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凱麟: 分裂分析傅柯:文學布置中的越界(8)

(二)薩德600程序

就某種意義而言,不斷回返(且一次比一次增強)的欲望(性慾、食慾、酒癮、煙癮、藥癮、偷竊癖、購物癖、窺淫癖……)是不斷跨越的可能及保証。薩德的《索多瑪120天》,不是長居於日常性欲的可能經驗中心(它絕非色情書刊或A片的簡單劇本,因為A片,即使是各種變態A片,只輕碰經驗的邊界), 而是為了見識欲望(或被解放身體)所襲捲的恐怖威力,不在於單一欲望及其滿足,而在於以漸強拍子(crescendo)不斷返回的欲望本身(《索多瑪120天》中由簡單的性變態啟動,緊接著性的糞便學(scatologie),到最後性的虐殺, 描寫了600種跨越性倫理的方法)。這不是為了單純逾越道德或欲望的界限,也不只是純然地性變態或故發驚人之語,而是意圖透過書寫儘可能持久地棲息於此界限上以迫出一種怪異的界限存有本身,一種僅為了跨越而跨越,換言之, 僅為了(欲望)自由的絕對狀態,其不是任何從經驗的可能性想像所可以達成。

《索多瑪120天》是欲望的「殘酷底限」,是性特質的先驗範式!這是何以傅柯會指出:「界定當代性特質的,不是去發現,從沙德到佛洛依德,其理性或其天性的語言,而是藉由其言說的暴力致使『去天性化(dénaturalisée)』──投擲於一種它僅與界限的纖細形式相會的空洞空間,且在此其僅在打破界限的狂熱中而有彼處(au-delà)與延長。」37薩德文學所提供的,是一種僅與界限接觸的文學狀態,這並非文學的可能經驗(或一切可能經驗的「文學化」),因為一切的可能經驗仍然是日常的,換言之,仍然太臣服於阿鐸所謂的卑劣食用功能 38。相反的,這是一種指向超越習練的吊詭或悖論經驗(或用薩德的話來說,勃起經驗)。在這個條件下,到底什麼是薩德所帶往的性特質界限?這是一種絕不是為了滿足任何性欲想像的性特質書寫,在此性特質最終僅指向自身,在一種漸強的節奏(強度極點)中不斷回返,僅存在於「與界限的纖薄形式相會的空洞空間」。傅柯說這是一種「自身上的再摺曲(repli sur soi)」, 其每次凹折所圈出的區塊,總是重新標誌著一塊新的「彼處(au-delà)與延長」, 以及,被迫出的嶄新殘酷界限。

某種程度上,康德式的界限是一種普同的界限,然而透過書寫迫出的卻是某種特定或特異的界限存有(德勒茲的「特屬於每一能力的激情」),比如薩德的性特質界限,Burroughs的藥物界限,卡夫卡的官僚界限,葛林的宗教界限等。因此必需再特別強調的是,這些界限絕不是同一的,薩德所向我們啟示的界限經驗全然不同於卡夫卡式的,當然也絕不能類比於葛林或高達的。然而正是每次在迫出特異界限存有的同時,也必然迫出語言的界限本身。39 換言之, 薩德代表著一種特異的界限經驗:薩德程序,這個程序透過種種對書寫材料的風格化操作自我摺曲成語言的異托邦(性特質的另類強度化空間),性特質在此一再地被催逼到其動態界限上,最終並交互迫出彼此的界限存有。這是何以在《索多瑪》中,薩德程序作為一種超越習練被重複施行600次!

35「律法如何能被真正地認識與體驗,如何被迫使可見、迫使清楚施行其權力,迫使去說話,如果不去挑釁它,如果不迫使它展開它的防禦,如果不總是堅定地更進一步朝它總是更退卻而去的域外的話?除了倒轉在懲罰的反面外,如何觀看它的不可見性,而前者不就是被跨越、被激怒,外在於自身的律法?然而,如果懲罰可以僅由違犯律法者專斷地挑起,那麼律法不過聽其支配:它可以任意碰觸與使其現形; 它是律法光影的主宰。」(Michel Foucault, “La pensée du dehors”, in Dits et écrits, vol. I, 529, 114-115.)

36「越界是一種涉及界限的姿態;正是在此,在這道線的纖薄上,它經過的閃光顯現, 然而或許也是其整體的軌跡,其源起本身。它所穿越的線段很可以是它所有的空間。界限與越界的遊戲似乎由一種單純的執拗所支配:越界跨越且不斷重新跨越一道線,這線在它身後隨即閉攏於不復記憶的浪潮中,由是重新消退到不可跨越的視域。然而此遊戲置入遊戲中的遠多於這些元素;它將這些元素置於一種不確定性,在思想想掌握它們會迅速感到為難的立即倒置的確定性中。」(Ibid., 236-237.)

37 Ibid., 233.

38 Michel Foucault, “Langage et literature”, conférence dactylographiée à Saint-Louis Belgique, 1964, 57.

39「因為他[史學家]所著手於發現的,是某一程序的界限、某一曲線的彎曲點、某一調節運動的倒轉、某一振動的限度、某一功能的閾值、某一循環因果失常的瞬間。它[不連續性]最終是工作不停特殊化的概念(而非將它忽視為兩實証形象間一式與無差異的空白);它根據被指派的場域與層級取得特化的形式與功能。當去描述某一知識論閾值、某一人口曲線的反彈,或某一技術對另一的取代時,被述說的並不是相同的不連續性。」(Michel Foucault, L’archéologie du savoir, 17,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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