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走向靠近繁華路段的勞動會館。去年會議的中心會場在和平公園的原子彈爆炸紀念館。那裡曾充滿了緊張的氣氛,秘密會議室大門緊閉。所有的人都懷疑,"第九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到底能否召開,大家又都屏息嘀咕著造成一切災難和困難的原因"任何國家……"
而在今年的會場——勞動會館裡,沒有任何秘而不宣的氣氛,沒有絲毫不安、困頓、苦澀的感覺。即使在略顯經驗不足的大會籌備工作中不時有些小小的差錯和停頓,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大家都確信,在這裡舉辦的三縣聯絡會議——禁止原子彈、氫彈廣島——長崎大會一定會順利圓滿。
我旁聽了國際會議,去年這裡是最激烈的戰場。中國代表朱子奇和蘇聯代表朱可夫針鋒相對。以他們兩人為核心,又分別凝結出兩塊彼此充滿敵意的結晶體。今年,朱可夫又作為蘇聯代表來到了廣島。他面帶斯拉夫人特有的寬厚的微笑,敏捷地挪動著高大的身體,一望便知他充滿了作為焦點人物的自信。以他為中心,會議開得一團和氣。玉米娃娃似的印度的婦女代表,全面肯定了"禁止核試驗條約",另一位富有魅力的西德婦女代表,分析了西德的核武器裝備現狀,對法國進行核試驗提出了內容具體的抗議提案。她態度冷靜,話語簡潔,富有說服力。"必須阻止法國和中國的核試驗,達成全面裁軍!廣島悲劇不能重演!"她的呼籲博得了全場的掌聲。今天,各國代表的演講都具有本國的獨特個性和具體性,使旁聽者覺得內容充實。如果說去年這個會議上的演講內容貧乏、毫無收穫是因為敵對的兩個勢力之間充滿敵意的毒素在作怪的話,反過來講,廣島的中蘇對立中消耗的能量裡應當有十分豐富的內涵。
我忽然想起,現在同一時間,除去"禁止核武器會議"之外還有一個會議正在召開。會場設在京都。由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主辦的第十屆禁止核、氫彈世界大會也在一片和氣聲中順利進行著吧。在那裡,中國代表一定面帶著絕不亞於朱可夫的東方式微笑,氣度不凡,機智敏捷地引導著大會進程。那裡,也一定有許多內容豐富的演說。
而這兩個微笑,一旦重逢即刻便會凍結僵硬。彼此相隔的兩個會場中各自的氣氛越是融洽,他們之間的對立就越髮根深蒂固。朱可夫在來廣島之前,在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在東京的大酒店裡舉辦的國際會議上,就凍結了他的微笑,冷漠地進行了抵制。
儘管如此,這裡依然有著新的笑容和掌聲,是哥倫比亞代表正在演講。越來越融洽的會場裡,笑容之霧太濃太深,以致於禁止原子彈氫彈運動的分裂所包含的根本性危險以及運動再次統一的萌芽和希望,都被隱在霧中難辨分曉了。在克服分裂走向統一之前,這對立的兩個方面都有必要經歷一下以苦澀的表情代替微笑,用惡言冷語代替甜言蜜語的過程吧。只有這樣,才能逐漸真正看清楚在以世界大會為首的各種集會中意見分歧的嚴重程度,以及雙方再次統一起來的巨大困難。
我在會議的順利進展和友好氣氛中,卻感到一種空虛(這是聽到登山隊避開了最難爬的路線準備征服高山的消息時感到的那種空虛),這感覺在由兩萬名年輕群眾參加的全體會議上也沒有消失……
在全體會議上,老哲學家森瀧教授在不亞於歡迎社會黨、工會總評議會的領導們的熱烈氣氛中走上了講台。他在去年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的分裂中遭受了最慘痛的背叛,但他又表達了最誠摯的希望。這一年當中,他為了這個希望而工作,至少在道德的側面上,他是辦成這次大會的主要力量。講台上,森瀧教授一方面承認是社會黨、工會總評議會的組織力量使大會具有如此規模,但同時他又好像對此略有猶疑。目前,如果沒有這些組織力量,還不可能組織和平運動的遊行和集會。但是,從這些組織力量中遺漏下來的許多重要問題,人們希望能從道義的角度重拾起來。我感到最能勝任這個工作的應該是真正的廣島式的人民。可以說,我也正是懷著尋找他們的願望重訪廣島的。《原子彈受害白皮書》這一提案就是在學者、文化界人士的分會場上由這些人提出的。同其他會場一樣,剛開始,學者、文化界人士會場中也充滿了平穩和緩的氣氛。