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鄉下狗咬的事,第一次說起,是對一個註定會進入我文字的人。他很斯文,甚至有點女人的羞澀。

一群人關上燈,借著月光跳黑燈舞,就這樣,我認識了他。他比我大十來歲,準確地說是一名中學英語教師。他在女孩子身上不費功夫,反倒是很多女孩子費功夫追求他。可能比起那些生猛的做音樂或畫畫的前衛藝術家們,他看書多,又喜歡沈默,在那個年代顯得很酷。

那條街很像山城中流傳的《一雙繡花鞋》一樣陰森鬼祟,傳說有吊死鬼出沒。每次走在路上,我都很害怕。很長的石階,路燈都被淘氣的小孩子用彈弓打破了。每次,他都有感覺,走出門來迎我,總能在半路截住我。

在那座城市他的家屬於另一個階級,獨門獨院,父親有警衛和小車接送,經常去療養。可是我並未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等級的差別,他給我放鬆的感覺。現在想起來,他就是和同樣出身背景的人不一樣,也許就是因為他根本沒有那種優越感,甚至瞧不起自己過的那種日子,才讓我對他產生一種特殊的依賴。

我把腿上被狗咬後留下的疤痕給他看,他用手摸了摸那兒,那是他的手觸及我的皮膚,我很希望他繼續,可是他偏偏停住了。

他的院子里有狗,一條高大的斑點狗,每次我去他那里,他要麼讓人把它牽走,要麼把它關起來。那狗見我,很知趣,從未哼過一聲。

在我流浪在路上的那十年中,他是唯一讓我感到安全的男人,雖然他和我沒有走近,像一對情人,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愉快,而且不止一次互相嘲笑對方“柏拉圖的戀愛”。

“我是不愛他的”,當時,我無數次問過自己,也被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追問過。

他什麼都告訴我,比如他以前的女友,現在的女友——一個比他年齡小一半的少女。“她的家里和你家里一樣窮。”他還告訴我她得了心臟病,需要他照顧。

其實我還知道,他還同情著前女友,因失去他前女友變得精神不正常。但他仍和我往來,照顧我。

他的心里很苦悶,他喝酒時,眼睛會把所有對這個世界的不滿表現得很充分。但他幾乎不會喝醉,並不是他酒量大,而是太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就是他的那種控制能力,讓我遠離他時,連一聲招呼也未打。我走出他的圈子,去到另一個圈子。我活得很迷失,經常走投無路。有一次,我專程坐一夜的火車回到有他在的那座城市,不由自主地徘徊在那個院門之外,如果我當時高聲地叫他的名字,也許我的路和他的路都會不一樣了。

可是,我沒有。

二十多年過去,當年的一個女友,現在國外成了一名記者,來信采訪我時,隨便提到了他的名字,我一下子覺得這名字像一根沒有盡頭的怪刺,紮進我的內臟。女友寫道:知道嗎?他從江上的大橋上跳下去了,是自殺。

好久好久,我都拔不出那根刺。我既沒有問他是何時何地為何自殺,也沒問他的屍體葬在何處,我幾乎想不起他的具體相貌了,只記得那一個晚上,那雙輕輕地撫摸過我腿上疤痕的帶著體溫的手。

仿佛感覺到那雙手的體溫變冷,冷如石頭。我不由得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問:你為什麼要自殺呢?而且從那麼高的橋下跳下去?

我沒有哭,也沒有問女友他的那條斑點狗的結局。無需問了,當年我連這狗叫什麼名字都不想知道,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只有一點,我清楚,我愛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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