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助無所措手足,卻又不能就此而止。他腦子裡在作著各種猜測,手裡練習不止,但是老不見春琴表示首肯。於是佐助只覺得頭腦發脹,彈得一遍不如一遍,身上冷汗直冒,便無力顧及什麼調子,只是一味地亂彈。而春琴在一邊寂然無言,把嘴閉得更緊,眉梢處深深地皺起,竟然紋絲不動。這副樣子維持了兩個多小時。直至母親阿繁身穿睡衣走上來,溫言勸慰道:「用功也得有個限度,過了分的話,對身體是有害的呀。」遂把師徒倆分開了。

第二天,雙親把春琴叫到膝前,懇切地加以勸導,說:「你認真負責地教佐助,這當然很好,但是打罵徒弟,這可是屬於人所公認的檢校先生的事哪。你的水平再高,畢竟自己還在拜師學藝。眼下就模仿師傅的這種做法,準會留下自滿的根子。在學藝方面,大凡有了自滿情緒,便不會上進。再說你這麼一個女流,竟然緊逼著男學徒,很難聽地罵什麼『笨蛋』,聽了實在不順耳。這一點你必須自重哪。今後你得規定好授課的時間,不要弄到半夜裡,因為佐助的哭聲影響了大家睡覺,很不象話。」

父母親從來不曾這麼教訓過春琴,所以春琴聽了也無言以對,表示聽從。但這也只是表面的現象,實際上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春琴反而嫌佐助窩囊,表示出:「佐助也真是沒出息,身為男子,連一些小地方都忍受不了。竟然會放聲哭出來,人家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就來責怪我。若想在學習上突飛猛進,即使筋骨疼痛難熬,也得咬緊牙關忍受才行。這一點都做不到的話,我又何苦收他為徒呢!」後來,佐助碰到天大的困苦,也不再吭一聲了。

鵙屋夫婦見女兒春琴雙目失明之後,心地漸漸不善,而課徒授藝以來,作風也變粗暴了,思之頗為擔憂。說實在話,姑娘有佐助為伴這事,是既有利也有弊的。佐助能替姑娘解憂,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佐助凡事一味遷就,這就會漸次滋長姑娘的壞脾氣,結果,很可能導致姑娘將來成為一個剛愎自用的人。這使老夫婦感到痛心疾首。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吧,佐助在十八歲那年的冬天,聽任主人的安排,拜在春松檢校的門下學藝,也就是說,春琴不直接教他了。這大概是因為:在春琴的雙親看來,姑娘照搬師傅的那一套固然非常要不得,但是姑娘的品行每況愈下的話,就更不好了。於是,佐助的命運也在這時候決定了。從此,佐助完全擺脫了商店學徒的身份,成了名副其實的春琴的引路者,並作為同門弟子,同去檢校家學藝。對此,佐助本人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安左衛門也竭力向佐助在家鄉的父母陳說原委以求諒解,願他們放棄命子經商的打算,說這裡可負責佐助將來的生活,保證決不會棄之不管。由此可見,這位東家已把話講到底了。安左衛門夫婦可能已有慮及春琴的將來而想招佐助為婿的意思,認為姑娘是個殘廢,頗難有門當戶對的姻緣,而眼前的佐助,倒是覓之不得的現成良緣。應該說這種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隔了一年,也就是在春琴十六歲、佐助二十歲的時候,老夫婦倆方始婉轉地提出了這件婚事,但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春琴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極為生氣地表示:自己此生根本不想結婚,而象佐助這樣的對象,更是想都不曾想過。然而,一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一年之後,母親感到春琴的身體有些異樣。心想:難道真是……?母親暗中留神觀察,覺得確有異常,心想:待到十分顯眼后,眾僕人就會飛短流長、喋喋不休了,而眼下尚可有彌補之法。便瞞著春琴的父親,私下去詢問春琴。得到的回答卻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遂難以進一步詢問下去,但心裡總打著這個問號。這麼過了一個月左右,事實真相終於掩蓋不了啦。春琴這次很爽快,承認已有身孕。但是不論怎麼盤問,她也不肯吐露男方的姓名。一定要她說的話,她就表示「已有約在先,互相替對方保密」。若問。是不是佐助」,就矢口否定:「我怎麼會同這種學徒去風流呢?」店裡的人都估計對方是佐助,但是春琴的雙親鑒於春琴去年的那一番話,倒認為未必如此,因為兩人真有這等事情的話,無論如何躲不過眾人的跟睛的,兩個沒有經驗的少男少女再裝得若無其事,也瞞不過人的。而佐助自與春琴同門學藝后,也沒有以往那種同春琴對坐到夜闌的機會了。春琴除了有時以大弟子對待小師弟的樣子指點佐助外,無時無處不以高人一等的富家姑娘自居,對待佐助,絕不超出對待一個引路人的標準。為此,店裡的人本都不曾想過這兩人之間會有什麼別的瓜葛,而是一貫認為他倆的主僕關係嚴格過分,簡直缺少人情味。若是盤問佐助,說估計男方準是檢校門下的某一個弟子,而佐助會一口咬定「不知情」、「不知道」,表示出他自己同這件事毫無干係,當然更無須多言會知道男方會是誰。然而,這次被喚至女主人面前的佐助,神情不安,形跡蹊蹺,令人更生疑竇,盤問之下,破綻百出。佐助說著「實在是因為一講出來,小姑就要克我哪」,哭了起來。女主人說:「不,不。你庇護小姑,這當然很好,但是主人的話,你為什麼不肯聽呢?你這樣隱瞞下去,反而對小姑無益。你務必要把男方的姓名講出來。」任你磨破了嘴皮,佐助也不吐露真情。然而,最後還是可以體察到他的言外之意——這男方乃是他佐助本人。佐助表示:已同小姑約定決不講出來,心裡害怕背約,無可奉告了,務請諒察。

