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科夫·不必要的勝利故事(8)

那是十二月間一個嚴寒的傍晚。天空中閃爍著剛出來的繁星,冷冰冰的月亮在飄遊。四下裏一片肅靜,既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任何聲音。

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順著寬廣的林間通道走著,為的是去“吃飯”。他是從聖福蘭齊斯克小禮拜堂那邊走來的,半個鐘頭以前他在那兒跟捷莉紮·戈爾達烏根分手,約定第二天再見面。他照例順路到守林人的小屋裏,問一聲有信沒有。布拉烏赫爾交給他兩封信:一封信很大,一封信很校小的一封是伊爾卡從巴黎寄來的。紮依尼茨沒讀這封信,卻把它塞在口袋裏。他知道它的內容:“我愛您!”比這更新和更聰明的話伊爾卡就想不出來了,大信封上的地址是由彼爾采爾親筆寫的。要不是信封上註明的“重要文件”字樣撲進紮依尼茨的眼簾裏來,他就全把這封信也塞在口袋裏了。阿爾土爾略一思索,就把信封拆開。他在信封裏發現他母親的遺囑。他就開始讀遺囑,下款是以前由親愛的、摩挲過男爵的手署名的,不過他越往下讀,他的臉上就越是現出驚訝的神情。母親在遺囑上要求把全部財產交由他繼承,沒有給他姐姐留下任何東西。……可是彼爾采爾卻把這個遺囑寄給他,用意何在呢?

“啊哈!”他暗想。“他們悔悟了!早就該這樣。……”他母親的田產不多。它所提供的收入每年至多一萬達列爾。不過就連得到這樣一筆錢,阿爾土爾也是高興的。使他感到愉快的是,這筆錢是從守財奴彼爾采爾的爪子底下奪過來,而彼爾采爾只要能得到一個達列爾,就不惜幹出各種下流事來。

阿爾土爾向布拉烏赫爾要來紙張,靠著桌子坐下,給彼爾采爾寫信。他寫道,遺囑已經收到,他很想知道他母親留給他的田產這些年來的收入下落如何。他把信交給布拉烏赫爾太太,托她第二天送到火車站去交給郵車發出。過一個星期他收到了彼爾采爾的回信。回信相當古怪,使人莫名其妙:“我什麼也不知道,”彼爾采爾寫道。“我既不知道遺囑,也不知道錢。請您不要來攪擾我們。……”“這是什麼意思?”阿爾土爾讀完信,問自己。“奇怪極了!

莫非他後悔把遺囑寄給我了?嗯。……如果這樣,那你就等著瞧吧!”

阿爾土爾收到回信後第二天動身到城裏去,根據遺囑打官司。於是一場訴訟開始了。

阿爾土爾從此常到城裏去。他先到法院裏,然後去找他的律師。捷莉紮往往一個人坐在聖福蘭齊斯克小禮拜堂裏,由於呆等和煩悶無聊而受盡煎熬。她在小禮拜堂裏坐著,瞧著聖徒福蘭齊斯克那對可怕的眼睛,聽著呼嘯的風聲。……每逢在小禮拜堂外面的風聲中聽出男爵的腳步聲,她眼睛裏就閃著多麼幸福的光芒呀。可是每逢她沒有同他見面,夜深走出小禮拜堂來,她的臉色就白得象死人一樣。即使他到小禮拜堂裏來,也總是嘲弄她,出口傷人,哈哈大笑。……捷莉紮焦躁地等待著春天,到那時候就又可以在露天底下相會了。

然而春天卻給她帶來了災難。……

那是春天一個寧靜而暖和的“下午”。

捷莉紮坐在“銅鹿”那邊等候阿爾土爾。她坐在剛剛生出嫩草的地上,聽著離她不遠的地方小溪的流水聲。……太陽曬著她美麗的肩膀,使她感到很舒服。

“他會不會來呢?”她暗想。阿爾土爾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訴訟上,不樂意到“銅鹿”來。不過這天下午他卻來了。他照例帶點醉意,皺著眉頭,滿心不痛快地走來。

“您來了?”他問捷莉紮說,捷莉紮看見他來了,很高興。

“您好!象您這樣沒有什麼事要辦,真好!說實話,這樣才好!

