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58)第四章

第四章


阿里薩在大教堂的庭院里看見懷孕六個月、儼然一派上流社會太太模樣的費爾米納的那一天,就下了爭取名氣和財富以便無愧於得到她的堅定不移的決心。他甚至不顧她已是有夫之婦這個障礙,因為他同時就打定了主意,仿佛這件事取決於烏爾比諾醫生總得嗚呼哀哉。他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如何死去,但卻把這作為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列入了計劃,他決心既不著急也不張揚地等待,一直等到世界的末日。 

他從頭做起。他不經通報就來到了叔叔萊昂十二——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辦公室里,表示他願意聽從差遣。叔叔對他隨隨便便就放棄了在萊伊瓦村當電報員這份美差頗為不滿,但他相信侄子的話,人不是從一出娘胎就一成不變的,生活會迫使他再三再四地自我脫胎換骨。另外,哥哥的遺孀又在頭一年里死去了,帶著終天之恨死去了,但沒有留下遺產。於是,他還是給了這個浪子侄兒一份差事。

 

萊昂十二的決定是獨特的。這個黑良心的商人軀殼里有一種深藏不露的瘋子般的脾氣,他可以在瓜西拉的荒漠中泉水湧流般地吐檸檬酒,也可以用撕心裂肺的歌聲“在這黑暗的墳墓里”使人們在葬禮中哭得驚天動地。他一頭亂發,厚嘴唇像農牧之神那樣向前突出,再添上一把七弦琴和一頂桂冠,他就跟基督教神話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君尼祿一模一樣了。除了經管他那些百孔千瘡的僅僅因為死神的疏忽而仍然浮在水面上的船隻和處理河運中日益繁重的各種問題以外,他把全部空餘時間用來豐富他的抒情歌曲。在葬禮上唱歌,是他最喜愛不過的事情。他的噪子跟劃船的苦役犯似的,沒受過任何正規訓練,但唱來很是動人。某人對他說過,恩里科·卡盧梭的聲音可以震碎花瓶,多年來他一意模仿他,甚至想用聲音震碎玻璃窗。 

他的朋友們給他帶回在世界各國旅行時找到的最薄的花瓶,專門組織晚會,以便他最終實現他的最高夢想,但始終沒有如願以償。不過,就像偉大的卡盧梭震碎兩耳細頸玻璃瓶一樣,他那雷鳴般的聲音里有一種柔情,可以震碎聽眾的心,這就是他在葬禮中備受歡迎的原因。只有一次,他異想天開地唱起了“當你升上天堂”這首美國盧錫安納州的優美的催人淚下的挽歌時,被牧師喝住了,牧師無法理解這種宗教改革。

 

就這樣,高唱低吟著意大利那不勒斯歌劇和小夜曲,他的創造能力和戰無不勝的事業心使他成了內河運輸最繁榮時期的彪炳顯赫的人物。跟已故的兩位兄長一樣,他是白手起家的,雖然帶著私生子的烙印,而且始終沒有人認領過他們,他們都發跡到顯赫的程度。他們是當時所謂“櫃臺顯貴”的出類拔萃的人物,商業俱樂部就是“櫃臺顯貴”們的庇護所。然而,即使在擁有可以過著跟他模樣相似的羅馬皇帝的生活的資本時,為了便於工作,叔叔萊昂十二仍然領著妻子和三個兒子住在老城,過著節儉的日子,擠在一座簡陋的房子里,卻無法去掉人們不公正地加在他頭上的貪心不足的惡名。他唯一的奢侈就更簡單:一幢離辦公室二西班牙里的海濱房子,里面除了六條手工做的凳子、一個水甕和一張掛在陽臺上以便星期天躺著思考問題的吊床之外,沒有別的家具。有人說他是富翁,但誰也沒有他自我形容得確切。

 

“富翁倒不是,”他說,“我是個有錢的窮人,這壓根兒是兩碼事兒。”

 