但當《中國新聞》的評論委員金井利博先生開始就這一提案進行說明時,氣氛便大不相同了。這個夏天,我在廣島的各個會場上所見到的真正慷慨激昂的日本人中,只有金井評論委員一絲不苟,像維新時代的下層武士一般。面對年輕的新聞工作者們漫不經心的態度,他激動地高聲說道:"老百姓也會生氣,可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式表達!我們不也正為此而迷惑嗎?"說到這兒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不少旁觀者會覺得這激動過於唐突,然而又有誰知道這是他忍耐、壓抑了19年後的大爆發呢?原子彈爆炸後的10年中,連廣島當地的報紙《中國新聞》的印刷廠裡都找不到"原爆"、"放射能"這樣的鉛字。1945年秋,美軍的原子彈災難調查團發表聲明說:"遭受原子彈爆炸的放射能影響後導致死亡的人均已死亡,因此不能承認殘存的放射能所產生的生理影響",這一錯誤聲明在全世界發佈後,一沉默便是10年!作為廣島的新聞記者,10年來他一直忍耐著。終於有一天,沉默的廣島可以開口說話了!然而廣島的聲音足夠響亮且有足夠的威力嗎?每年夏天迎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時(在對原子彈、氫彈及其抵制運動的報道上,《中國新聞》總有高水平的表現。如果有人在廣島度過一個夏天,只要他仔細閱讀過有關紀念原子彈爆炸日的報道,就一定會發現《中國新聞》是最值得信賴的報紙),他都會寄予熱切的厚望,然而每次又都以痛苦灰暗的失望而告終。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望和忍耐之後,他終於寫出了這份刻不容緩的提案,即這份關於《原子彈受害白皮書》的計劃。如果考慮到他長期以來的忍耐,此刻無論他的激動顯得多麼突然,都不會有人認為有失妥當吧。
"大家都知道原子彈有極強的破壞力,可是又有誰清楚地知道它給人類帶來了多大的悲劇呢?"金井評論委員質問道。顯然,"目前廣島和長崎被全世界人民所認識是由於原子彈巨大的破壞力,人們並不瞭解原子彈爆炸後的人類悲劇。""為使主辦這次廣島大會的廣島、長崎、靜岡三縣聯絡會議不單單停留在受社會黨、工會總評議會的親蘇路線影響下的和平運動這一水平上,而是使它發展成為覆蓋全日本的大眾性國民運動,有必要重新確認一下,國際社會、全世界的廣大人民是否真正瞭解發生在廣島、長崎、燒津的'歷史慘案'。如果人們只把注意力放在原子彈的威力不如氫彈這些事情上,那麼,廣島的悲劇不是仍不會引起國際社會的重視而最終被人遺忘嗎?要明確和平的敵人是什麼,首先應作的努力是把原子彈爆炸後的真實情況告知世人。"所以,"現在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受害者們,包括死者和現存者,他們從心底期望的,並不是說告訴大家原子彈的威力有多麼巨大,而是要告訴全世界的人們,災難之後給人類帶來了多麼慘重的悲劇。"他認為,為此應制訂《原子彈受害白皮書》向國際社會發出呼籲。同時,按照金井評論委員的設想,還必須制定一個"有關尚未解決的原子彈受害者問題的調查、健康管理、救援方案"。他所援用的"尚未解決的原子彈受害者問題"一詞所指的範圍十分廣泛,比如說,原子彈爆炸後離開廣島、長崎的人們的情況,目前還不得而知;沖繩地區的原子彈受害者正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從日本本土派來原子彈爆炸後遺症醫生,而這一情況更是鮮為人知;東京都內近4千人的生活與健康狀況也無從知曉。我們甚至不清楚自己城鎮裡的原子彈受害者的情況。對這些分散於日本各處的原子彈受害者一邊調查,一邊診治救援,也就是制定《原子彈受害白皮書》的運動。另外,還必須聽取在原子彈爆炸後進入市區遭受了兩次放射能影響的受害者們的"抱怨之聲"。他們如果不是"病到快死"的地步,就不能享有原子病醫療法中所規定的免費醫療。而原子彈爆炸後遺症中所謂的"發病到死亡",就意味著確死無疑。要使原子彈受害者生存下去,最必要的措施正是重籐院長所強調的那樣,盡可能早地發現病人血液的異常。