沒事幹的人,總是可以散散步,在綠草地上坐坐。……”他在捷莉紮身旁坐下,死命往旁邊啐唾沫。

“您生氣了?”伯爵夫人問。

“我生彼爾采爾這個壞蛋的氣。您知道他們對我幹了件什麼事?他們寄給我的遺囑,原來是假的,就象虛偽的女人一樣。它是偽造的。我拿著它打官司,現在卻要因為犯偽造罪受審了。……彼爾采爾夫婦耍了套陰險的把戲!他們見到遺囑,聳聳肩膀,根本不認帳。他們犯了偽造罪,我卻來受審!

見它的鬼!法庭叫我具結不離開此地,不久偵訊官就要開始找我的麻煩了。如何?哈哈!馮·紮依尼茨男爵偽造遺囑!只有彼爾采爾這樣的騙子,才想得出這樣的圈套!哦,夫人,那麼您呢?我昨天聽說您跟伯爵離婚了。你們之間一刀兩斷了。

那您還坐在這兒幹什麼?為什麼您不離開丈夫,離開使您聯想到那個可恨的人的地方?”

“我不想離開這兒,”捷莉紮說。

“哦。……那我可以問一聲:這是什麼緣故嗎?”

“您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隨後他們沈默了一忽兒。他倆都知道為什麼她還留在此地,為什麼她不離開這個地方,可是阿爾土爾偏要折磨她。

……

“我……您不知道?……我愛您!”伯爵夫人說,她那驕傲嚴峻的臉上泛起紅暈。“我愛您,阿爾土爾。……要不是這種愛情,我現在就已經離開‘銅鹿’遠遠的了。”

伯爵夫人擡起眼睛看阿爾土爾的臉。那張醉醺醺而且帶著譏誚神情的臉,對她道破了真情。沈默肯定了這種真情。他不愛她。

“那您為什麼老是到這兒來?”她輕聲問道,絞著手指頭。

“為什麼當初這種約會剛開始的時候,您不躲開我?”

“那時候您煩悶無聊,”阿爾土爾說。“我呢,還願意做陪伴女人的騎士,凡是可愛的女人要我做的事,我都樂於做。哈哈!”

“這做得多麼不聰明!”

“很可惜,我不能用愛情來報答愛情。我愛上另一個人了。

……”

阿爾土爾笑著把手伸到他上衣的貼身口袋裏,取出伊爾卡的照片,送到捷莉紮眼前。

“這就是她,我所愛的人。您認識她嗎?”

“這就是那個老頭的女兒吧?可是她為什麼穿著這樣的衣服?”

“她穿得很體面呢。……可愛的小臉!”

“如今她在哪兒?”

阿爾土爾沈默不語。他本來預料這件事會對她發生強烈的影響,結果卻不是這樣。伯爵夫人見到這張照片,沒臉色煞白,也沒漲紅臉。……她光是嘆口氣,而且,奇怪!她見到那張俊俏而幾乎稚氣的小臉,眼睛裏反而流露出善意的神情。

“再見!”阿爾土爾說。“Adieu!我要去讀法律了。啊,彼爾采爾,彼爾采爾!要是我在法庭上說遺囑是他寄來的,大家一定會對我大笑!”

阿爾土爾轉過身去,背對著捷莉紮,做著手勢,邁步往密林裏走去。

捷莉紮走到馬跟前,它正站在一旁,懶洋洋地啃嫩草。

“我們要走了,今後再也不到這兒來了,”捷莉紮摩挲著馬的額頭說。“人家不愛我們。我們呢,也用不著去求人家賞臉。”

然後捷莉紮翻身上馬,向樹林外邊奔馳而去。她眼睛裏閃著果斷的神情。她騎著馬走進我們在這篇小說第一章裏講起過的那道便門,來到漫長的林蔭路上,這時候卻聽見身後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見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手裏拿著一根鞭子,在她馬後面跑過來。

“等一忽兒!”他用法國話對她叫道。

伯爵夫人勒住馬,向青年人點一下頭。

“大概他有事要請我幫忙吧,”她暗自想道。

記者奧瑪連先生面帶笑容,神采煥發,跑到她跟前,欣賞著她的美貌,舉起鞭子。

“您相貌這樣美,心腸卻那麼狠!”他說。……“任什麼事都不應當白白放過而不受懲罰。您回想一下賣藝的老人和他的女兒吧!”

伯爵夫人感到她臉上一陣熱辣辣的刺痛。……“打就打吧!”她說完,拉了拉韁繩,走了。

奧瑪連先生朝著美麗的伯爵夫人後影看了很久。這個法國人熱切地想跟那女人談一談,她挨了他的打,卻只用法國話回答說:“打就打吧。”可是等到她在他眼前消失,他就回轉身,趕緊往火車站走去。他辦完交托他的任務,現在回去領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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