這種古怪脾氣——某人某次曾經在一次演說中贊揚他是大智若愚——使他一眼就看出了過去和今後誰也沒有看出過的阿里薩身上的那種東西。自從面色憂郁、虛度了二十七歲光陰的阿里薩到他辦公室去要工作那天起,他就讓他經受了可以使最硬的鐵漢子屈服的軍營式的嚴酷考驗。但他沒能使侄子知難而退。叔叔萊昂十二從來沒有懷疑過,侄子的堅忍並非源於糊口謀生的需要,也不是繼承了父親的冷峻,而是來自一種愛情方面的野心,這個世界或另一個世界的任何艱難困苦都無法摧毀這種堅忍。 

最不順利的是頭幾年。他被任命為總經理室抄寫員,那顯然是因神設廟地為他安排的。是特烏古特——他是叔叔萊昂十二過去的音樂教師——勸萊昂十二給侄子找份抄抄寫寫的差事,因為他是個不知疲倦的大量閱讀文學作品的人,雖然看的壞書比好書還多。叔叔萊昂十二對於侄子看壞書這事不予理會,特烏古特也曾經說過他自己是唱歌唱得最差的學生,他還不是唱得墳墓里的石碑都為之潸然下淚嘛。

 

不管怎麼說,德國人最漫不經心地說出的這一點是說準了,阿里薩寫任何東西都感情奔放,把正式文件寫得跟情書似的。盡管他力圖避免,還是把裝船貨單寫得合乎厭押韻,日常商業函件更散發著抒情氣息,減少了權威性。有一天,叔叔親自到他的辦公室去,拿著一疊他沒有勇氣簽上自己名字的信函,給他下了最後通謀。 

“要是你沒本事寫出一封像樣的商業信函,那你就到碼頭上掃垃圾去吧。”叔叔對他說。 

阿里薩接受了挑戰。他盡最大努力學習商業行文的簡潔明了,跟過去模仿時髦詩人一樣,專心致志地模仿公證檔案里的模式。在這段時間里,他的空間時間都是在“代筆先生門洞”里度過的,他幫助那些胸無點墨的戀人寫情書,發泄積蓄在心中的無法在寫海關報告時使用的堆山似海的情話。六個月過去了,他費盡了心機。

 

還是沒能把那不可救藥的天鵝的脖子扭過來。叔叔萊昂十二第二次訓斥他的時候,他服了,但依然有些不識人間煙火。 

“我唯一感興趣的是愛情。”他說。 

“糟糕的是,”叔叔對他說,“沒有航運就沒有愛情。”

 

叔叔實踐了派他去碼頭上清掃垃圾的威脅性命令,並為他留了一條後路,告訴他,幹好了,就一步步提升他,直到使他找到合適的歸宿。果然如此。任何工作,不管是多麼艱巨還是多麼令人難堪,都沒有使他倒下,薪金的微薄也沒使他灰心喪氣,在驕橫傲慢的上級面前,他也沒有任何時刻喪失過無畏的本能。當然,他也不是沒有過錯的,所有跟他共過事的人,都吃過他那貌似軟弱實則九條牛也拉不回來的獨斷專行的苦頭。正如叔叔萊昂十二預見和希望的那樣,在三十年的犧牲和頑強奮斗中,他熟悉了公司的第一個秘密。他擔任過所有的職務,在所有的崗位上,他都顯示了令人贊嘆的能力。他研究了那神秘的經線中的每一條線絡,都和詩歌的脈絡有著許許多多的共同之處。但是,他沒能取得那夢寐以求的戰爭勛章:寫一封過得去的商業函件。的確,一封也沒寫成。他沒有設想過,甚至也沒有察覺過,通過自己的生活,他證明了父親的看法——父親直到最後一息還一再說,沒有任何人的嗅覺比詩人更靈敏,沒有任何石匠比詩人更頑強,沒有任何經理比詩人更老謀深算和危險了。這一點,至少叔叔萊昂十二對他說過,叔叔在心裏沒事兒的時候總是對他說他的父親,叔叔把他父親那種與其說是企業家不如說是夢想家的思想傳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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