間的幽暗濃度不同。

正當我進入居室的時候,看到剃去眉毛、塗上鐵漿的半老的女招待,在屏風前安置燭台後恭敬地坐著,明亮境界只有兩鋪席大,即屏風後面,仿佛從天花板上灑落下來的高而濃的清一色的幽暗,正在徐徐下垂。

搖曳不定的燭光,仿佛穿透不過那濃濃的黑暗而被黑色墻壁彈了回來。諸位也看到過“燈火照著的幽暗”的色彩嗎?這與夜間道路上的幽暗性質相異。這種暗色,看起來好象是一粒一粒具有虹色光輝的沾滿細小塵灰的微粒子物質。我想它會不會飛入我的眼瞼,不禁屢屢眨眼。

現在,一般居室面積狹小,不過是十鋪席、八鋪席大的房間,即使點上蠟燭,也不能看到那種暗色了。可是以前的官邸或妓院,天花板一般較高,走廊廣闊,將寬大房屋分隔成數十鋪席大的大居室,室內經常薄霧彌漫似地為幽暗所籠罩。而那些高貴的婦女曾“沈漬”在這種幽暗的澀液裏。

我曾在《倚松庵隨筆》中寫過那些往事。可是現代人久已習慣於電燈照明,早已忘卻了那種幽暗的存在。尤其是對室內“目所能及的幽暗”,以為這是紛紛霏霏的遊絲,而容易引起幻覺,有時覺得比屋外的幽暗更可怕。

這些遊絲似的幽暗,大概就是鬼魅、妖怪之類的變化吧。帳幕低垂,在屏風、隔扇幾重包圍的深閨中居住的婦女,不就是鬼魅的眷屬嗎?幽暗將這些婦女包圍於十重二十重之中,填滿了衣襟、袖口、裙裾等處的縫隙。

不,也許幽暗是從她們的身體、染了黑牙的口中和黑發之尖,宛如蜘蛛吐絲似地噴吐出來的吧。

前幾年,武林無想庵①從巴黎歸來,談到東京、大阪的夜間比歐洲的都市還明亮。在巴黎等地,香榭麗大道正中仍有點著煤油燈的房屋,可是在日本除非偏僻的山坳,煤油燈幾乎絕跡了。

恐怕世界上過多地使用電燈的國家,只有美國和日本吧,可說,日本在任何方面都效仿美國。無想庵是四五年前霓虹燈尚未流行時說那些話的,若是現在歸來,想必對如此明亮的燈光更加吃驚了吧。

此後從改造社的山本社長那裏聽說,他曾經陪同愛因斯坦博士去京都、大阪,途中乘汽車經過石山一帶,眺望車窗外景色時,博士說:“唉,那裏太浪費了!”問其原因,原來是指那裏的電桿木上和其它處所,白晝還開著電燈。“博士是猶太人,所以計算那麽精細。”山本這樣解釋著。

可是美國自當別論,與歐洲相比,日本不珍惜電力似乎是事實。提起石山,還有一段不可解的事呢:我曾決定今秋去石山寺賞月,但見中秋前一日報載這樣的啟事:石山寺為了明晚賞月,增添遊客興趣,特在樹林間裝上擴音器,可聽月光奏鳴曲的錄音。我看了這一則報道,便趕緊停止了石山之行。擴音器果然令人生厭,而由此推想,山間一定到處裝著電燈與燈飾,不無熱鬧的氣氛吧。

我記得以前也有過為賞月遇到出乎意料之事:菜年中秋,想去須磨寺的池中泛舟,集合了同伴,攜帶了食物盒,到了那裏一看,那湖泊周圍,五彩繽紛的電珠裝飾得花團錦簇,月亮反而失去了光輝。

我左思右想,真覺得近來我們在電燈的使用上十分麻痹大意;對照明過剩所引起的問題,好象無甚感覺似的。如賞月等場合無須多作計較,可是候車室、候船室、飯館、酒樓、旅舍、西式賓館等處,畢竟太浪費電了。為了旅客方便,也許有此需要,可是夏季,或尚未黑暗的時候就開電燈,不僅浪費,更增暑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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