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7)

第1回·盂蘭盆佛爺揭諦  補陀山菩薩會神 ()

金員外聽知“身隨鬼入墓”五個字,就是五條丈八的神槍,一齊戳到他心坎上,好不吃疼也。你看他眉頭不展,臉帶憂容,遞了個課錢,把個手兒拱上一拱,腳兒輪上幾輪,早已到了自家門首。喻孺人接著,這叫做是個“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嗄了一聲,說道:“原來占課又弗吉個。”員外卻把課名天喜及鬼墓等事,細說一遍。孺人未及開口,忽聽得員外身背一人高叫道:“問甚麼蔔?求甚麼神?”員外急轉身來,孺人睜開雙眼,卻是街上化緣的阿婆,約有八九十歲,漫頭白雪,兩鬢堆霜。左手提著一個魚籃兒,右手拄著一根紫竹的拐棒。孺人道:“阿婆,怎見得不要問蔔?不須求神?”


阿婆道:

 

“如來觀盡世間音,遠在靈山近在心。

禍福古來相倚伏,何須問蔔與求神。”

 

這四句詩不至緊,即時點破了金員外、喻孺人。孺人道:“阿婆言之有理,請進裏面坐著,待我來布施布施。”孺人剛剛的轉得身來,員外眼睛一霎,早已不見了個阿婆。他夫婦二人便知是觀音大士現身點化,即時擺列香案,貢上三炷寶香,展開那紙爐,化了一回千張甲馬,至誠皈舊像,虔叩阿彌陀。不覺的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原來這夜卻不是等閑之夜,八月十五是個中秋之夜;這月又不是等閑之月,八月十五是個中秋之月。金員外吩咐收過香案,疊起紙爐。孺人道:“今夜是個中秋佳節,已自備辦的獻餅獻茶,禮天禮地,供案且自由他。不上半晌之久,果是獻了茶餅,禮了天地。只見一輪月滿,萬裏雲收,真個是愛殺人也。有賦為證,賦曰:

 

維彼陰靈,三五闕而三五盈。流素彩而冰凈,湛寒光而雪凝。顧兔騰精而夜逸,蟾蜍絢彩以宵驚。容仙桂之托植,仰天星而助明。乍喜哉生,還欣始萌。經八日而光就,歷三月而時成。呂綺射之而占姓,闞渾夢之而見名。若夫西郊坎壇,秋風夕祭。類在水,故應於潮;義在陰,故符於禮。取象後妃,視秩卿士,故以為上天之使,人君之姊。瞻瑞彩於重輪,共清光於千里。爾其遊西園之飛蓋,騁東鄙之妍詞。會稽愛庭中之景,陸機攬堂上之輝。圓光似扇,素魄如圭。同盛衰於蛤蟹,等盈缺於珠龜。暈合而漢圍未解,影圓而虜騎初來。若乃珥戴為瑞,勝魄示沖,為地之理,作陰之宗。降祥符於漢室,通吉夢於吳宮。睹爪牙而為咎,見側慝而為兇。觀其素景流天,芳輝入戶,婦順茍或不修,王後為之擊鼓。物惟徐孺之說,窟見揚雄之賦。彌關山而布影,入廊櫳而積素。厥禦兮維何?望舒兮纖阿。垂靄靄之澄輝,弄穆穆之金波。聞感精之女狄,傳竊藥之嫦娥。皎兮麗天,昭然離華。應魚腦而無差,驗階萁而靡失。亦有畫蘆灰而暈缺,捧陰燧而輝流。搗聞白兔,喘見吳牛。乍認媚眉,遙驚玉鉤。得不薦鳴琴而滅華燭,玩清質之悠悠。正是:

 

秋半高懸千里月,夜深寒浸一天星。

 