鵙屋夫婦見生米己煮成熟飯,心想,罷了,罷了,若男方就是佐助,倒也是好事,既然如此,去年欲促成這件婚事時,為什麼要那樣言不由衷呢?姑娘家的想法,也真叫人難以捉摸。憂愁之中倒也定心不少。於是想早日讓他倆完婚,以免旁人說長道短,便再次對春琴提及這件婚事,春琴驟然變色,說道:「又來提這件事了!我不要聽這種話。我去年已經說過了,佐助這樣的人,根本無須考慮。父母愛憐我,我不勝感激,但是我無論怎麼不方便,也絕不會考慮嫁給一個僕人。要不,我也對不起肚裡這個孩子的父親哪。」但是問她「肚裡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便答道:「這一點請勿再問,反正我不會嫁給佐助的。」這麼看來,佐助的話又有些靠不住了。究竟誰的話可信呢?真叫人搞不清楚,但是冥思苦索之後,覺得男方恐怕非佐助莫屬,也許眼下不好意思而故意表示反對,日後當會吐露真意的吧。於是不再向下追問,決定在臨盆之前,讓春琴先去有馬溫泉再說。

在春琴十七歲那年的五月里,她在兩名女僕的陪同下去有馬溫泉療養,佐助仍留在大阪。到了十月份,春琴在有馬溫泉順利地產下一個男孩。孩子長得同佐助維妙維肖。事情總算有了端倪,然而,春琴不僅根本不要聽完婚的事,還矢口否認「孩子的父親就是佐助」。事出無奈,便讓兩人當面對質。春琴正顏厲色地說:「佐助,你怎麼說了那麼些令人生疑的話呢!這叫我怎麼做人?你要明確地談清楚,我不能蒙受不白之冤。」佐助見春琴這麼定了調子,誠惶誠恐地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我的少主人胡來的呀。我自當小學徒時候起,就一直蒙受少主人的大恩大德,我怎麼會滋生出那種大逆不道的邪念呢?真是想都不曾想過。這是冤枉的呀。」佐助這次按照春琴定下的口徑,徹底加以否認,事情擱淺了。於是主人說道:「不過,這嬰兒很可愛,是不是?你既然如此頑固不化,我們也不能留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嬰兒呀。你決意拒絕這件婚事,我們雖然不勝可憐這嬰兒,也只好把嬰兒抱走,送到別的地方去了。」春琴見對方用嬰兒來要挾自己吐露真情,便以冷冷的神情答道:「那就悉聽尊便,把嬰兒抱走就是了。對我這個獨身主義者來說,這嬰兒只會束縛我的手腳。」

春琴生下的孩子便在這時由人抱走了。這嬰兒生於弘化二年①,所以想必現在不會在世了,事實上也無從得悉嬰兒當時的去處,反正是由春琴的雙親一手處置的。春琴就這樣堅守著防線,終於使懷孕一事稀里糊塗地交待過去了,不知不覺間,她又神情自如地由佐助攙引著,去學藝了。而這個時候她同佐助是什麼關係,幾乎成了公開的秘密。要是讓他倆把這種關係正式定下來,他倆都至死不承認。於是,深知女兒脾氣的父母親只得採取默許的態度。

①弘化二年是18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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