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掉修女的面具,還原成本身,一個街頭流浪女。她走到你跟前,提起你腳邊的皮箱,回身往臺上走。皮箱很沈重,又舊又髒。 

“里面到底是什麽呀?總不會是性欲。” 

“或許是一顆頭,也或許只是一封絕情信。” 

“說清楚點,行不行?” 

“行,你可以叫這里面的東西叫做正義,或者良心。” 

“太麻煩,會弄得每個人性冷淡。”

 

“要不,怎麽辦?”

 

“能不能扔了?起碼,今夜別打開。這樣,今夜可以變得單純一些。” 

“有個國家的人,腦袋里就少這個東西。佛讓我急著送去。” 

演出已經開始很久。她在長江上遊那個叫烏衣鎮的地方與你邂逅,現在在臺上,她正在勾引一個長得很像你的人。給她一個名字,叫朱花婆好了,名字不好聽,可她就是那個你忘不掉的女醫生,生得美麗,而且神秘。在中場休息後,她變成誘惑男子的妖女。你和她在舞會上認識。後來你才知道,她做過縣圖書館女管理員,也做過夜讀外國小說的中學生。她在茫茫人群中認出你,把你帶進我孤獨的心里。就像你和友人在江南水鄉度過的那個長夜,三人一起躺在船艙里時,不能碰的她,反而給你最美好的夢想。 

你在臺下觀看,你的記憶加入了演出。你悄悄地離座,像是出去方便一下,沒有驚擾一起觀看的人。你繞道到了後臺,你讓導演離開,你決定自己親自導。這是一本幾乎佔了整個舞臺的書,她和一個人在大堆書上做愛。 

音樂呢,你們最熟悉的音樂呢?不是這種抒情的,也不是那種傷感的,而是那種集體大合唱的,就是這種可以用音樂蒙上偽裝的什麽玩意,如此可怕的集體發出的聲音才能逼真,才能重現過去,在那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甚至更長。

 

翻過一頁,又是一個女人;再翻過一頁,又是一個男人。一切像魔術,生活就是魔術,藝術是什麽?藝術能模仿生活嗎? 

書與臺上的男女在火焰之中。書成了灰燼,人成了白骨。 

幾乎在同時,臺上盛開了一朵蓮花,又一朵蓮花,有白有紅。木魚聲響起來。蓮花繼續在盛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我們在火車上遇見時,你只看窗外。” 

你講完故事,在她整齊的髮髻里,挑出一根細細的白髮,她笑著說:故事催人老,一日等於七千二百個白晝。 

很多年後,你離開了這個國家,漂流世界,到處見到的只是陌生人。而這個女人還是天天站在長江邊上,面朝日出背對日落,一次一次地跟蹤你而來。為了通得過邊境,為了不得罪異國人各有千秋的唯一上帝,她變成各種身份的女人,各有自己的故事。

 

好吧,從那個叫蘇珊娜或莎賓娜的女人那兒重新出發。藝術遠遠比時間,比聲音迅速,穿過海洋沙漠,連綿的群山,她問:“你為什麽在每本書每個戲里寫女人?” 

“因為我在尋找一座神秘之山。” 

“那座山到底在哪里?” 

其實她也知道,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 

那你是在想我,想那個還是處女的我?” 

“我想你,不錯。但是為什麽你總是出現在我身邊,為什麽你的忠誠,給了我一個人。”

 

“我的靈魂屬於很多人,我的身體卻只給你。”

 

難道她說的不是反話?故意來戲弄你,給你枯躁無味的生活添一點苦澀味。她提起簡單的行李,下了火車;她走在路上,坐上船,往下遊駛去。 

她在離開你的那一天起,就開始了這旅行,如今你和她都無法停下來。她的旅行是為了再次見到你,你的旅行是為了與她分離,你這才明白:她的話可能真是對的。 

這個你是你,也可以不是你,但是她肯定是她,所有的她都是她。 

冬天雪一會兒下,一會兒停,全是一片白色。狗在白色中奔跑,腳印串成一線。遠遠的一排灰暗房子,在刺眼的雪上,自然地進入你的回憶里。你走到桌子前,在電腦鍵盤上打下一排字:一匹獨角獸,兩個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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