金員外、喻孺人貪看了一會,不覺二更將盡,三鼓初傳。孺人猛地裏精神倦怠,情思不加,叫聲:“員外,大家安寢如何?”—覺直到明日天明,日高三丈。這不是“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決有個緣故。只見孺人起來,開眼一看,已自產下了—大娃子,也不知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知是地上長出來的,也不知是自家產下來的,也不知是外人送將來的;也不知是黃昏戌時,也不知是鐘鳴亥時,也不知是半夜子時,也不知是雞鳴丑時,也不知是日出寅時,也不知是朝頭卯時。叫道一聲“苦”,一手叉著床,一手挽著員外。那員外還在睡夢之中,更不曾開眼。一夫一婦,雙雙的閉了眼,合了掌,趺跏在臥榻之前。那娃子金光萬道,滿屋通紅。卻說那左右鄰友,附近居民,到了天色黎明,日高三丈,無一個不起來,無一個不梳洗。正是:士農工商,各居一業。只聽得天上吹吹打打,鼓樂齊鳴,鼻兒裏異樣的天香一陣一陣。開門乍一看時,金家宅上火光燭天,霞彩奪目。好鄰居,好親友,一擁而來。只見金家的大門尚然未開,了無人語。這風火事豈是等閑?大家撞門而生產方入,門裏也不見個人,堂前也不見個人,直是搶門到了臥房之內,只見禿禿的一個娃子坐在床上。金員外夫婦二人閉了眼,合了掌,趺跏在臥榻之前。眾人見了,又驚又呆。如說不是被火,頭裏又赤焰紅光;如說是被火,如今又煙飛灰滅。如說不是生產,床上卻端正是個娃子;如說是生產,娃子不合恁的莊嚴。如說不是被人謀故,他夫婦兩人卻已魄散魂飛;如說是被人謀故,他兩人身上卻沒個刀痕斧跡,倒是一樁沒頭的公事。

 

中間有等老成練達的說道:“這人命關天,事非小可,莫若前去稟明了府縣官員,聽他發落,庶免林木之災。”眾人就推陸阿公為首,連名首官。阿公姓陸,是個耆老,年高有德,坊牌人無一個不欽仰他,故此推他為首。陸阿公聽了眾人的計議,諾諾連聲,拂袖而起。人叢裏面猛地時閃出一個小夥兒來,雙手扯住陸阿公衣袖,說道:“且慢些個。”阿公問道:“你是甚麼人,扯住我的衣袖?”那小夥兒道:“小可的就是本家,這死的是我的大哥,我是他第四的阿弟,小可的叫做金四。兄死弟埋,何稟官之有?”陸阿公道:“你阿哥有些死得不明白,焉得不去稟官?”金四說道:“不消稟官。”陸阿公說道:“要去稟官。”爭了一回,終是個“四不拗六”,連名一紙狀兒,稟了杭州府堂上清天太爺。這太爺是清江浦人,姓田氏,田齊之後,居官清正廉能。杭州人有個謠言,說道:“太爺清清而正,一毫人情也不聽;太爺廉廉而能,半點苞苴也不行。”故此人人叫他是個清天太爺。那太爺接了這個連名的狀兒,審了幾句口詞,拿了一個道理,即時披破狀詞,說道:“據狀金某之死,雖有疑無傷可驗,遺孩之生,雖無母有息。當全仰地方收骸殯殮,遺孩責令出家。存沒兩利,毋得異詞再擾。”

 

陸阿公領了這些地方鄰右,磕了幾個頭,答應了幾句:“是,是!”急轉身來,買了兩口棺木,收了金員外夫婦二人的屍骸。眾人又商議道:“屍骸雖已殯殮,停柩何所?娃子出家,是甚麼年紀上?是甚麼佛寺裏?須則再去稟明太爺。”那太爺正叫做“高擡明鏡,朗照四方”。只見這些耆老鄰右剛剛的進衙門,一字兒跪在丹墀之下,未及開口,太爺就說道:“你這廝又來稟我,只是停柩、出家兩項的緣由。”這些耆老鄰右連忙的磕上幾個頭,答應道:“太爺神見。”太爺道:“我已籌之熟矣。停柩須則昭慶寺裏北面那慶忌塔下。那娃子出家,又須雷峰之下凈慈寺裏,溫雲寂長老名下作弟子,也就在今日,不可遲誤。”吩咐已畢,即時叫過該房,寫了兩個飛票,差下兩個快手,一個快手拿了一個飛票,徑到西湖之上昭慶寺裏,通知本寺住持停柩塔下。一個快手拿了一個飛票,徑到雷峰之下凈慈寺裏,通知本寺雲寂長老收養小徒。兩下裏處置得宜,存歿均感。

 

那曉得“人間才合無量福,天上飛將禍事來”。本來是滿天上鼓樂齊鳴,遍城中異香飛散,怎的不驚駭人也!且除了軍民人等在一邊,只說都布按三司,撫按三院,南北兩關。這都是甚麼樣的衙門,這都是甚麼樣的官府,恰好就有一個費周折的爺爺在裏面。還是那一位爺爺,這爺爺:

 

玉節搖光出鳳城,威摧山嶽鬼神驚。

群奸白晝嫌霜冷,萬姓蒼生喜日晴。

當道豺狼渾斂跡,朝天驄馬獨馳名。

九重更借調元手,補袞相期致太平。(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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