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59)

叔叔告訴他,他父親皮奧·金托·洛阿伊薩把辦公室基本上當成了娛樂場而不是工作間,他總是把辦公室里的事情安排成禮拜日離家上班,借口說要接待或遣送一條船。更是甚者,他讓人在倉庫的院子里安裝了一隻廢鍋爐,上面裝了一個汽笛,假如妻子在注意他,就有人按航行信號拉響那隻汽笛。叔叔萊昂十二心裏琢磨了一下,阿里薩腦子里已經形成了這麼一個概念:在一個悶熱的禮拜日下午,半掩半開的辦公室里的寫字臺上正在進行某種勾當,父親的妻子在家裏側耳傾聽,一艘從來沒動來窩的輪船上響著告別的汽笛。等她發現這一切,要指責丈夫的可恥行為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死了。她比丈夫晚故去許多年,沒有兒子的痛苦使她身心交瘁,祈禱的時候,她一直懇求上帝永遠詛咒那個私生子。 

父親的形像震動了阿里薩。母親曾經對他說過,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對經商不大在行,他做內河運輸買賣破了產,是因為大哥跟一個德國海軍準將密切合作,德國准將是內河航運事業的先驅。幾個兄弟都是同胞共母的私生子,母親是廚娘,兄弟幾個是她跟不同的男人所生,除叔叔萊昂十二的名字是以降生時正在執政的教皇的名字命名的外,其餘幾個的名字都是在她的姓氏後面加上一個從聖徒列傳中隨意選來的教皇的名字。名叫弗洛倫蒂諾的那個人,是所有哥兒幾個的外祖父,弗洛倫蒂諾這個名字,超越了整整一代教皇,傳給了特蘭西托·阿里薩的兒子。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直保存著一個他父親寫愛情詩的筆記本,其中有些詩是從特蘭西托身上獲得靈感的,每首詩的眉題都點綴著受傷的心。有兩件事使他頗感意外。其一,是父親那獨特的字體,竟跟他的一模一樣,可他卻是從一本字帖上的許多字體中挑選他最喜歡的字體學來的呀。其二,是找到了一句他以為是自己的座右銘,但他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很久就把這句話寫在一個本子里了:我對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沒能為愛而死。 

他還看到了他父親僅有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在聖菲照的,照片上的父親很年輕,就跟他第一次看見他時的年齡一樣,父親身穿大衣,仿佛鑽進了一隻狗熊的身體里。

 

他靠在一座雕像的墩座上,雕像只剩下鬆開的綁腿那部分了。站在父親旁邊的那個小孩就是叔叔萊昂十二,他頭上戴著一頂船長小帽。在另一張照片上,父親和一群戰士在一起,從父親身上,他知道那是連年戰火中的哪一次戰爭,父親的獵槍最長,鬍子里的火藥味兒從渾身上下散發出來。跟幾兄弟一樣,父親是自由黨人和共濟會會員,然而他卻希望兒子進神學院。阿里薩沒覺得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他和父親長得很像,據叔叔萊昂十二說,父親也討厭情書般的文件。總之,照片上的父親不像他,也跟他記憶中的父親不一樣,跟母親描繪的模樣也不同——因為愛,母親美化了父親的形像——更跟叔叔萊昂十二以其善意的冷酷醜化了的父親的形像不同。不過,許多年之後,阿里薩對鏡梳頭時發現了這種相似之處,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明白,一個人最初和父親相像之日,也就是他開始衰老之時。 

他不記得父親住在文塔納斯街。仿佛聽說過有段時間他在那里過夜,那是他和特蘭西托剛剛相愛之時,但自從他出生以後,父親就沒再去看過她。

 

洗禮登記在許多年里一直是我們唯一有效的身分證,阿里薩的洗禮登記——在聖·托里維奧頒發的——只是說,他是一個名叫特蘭西托的未婚私生女的私生子。 

洗禮登記上沒出現父親的名字,但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都在秘密地供養兒子。這種社會地位,使神學院對阿里薩關上了大門,同時也使他逃脫了在我國最殘酷的戰爭年代服兵役的義務,因為他是一個未婚母親的獨生子。

 

每周禮拜五,放學之後,他都坐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辦公室門口,翻看那本看了千百遍的一翻直掉渣兒的動物畫冊。父親身穿那件後來母親特蘭西托不得不改給他穿的明子大衣走進辦公室去,看都不看他一眼,臉上的表情跟祭壇上的福音書作者聖約翰一模一樣。好幾個鐘頭過去了,父親出來的時候,悄悄地把下一周生活費遞給他。父子倆不說一句話,不僅因為父親不想說,而且也因為他害怕父親。一天,等了比平常長得多的時間以後,父親出來了,給錢的時候對他說:“拿著,以後別再來了。”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父親。後來他才知道,叔叔萊昂十二——他比父親小十來歲——繼續在給特蘭西托送錢。父親患腹痛病不治去世之後,是叔叔在照料母親。他沒留下片紙隻字,也沒來得及採取任何維護獨生子——這個野孩子——的措施。

 

阿里薩的悲劇在於,他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做抄寫員的時期,放不下自己的抒情之懷,他念念不忘費爾米納,也始終沒學會在起草文稿的時候放下對她的思念。 

後來,他調任別的職務時,依然情思潮湧,在百無聊賴中,只好把愛情送給那些目不識丁的戀人,在“代筆先生門洞”替他們無償代寫情書。一下班,他就到“代筆先生門洞”去,慢騰騰地脫下外衣,把它搭在椅子靠背上,戴上袖套免得弄臟了襯衣袖子,為了更好地思考,把背心的扣子也解開了。有時候,他一直寫到深更半夜,以使人神魂顛倒的書信讓那些失戀的人重新振作起來。有些日子,他碰到跟兒子鬧翻了的貪婪女人,堅持要領取撫恤金的老兵,被人偷了東西想向政府申訴的人,磨破了嘴皮也難使他們滿意,因為他唯一能打動別人的,就是他寫的情書。對新主顧,他連問題都用不著問,只要一看他們的白眼球,就明白他們的心理狀態。他一封接著一封地寫熱情洋溢的情信,萬無一失的方式就是寫信的時候始終想著費爾米納,除她之外什麼也不想。第一個月之後,他不得不建立預約制度,免得心急如焚的戀人們使他難以招架。

 

對那個時期最愉快的回憶,是關於一個羞答答的姑娘,她幾乎是個小女孩,顫抖著求他替她給剛收到的一封無法抗拒的信作覆。阿里薩認出,那正是他頭一天下午寫出的一封信。根據女孩子的激情和年齡,他用不同的方式寫了一封信,字跡也像是她的,他能夠根據不同情況,按照個人的性格特點模仿各種筆跡。他縱情暢想,假如費爾米納對他的愛情能像那位六神無主的小姑娘對她的追求者一樣,將會給他寫出什麼樣的回信。自然,兩天之後,他得以寫第一封信時的文體、口氣和抒發愛情的方式,替小夥子再寫回信。就這樣,他自個兒對自個兒進行了火熱的書信往來。 

不出一個月,兩人分別去向他道謝,感謝他一手包辦的在男朋友的信中提出的、女孩子在回信中熱情地接受了的建議: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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