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建·“亞洲的滋味”——梁秉鈞的食饌詩學及其文化政治(5)

白米和香料是印尼人的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食物,這些東西在歷史上吸引了英國、荷蘭等帝國主義國家接踵而至,進行了長達數百年的殖民墾拓,香料貿易逐漸形成海上和陸地上的運輸線,由此流傳到西方世界,促進東西方之間的文化交流。 但是,獨立後的印尼沒有妥善好處理國內的種族矛盾,反而有意地把種族主義制度化了,華人在社會結構中始終處於比較邊緣的位置,往往成為歷次暴力沖突的犧牲品。

1998年爆發的大規模排華騷亂震驚了全世界,身在柏林的梁秉鈞消息得知後,他滿懷悲愴,食不甘味。這正是《印尼飯》的寫作背景。這首詩歌采取生態人類學的角度,再現食物與情感欲望、與與權力結構、與跨文化交流、與族群政治之間的覆雜互動。關於這一點,梁氏有如下的自述:“表面上看來,大家都有米飯和香料,但當我們細看,會嗅到香料中各種社會混論背後的尖銳痛楚,顏色里見出了帝國主義及殖民主義遺留下來的各種酸甜苦辣;米飯則似是人民每天承受的苦難的安慰。香料和米飯,也是圖畫與音樂、意象與敘事。遮掩的面具與底下埋藏、扭曲的身份。”

與《印尼飯》存在互文性的,還有在2002年寫的《耶加達黃飯》以及在2004年寫的《亞洲的滋味》。後一首詩以哀矜動人的筆調寫道:收到印尼友人寄來的腌制蒜頭,尚未打開,就傳來印尼發生大海嘯的消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心緒茫茫,不免感慨系之。 在前一首詩中,他提到中國豆油是印尼菜的主要調料,但這首詩主要是從印尼角度寫作的而不是從中國視點出發的——

 

印度帶來了香料和咖喱/阿拉伯人的串燒變成沙爹/荷蘭人覬覦豆蔻和茴香/中國人背著豆豉和菜籽逃離/豉油遠道而來定居在這里變甜/餐桌的海岸線上無數小島/大家都沒法把香料殖民/黃姜染黃了我的指頭/香蘭葉總有濃郁的香氣/辣椒火爆拒絕向任何人低頭/火山熔巖那麽熾烈/大海巖層那麽嶙峋,只有——/米飯是我們共同的言語/米飯是我們安慰的母親/米飯包容不同的顏色/米飯熨帖腸胃里舊日的傷痕

 

此詩凸顯印度尼西亞的歷史悠久、種族混雜、文化多元。包括咖喱、豆蔻、茴香、黃姜、香蘭葉、辣椒在內的香料,講述一個與印度人、阿剌伯人、荷蘭人、中國人相關的故事,此即霍爾的國族敘事:“它提供一套故事、形象、地景、腳本、歷史事件、國族符號和儀式,這些代表或再現了給國族賦予意義的共享經驗、悲傷和成功與災難。這些在國族的歷史、文學、媒體和大眾文化中不斷講述和重述。”

詩的焦點是香料和米飯,但沒有揮灑民族主義熱情。詩人發現,雖然殖民分子和被殖民者構成權力光譜的兩端,但是“香料”超越了種族與國族的宏大敘事、成為所有人共享的日常生活用品和物質文化。印尼的氣候和環境比較惡劣,經常爆發火山、地震和海嘯,對本國人民的生存構成嚴重的威脅。但是,“米飯”這種基本的食物卻有溝通階級、收拾人心、包容種族、消除傷痕的不可思議的效果。當然,這里所謂的“舊日的傷痕”包括1960年代和1990年代的兩次排華騷亂。因此,梁氏表達一種超越善惡的個人主義人性論,一種“民生的智慧”,消解了民族主義和道德尺度,強調人類的物質需求的正當性。這種缺乏英雄維度和崇高感的人性論,實際上是梁氏食饌詩學的中心。關於這點,下文將詳細論析,茲不贅述。

梁氏對“亞洲的滋味”念茲在茲,他關心的不只是歷史和政治的議題。《馬來椰醬飯》批評馬來西亞的城市化和現代化導致農村耕地銳減,造成城鄉對立和貧富懸殊。 《金必多湯》諷喻殖民地的商業買辦造成的飲食風尚,嘆惋市場邏輯和商業法則導致人們利欲熏心,良善無存。 《二人壽司》透過食物隱喻盤根錯節、愛恨交加的中日關系:“無數的過去”、“隱藏的苦澀”、“無窮的宿怨”,梁氏認為兩國一衣帶水,但是形同陌路,關系總難熨帖。如果人對食物沒有戀愛的感情,進食只是物質的消耗而已。 梁對越南菜“釀田螺”的描寫,在妙趣橫生之外,更有發人深省的批評思考——

把我從水田撿起/把我拿出來/切碎了/加上冬菇、瘦肉和洋蔥/加上鹽/魚露和胡椒/加上一片奇怪的姜葉/為了再放回去/我原來的殼中/令我更加美味//把我拿出來/使我遠離了/我的地理和歷史/加上異鄉的顏色/加上外來的滋味/給我增值/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為了把我放到/我不知道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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