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的禮完了,那老婆子就領伊人和兩個女學生到O的臥室里去。O的臥室就在客室的間壁,伊人進去一看,見O紅著了臉,睡在紅花的縐布被里,枕邊上有一本書攤在那里。腳後擺著一個火缽,火缽邊上有一個坐的蒲團,這大約是那老婆子坐的地方。火缽上的鐵瓶里,有一瓶沸的開水,在那里發水蒸汽,所以室內溫暖得很。伊人一進這臥房,就聞得一陣香水和粉的香氣,這大約是處女的閨房特有氣息。老婆子領他們進去之後,把火缽移上前來,又從客室里拿了三個坐的蒲團來,請他們坐了。伊人進這病室之後,就感覺到一種悲哀的預感,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朵根前告訴說:

“可憐這一位年輕的女孩,已經沒有希望了。你何苦又要來看她,使她多一層煩擾。”

一見了她那被體熱蒸紅的清瘦的臉兒,和她那柔和悲寂的微笑,伊人更覺得難受,他紅了眼,好久不能說話,只聽她們三人輕輕地在那里說:

“啊!這樣的下雨,你們還來看我,真對不起得很呀。”(O的話)

“哪里的話,我們橫豎在家也沒有事的。”(第一個女學生)

“C夫人來過了麼?”(第二個女學生)

“C夫人還沒有來過,這一點小病又何必去驚動她,你們可以不必和她說的。”

“但是我們已經告訴她了。”

“伊先生聽了我們的話,才知道你是不好。”

“啊!真對你們不起,這樣的來看我,但是我怕明天就能起來的。”

伊人覺得O的視線,同他自家的一樣,也在那里閃避。所以伊人只是俯了首,在那里聽她們說閑話,後來那年紀最小的女學生對伊人說:

“伊先生!你回去的時候,可以去對C夫人說一聲,說O君的病並不厲害。”

伊人誠誠懇懇的舉起視線來對O看了一眼,就馬上把頭低下去說:

“雖然是小病,但是也要保養……。”

說到這里,他覺得說不下去了。

三人坐了一忽,說了許多閑話,就站起來走。

“請你保重些!”

“保養保養!”

“小心些……!”

“多謝多謝,對你們不起!”

伊人臨走的時候,又深深的對O看了一眼,O的一雙眼睛,也在他的面上遲疑了一回。他們三人就回來了。

禮拜日天晴了,天氣和暖了許多。吃了早飯,伊人就與K和B,從太陽光里躺著的村路上走到北條市內的禮拜堂去做禮拜。雨後的鄉村,滿目都是清新的風景。一條沙泥和矽石結成的村路,被雨洗得干干凈凈在那里反射太陽的光線。道旁的枯樹,以青蒼的天體作為背景,挺著枝干,她像有一種新生的氣力儲蓄在那里的樣子,大約發芽的時期也不遠了。空地上的枯樹投射下來的影子,同蒼老的南畫的粉本一樣。伊人同K和B,說了幾句話,看看近視眼的K,好像有不喜歡的樣子形容在面上,所以他就也不再說下去了。

到了禮拜堂里,一位三十來歲的,身材短小,臉上有一族鬧腮短胡子的牧師迎了出來。這牧師和伊人是初次見面,談了幾句話之後,伊人就覺得他也是一個沈靜無言的好人。牧師也是近視眼,也戴著一雙鋼絲邊的眼鏡,說話的時候,語音是非常沈郁的。唱詩說教完了之後,是自由說教的時刻了。近視眼的K,就跳上壇上去說:

“我們東洋人不行不行。我們東洋人的信仰全是假的,有幾個人大約因為想學幾句外國話,或想與女教友交際交際才去信教的。所以我們東洋人是不行的。我們若要信教,要同原始基督教徒一樣的去信才好。也不必講外國話,也不必同女教友交際的。”

伊人覺得立時紅起臉來,K的這幾句話,分明是在那里攻擊他的。第一何以不說“日本人”要說“東洋人”?在座的人除了伊人之外還有誰不是日本人呢?講外國話,與女教友交際,這是伊人的近事。K的演說完了之後,大家起來祈禱,祈禱畢,禮拜就完了。伊人心里只是不解,何以K要反對他到這一個地步。來做禮拜的人,除了C夫人和那兩個女學生之外,都是些北條市內的住民,所以K的演說也許大家是不能理會的,伊人想到了這里,心里就得了幾分安易。眾人還沒有散去之先,伊人就拉了B的手,匆匆的走出教會來了。走盡了北條的熱鬧的街道,在車站前面要向東折的時候,伊人對B說:

“B君,我要問你幾句話,我們一直的去,穿過了車站,走上海岸去罷。”

穿過了車站走到海邊的時候,伊人問說:

“B君,剛才K君講的話,你可知道是指誰說的?”

“那是指你說的。”

“K何以要這樣的攻擊我呢?”

“你要曉得K的心里是在那里想O的。你前天同她上館山去,昨天上她家去看她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還在C夫人的面前說你呢!”

伊人聽了這話,默默的不語,但是他面上的一種難過的樣子,卻是在那里說明他的心理的狀態。他走了一段,又問B說:

“你對這事情的意見如何,你說我不應該同O君交際的麼?”

“這話我也難說,但是依我的良心而說,我是對K君表同情的。”

伊人和B又默默的走了一段,伊人自家對自家說:

“唉!我又來作盧亭(Roudine)了。”

日光射在海岸上,沙中的矽石同金剛石似的放了幾點白光。一層藍色透明的海水的細浪,就打在他們的腳下。伊人俯了首走了一段,仰起來看看蒼空,覺得一種悲涼孤冷的情懷,充滿了他的胸里,他讀過的盧騷著的《孤獨者之散步》里邊的情味,同潮也似的湧到他的腦里來,他對B說:

“快十二點鐘了,我們快一點回去罷。”


七、南行


禮拜天的晚上,北條市內的教會里,又有祈禱會,祈禱畢後,牧師請伊人上壇去說話。伊人揀了一句《山上垂誡》里邊的話作他的演題:

“Blessed are the poor inspirit;for theirs is the Kingdom of Heaven.”

“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說到這一個‘心’字,英文譯作Spirit,德文譯作Geist,法文是Esprit,大約總是‘精神’講的。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氣的,因為耶酥所受的苦,也是精神上的苦。說到這‘貧’字,我想是有二種意思,第一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貧苦的‘貧’,就是由物質上的苦而及於精神上的意思。第二就是孤苦的意思,這完全是精神上的苦處。依我看來。耶酥的說話里,這兩種意思都是包含在內的。托爾斯泰說,山上的說教,就是耶酥教的中心要點。耶酥教義,是不外乎山上的垂誡,後世的各神學家的爭論,都是牽強附會,離開正道的邪說,那些枝枝葉葉,都是掩藏耶酥的真意的議論,並不是顯彰耶酥的道理的燭炬。我看托爾斯泰信仰論里的這幾句話是很有價值的。耶酥教義,其實已經是被耶酥在山上說盡了。若說耶酥教義盡於山上的說教,那麼我敢說山上的說教盡於這‘心貧者福矣’的一句話。因為‘心貧者福矣’是山上說教的大綱,耶酥默默的走上山去,心里在那里想的,就是一句可以總括他的意思的話。他看看群眾都跟了他來,在山上坐下之後,開口就把他所想說的話綱領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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