金井評論委員直率地說,關於《原子彈受害白皮書》的提交對象,他曾把這三個大會都列為候選。在這個問題上,他的猶豫和抉擇都暗示了某些問題。參加廣島大會的大多數人,完全無視京都方面的大會,認為只有自己的大會才是正統。他們對此深信不移,對大會感到滿意。(如果廣島大會的成員中,有人對大會持不滿或懷疑態度,京都大會的成員中,也有人對他們的大會同樣感到不滿和懷疑,而兩者之間又有進行討論的機會的話,雙方才有希望通向統一之路。然而,絲毫沒有這種跡象。兩處大會的參加者們,都過於相信自己的正統性了。)金井對這兩個大會和"禁止核試驗會議"做了客觀的分析和選擇。身為記者的金井,在廣島度過的"沉默的十年"以及"聲討的九年",無疑使他對動員大眾的集會產生了不信任的態度。然而,他克服了自己的偏見,帶著具體提案加入到廣島大會裡來。他的提案的現實性本身,就是對和平運動的分裂進行的最尖銳最直接的批判,並且可以推而廣之地理解為對日本所有國民運動的批判。廣島普通人的心聲,正代表了所有日本人民的態度,這點,也體現了廣島作為"宿命之地"的特質。
金井評論委員這樣結束了他的提案說明。
"日本政府顯然是以保守黨派為內閣的政府。但這決不意味著日本政府只為保守黨派而存在。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世界上第一個而且是唯一的原子彈爆炸受害國,為使國會通過對原子彈受害者實施救援的議案,無論是保守派還是革新派,都有責任促使日本政府制定《原子彈受害白皮書》,並使它通過聯合國為世界人民廣泛瞭解。為此而做出的一切努力,其中必然孕育著全國範圍的和平運動,孕育著不再分裂的和平運動。
《原子彈受害白皮書》的制定以及國際性宣傳,也可以看做是全國人民參與的救援原子彈受害者、戰爭災難受害者的活動的一部分。明年是原子彈爆炸二十週年。如果能在這八月的廣島,在植根於遭受原子彈轟炸的體驗的和平運動中,產生一份提案,以便能夠面向世界,製作一個如實披露原子彈爆炸的受害情況的書面材料的話,這無疑能代表與會各位心中的希望,而這也一定會成為勢在必行的決策。"
在本次廣島大會的所有發言中,我認為這個提案是針對1965年原子彈爆炸20週年紀念所提的最接近本質的最先驅的意見。
在原子彈受害者懇談會上,我從一位受害者代表的發言中,又聽到了有關"十年沉默,九年聲討"的情況。發言者是一位失去了一隻眼睛的老人。提到這,我想起森瀧教授也失去了一隻眼睛。19年前,教授還是廣島高等師範的教師。他帶領學生來到支援前方的工廠做工。教授至今保留著那本濺滿墨水的日記。當天,他坐在桌前正在補寫昨天,也就是1945年8月5日的日記。當他寫道:"美麗的朝霞。製作五百根竹槍"時,就在這下一個瞬間,原子彈爆炸了。教授失去了一隻眼睛和他的學生。而在那白光閃過的一瞬,無數人便從此失明了。
老人的講話令人感動。與其說是講話,不如說是一部反映原子彈受害者反對原子彈氫彈運動的歷史。經過10年的沉默,在第一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上,原子彈受害者第一次有了發言的機會。可是,廣島的謹慎派們指責說,讓這些普通老百姓的原子彈受害者站到大會的講台上,不是只會叫他當眾出醜嗎?然而,10年沉默之後,原子彈受害者們終於大膽地吐露了自己的心聲。他們是不是當眾出醜了呢?請聽這句:"活著真好!"一位身為原子彈受害者的普通老百姓在得到發言機會後,發出了這句由衷的感概。這句話後來廣為人知。僅僅是能在大會上發言這件小事,便使他重新發現了自己曾慘遭蹂躪的生命的意義。而這句話不是又清楚地表明了,那沉默的10年曾是怎樣的10年嗎?在這10年中,有一次,在發言者的一個朋友,一位在原子彈爆炸中雙目失明的老人那兒,來了一位美國通訊社東京分社的社長。他剛好談及處於對峙狀態的朝鮮戰爭,便對雙目失明的原子彈受害者這樣問道:"現在如果往朝鮮扔兩三枚原子彈,戰爭一定會結束。你經歷過原子彈爆炸,對此有何看法呢?"
這種遲鈍的感覺無異於一種墮落!而墮落的盡頭極有可能是使用核武器的世界大戰。禁止原子彈氫彈大會的最根本的作用之一,就是要對這種危害巨大的墮落發出警告。至少,9年後的今天,不應再有哪位新聞記者面對在廣島原子彈爆炸中失明的受害者這樣提問:"在越南用上幾枚原子彈戰爭就會結束,對此您的看法如何呢?"這也是禁止原子彈氫彈運動開展9年來,所完成的對墮落治療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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